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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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茹讓周明愈把湯罐搬到院子里, 還有一小瓦盆蔬菜湯,已經晾涼了給大家解渴,「娘,俺爺怎麼不回來吃飯?」
張翠花聽她關心老頭子,心裡舒坦, 「頭午就開始割麥子了。」
果然周明光也沒回來, 她就對周明愈道:「我去裝吃的,你帶著去地里跟爺和三哥吃吧。」
她把一個柳條編的小箢子拿出來,裝了十五個窩窩頭和一大碗鹹菜用塊粗麻布包袱皮蓋著, 又裝滿一湯罐的蔬菜湯,再裝一湯罐涼白開,收拾好就讓周明愈帶走。
丁蘭英看家裡孩子都乾乾淨淨的,除了小的餓了要吃奶等不及, 基本都不鬧騰, 不像以往回來雞飛狗跳鬧得頭疼,頓時舒心很多。她給張夠使眼色, 張夠癟癟嘴沒說啥,進屋奶孩子去。
莫茹對張翠花道:「娘,今兒天熱, 讓泥蛋兒哄著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 我也去地里幫忙吧。」自己有空間能夠做很多事情, 這樣忙碌的時刻用不上實在是浪費。
至於怎麼遮掩, 她會和周明愈審時度勢量力而行的,實在不行她還可以裝傻割草去。張夠一聽,恨不得說你去吧,我在家裡照顧孩子,可惜張翠花根本不做此想法。
「你去上工也沒人給你記工分,都是白忙活。」想了想,她又道,「你去看也行,記著少跟別人說話。」
莫茹答應了。
吃了飯,把家裡孩子安置一下,院子掃乾淨就讓孩子在院子里爬,泥蛋兒和菊花負責看著。
張夠拉著丁蘭英先跑了沒等莫茹,而莫茹則和張翠花一起出發,順便了解一些地里的信息。
現在正是三夏大忙的時候,夏收、夏管、夏種,一個都不能耽誤。
三項以夏收最重最急,基本都是安排男人和強壯的女人來做。而夏管主要是棉花、高粱等,鋤草、抓蟲、打杈子……單單抓蟲子這一項就讓人頭大。夏種就要等夏收結束,秧夏地瓜或者種夏玉米。
二隊230來人,包括自留地、場地以及貧瘠地和正常田地等一共五百多畝,肥沃地也就是半數多點。這時候還沒用化肥產量低,種地自然要精打細算,否則別說交公購糧,吃飯都成問題呢。
各生產隊種什麼作物都是隊長決定,他會根據上頭徵收的公購糧種類和大體數目以及隊里社員們的口糧需求來安排。
為了儘可能讓隊員們吃飽,高產作物是首選,自然要多秧地瓜,再輔以高粱、穀子、麥子、黃豆等。雖然麥子是細糧好吃,但是產量低,一般不愛種,不過為了交政府的公購糧任務,二隊還是種了兩百多畝小麥。
至於棉花,那純粹是上頭規定要種的任務,否則蟲子多產量低,打死周誠志也不待組織種的。
莫茹發現有的麥地里還套種、間作著大豆,估計這時候麥子播種技術不過關壟間距大,加上出苗不齊才補種的黃豆。
張翠花因為自己技術和威望過硬,受隊長委託要去看著婦女們在棉花地里幹活,免得有人偷懶或者溜回家帶孩子。她叮囑了莫茹幾句,兩人就在小路口分別。
莫茹站在麥田中間的小路上,眯著眼睛望去,毒辣辣的日頭底下,熱乎乎的風吹來,金色麥浪潮湧似海,好一派豐收景象。
因為去年冬天下了幾場瑞雪,春天又沒倒春寒,二三月里還下了幾場雨解決春旱的問題,所以今年的麥子比往年收成好很多,一畝地起碼多三五十斤。
這是好多年不遇的大豐收!
她心裡也喜滋滋的,豐收是好事,老百姓也能有點存糧。同時她心裡也有一種緊迫感,因為麻煩也將接踵而至。
很快她找到周明愈所在的麥地。
這時候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有風也是熱的,不怕熱的男人光著膀子,脖子上搭著手巾,女人則長褲長袖還扎著袖口褲口,免得被麥芒刺得又癢又疼。有些人不肯戴斗笠,頭上的汗小溪一樣流下來就用脖子上的手巾擦一把。
動作快的男人在前面彎腰割麥,割完放在一旁,女人在後面捆,捆好一捆捆站在地里,就有人趕著牛車把麥捆裝車拉去場里,然後暴晒、打場。
要是牲口不夠就得人拉車,車都不夠還得肩挑送過去。好在二隊有周誠志這個稱職負責的大管家,提前十天就做了動員,牲口喂得壯壯的,家什兒也都修過,鐮刀磨得雪亮,這時候不允許出狀況。
莫茹小心翼翼地走在麥地里,割過麥子以後,地上都是鋒利的麥茬,一不小心就被扎破腳,來的時候她已經換上自己唯一的那雙布鞋。
這一路上她打量別人,自然也被人圍觀個徹底。
那些人都尋思傻子來幹嘛?上工?還是來偷糧食的?不過看她挺著個肚子,衣服除了補丁就是補丁也沒個口袋,估計也沒個地方藏,所以也不去管她幹嘛。
莫茹還要繼續扮演傻子,這樣才能自由活動,也省了和人打交道的麻煩。
周明愈看她來有點驚訝,還想讓她回去歇著。
莫茹拉著他去一邊商量。
她想讓周明愈單獨找個地方幹活,他割麥子她幫忙收,反正地里都是麥子,一個顏色,她作弊也不容易被發現。周明愈有點猶豫,她再在保證會小心他才說去問問隊長。
這時候大家已經累了,有人吼一嗓子,「歇歇抽袋煙吧。」
老農民累了歇歇抽袋煙是天經地義的,老天都不管地主也沒轍,那隊長更不能管。
不過這時候麥地里曬得焦乾的,必須要小心,所以他會吼:「都機靈點,起了火兒全家跟著餓死吧。」
大家嘻嘻哈哈地都說小心,然後去離著麥堆遠點的地上圍坐抽煙。
女人們也歇歇喝口水,光明正大地搓一把麥粒一邊吃一邊聊八卦。
這會兒除了麥收就是聊除四害,你家抓幾個耗子,昨晚你們抓多少老奸兒,很少有人說蚊子蒼蠅。因為那東西不好抓,蚊子晚上哼哼,蒼蠅白天嗡嗡,誰也沒那功夫守著。就老奸兒因為夜盲晚上看不清,大家一起去照、捅,尤其那些空屋子、樹上,真是收穫頗豐。當然也少不得被人抱怨叮叮咣咣的,害得別人沒睡好。
周明愈看周誠志和爺在喝水說話就過去,「二大爺,我跟你申請個事兒唄。」周誠志在自己親兄弟里排行二,比周老漢兒大倆月。
周老漢兒看了他一眼。
周誠志道:「紅鯉子今天表現不錯。」
周明愈就道:「二大爺,你看大家都擠在這裡一會兒一歇歇,幹活也不那麼上緊兒。不如分開,幾個人負責一塊地,大家比著賽幹得還快。這收麥子得搶,今天看著大日頭,保不齊明天下雨呢?還是得快。」
周誠志點點頭,「紅鯉子說的對。」
周明愈趁機道:「我看那邊也熟得很厲害,我和三哥帶著二嫂、三嫂去成不?」他娘帶著婦女們忙夏管呢,她干農活也是好手又有威望,周誠志讓她看著,省的那幾個婦女偷懶溜回去帶孩子。
周誠志看了他一眼,又瞅瞅那邊的周明光。對於這兄弟倆,周誠志現在評價還算不錯,周明光小時候耍滑頭偷點懶,大了以後改好很多,幹活也算紮實。而周明愈從前雖然幹活算是個好手,可架不住二愣子犯蠢。現在倒是好了,肯扎紮實實在二隊幹活,給自己家掙工分。
不過還得有老人盯著才行,他就對周老漢兒道:「你也去吧,正好給這些偷懶耍滑的東西打打臉。」
周老漢兒自然更樂意,就拎著鐮刀帶著兒子媳婦去另外一片地。
剛走到地頭上,周老漢兒還跟周明光說話,莫茹一眼看到麥地里有個土黃色的東西,毛茸茸。
定睛一瞧,竟然是只野兔子,正趴在那裡啃地里掉的麥穗!它那棕黃色的皮毛和麥稈很接近,如果不是她眼神好都看不到。
好肥碩的野兔!
她心頭一陣狂喜,扯著周明愈喊道:「野兔子!」
被她冷不丁這麼一喊,那野兔驚得傻了一樣慌不擇路亂沖,卻被密密麻麻的麥稈撞了個跟頭。周明愈嗖的一下子合身撲上就把那隻坡兔子給摁住!
周明光愣了一下也跳過去幫忙,拎著耳朵將它給提溜起來,驚喜道:「好傢夥,怕不是得有十來斤沉!」
張翠花如是想著,又有些擔心媳婦現在雖然不傻,是不是只有七歲孩子的腦筋。
「妮兒,你看這是什麼?」
莫茹:「老……耗子。」
張翠花點點頭,「這麼大個兒,還真是個老耗子,明早晨兒給你燒燒吃啊。」
莫茹頓時一陣反胃,用力抓著周明愈,使勁搖頭,「娘,不用不用,還是你們吃吧。」
周愈感覺自己褲頭要被她給扯下去了,趕緊解圍,「娘,妮兒才好點兒,很多事兒不懂,我再教教她。」
張翠花滿意地點點頭,之前媳婦傻的時候她沒多嫌棄,現在好了只會更高興,喜滋滋地道:「這也挺好了,最好能自己帶孩子。」也不指望她幹活掙工分,能給小五生兒育女就行。她又問莫茹幾個三歲小孩子都知道的問題,見莫茹回答得沒有錯,更加喜笑顏開,又問莫茹是怎麼突然腦子清楚的。
莫茹信口道:「娘,我做了個夢,有個渾身發金光的神仙往我腦門上這麼拍了三巴掌……」
她左手叉腰,右手在周明愈胳膊上比劃。
張翠花眼睛更亮,「那神仙啥樣?是白鬍子老神仙?」
莫茹胡謅幾句,尋思老百姓心目中的神仙也就那麼幾個形象,應付過去就行。
誰知道張翠花卻當了真,一拍手,壓低聲音道:「怕是咱家老祖顯靈了,你們知道就行出去別說啊。」要是讓人知道莫妮兒腦子好了,那指定要去上工的,先等生了再說吧。
她見兒媳婦真的是哪哪都明白了,高興得跟撿個金元寶一樣,原本以為一袋子地瓜干換個傻媳婦哄兒子高興,現在一看傻人有傻福。媳婦好了又挂念兒子,「紅鯉子,你頭不暈了吧?」
紅鯉子是周明愈的小名,當初張翠花懷孕的時候夢到一條三尺長的大紅鯉魚撲入她懷裡,生的時候又夢到那大紅鯉魚飛天而去,她一直就覺得這兒子是老天爺給她的,所以格外親他。
他知道張翠花為什麼這麼問。
原主是個愣頭青,整天勁兒勁兒的一個不服兩個不忿,尤其是看不慣那些尾巴上天的,比如靠著積極斗別人翻身當上大隊幹部的張根發一家。他力氣比一般人大得多,一言不合就動拳頭除了他娘的話誰也不聽,一般人都怕他。雖然他不打女人和老實人,但是架不住張狂慣了感覺自己力大無窮就是當代薛仁貴能拽上天去,又喜歡自以為是的打抱不平攬事兒,自然少不了說他壞話的,所以村裡大部分人私下裡叫他「那個混不吝」。
半個月前周明愈和大隊幹部張根發的小兒子張金樂打架,一腳踹斷了張金樂的腿,而張金樂的堂弟用棍子悶了他頭。周明愈當時就被敲暈了,雖然頭沒破,卻足足昏迷三天才醒。醒過來一直頭暈頭疼,這麼堅持了些天,昨晚上睡下就讓周愈給穿過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真有什麼力量,他和莫茹一起穿過來,周明愈和莫妮兒倒是一起走了,希望是穿去別的地方吧。
周愈笑了笑,「娘,好多了,現在一點也不暈。」
張翠花還是不放心,小聲道:「妮兒好了,你頭不暈這是好事兒。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咱們自己知道就行別出去說,讓妮兒還在家裡,你這些天也別去上工,有你爺和哥哥們頂著呢。」
她之所以不讓周明愈上工,一是從小當他心肝寶兒,「大孫子、幺兒子,老太太命根子」,周明愈之所以養成咋呼性子跟她縱容嬌慣也有關係。
二就是她尋思反正現在勞力賺工分也夠吃的,幹嘛還要家裡都去?畢竟每個人最高口糧有限制不會多給,就算工分多有錢分但是因為有拖後腿欠隊里賬的,他們基本也拿不到錢,都被掛著賬呢。所以她覺得不讓兒子兩口去上工,在家裡打理一下自留地更好。當然別人肯定說閑話,卻也不敢到她跟前來說,她老周家可是根紅苗正又紅又專的貧僱農,擁黨愛軍的先進分子!他們比她家乾的多,還是比她家的乾的好?不是她說大話,就算她家女人都不去,也比村裡大部分人家幹得又多又好!
爺就是爸,周愈懂,他點點頭,「娘最疼我了,我和妮兒以後要好好孝敬娘。」
莫茹看了他一樣,周愈居然會說這樣的甜言蜜語!
張翠花很滿意,看莫茹身上的背心和褲頭破的不像樣子,也沒說什麼,讓他們再睡一覺,她端著油燈拎著耗子就要走。
周愈忙道:「娘,你把油燈放下,我抖摟抖摟被。」
兜過老鼠的被子,以莫茹略微有點潔癖的習慣,只怕不能適應,少不得得點燈夜話一陣子讓她忘了這事兒。
張翠花雖然捨不得油,不過傻媳婦變好了心裡也高興,大方地把油燈放在炕上,拎著老鼠樂滋滋地出去了。
莫茹看婆婆離去才眼珠子一掃打量周圍,感覺這是去了體驗生活的最貧困區。
六七個平方的屋子,四周黑乎乎的泥牆,屋頂上連天花板也沒的,露出房梁和煙熏火燎的屋笆。
土炕長方形估計有兩米長一米六七寬,炕上鋪著已經多處破損的高粱蔑席子,南邊有一面不大的窗戶,沒有窗紙露出橫豎交叉的窗戶欞子,外面堵著草帘子所以一點光都漏不進來。
炕前一步就到牆根,地上擺著一個木櫃,柜上放著一張大木箱,柜子和炕之間也只能站個人,除此別無長物。
真……不是一般的窮啊。
「周愈,咱們這是來了哪裡?」
周愈倒是還好,打量一圈看得津津有味,「幾年前剛土改入了合作社,前年入的高級社把土地牲口都交到集體,社員在生產隊幹活,今年怕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