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2|第九十七片龍鱗(六)
第九十七片龍鱗(六)
「什麼?」
回到島上便得知爹爹身受重傷的皎皎, 尚未來得及心慌,便聽聞師兄刺傷爹爹,奪走鳳凰神功秘笈的消息,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床上面若金紙毫無血色,似乎下一秒便要死去的折弋,「爹爹, 這一定是有哪裡誤會了, 怎麼可能呢?師兄他不會做出這種事的!」
姬無病正在給折弋把脈, 折弋咳嗽了兩聲,又吐出一口血來, 眼神憂慮:「皎皎,咳……」
「爹爹!」皎皎急得眼淚都冒出來, 「您不要再說話了, 有師父在, 您不會有事的,等您好起來,我們再慢慢說……」
「皎皎。」折弋握住女兒的手,「無論爹爹能不能活下來, 都希望你能夠記得, 一定要找到你師兄, 問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鳳凰神功若是想要練到第九層, 須得、須得……咳咳——」
他又瘋狂咳血, 皎皎嚇得淚流滿面, 她自跟師父學醫后便常常在江湖上行走,自然也知道鳳凰神功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功夫,這功夫不止恐怖在其強大, 也恐怖在它能夠勾起世間人的慾望,令夫妻反目,兄弟鬩牆,人人慾壑難填,面目全非。
折弋暈死過去,皎皎情緒不穩,在這裡會礙著事,姬無病便讓人將皎皎帶走休息,他那張醜陋的面容上全是寒冰,毫不客氣地拿針扎在折弋身上的數個大穴上,折弋睜眼醒來,姬無病嘲諷道:「偽君子果然是偽君子,過去了二十多年,你仍舊是那個德行。為了那天下第一的稱號,自己的徒弟能算計,女兒能算計,妻子也能算計。折弋啊折弋,你這一生,所求為何?」
折弋卻不復往日里無論姬無病如何無禮都溫和的態度,而是輕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彷如變了個人,若是皎皎在,想必也是認不出的。「世人皆有慾望,我亦是俗人,不能倖免。」
「折寒那小子呢?」
折弋不想讓女兒知曉,卻不打算瞞著姬無病:「被我丟到海里去了,若是運氣好,說不得能活。」
姬無病怒道:「你明知道皎皎喜歡他——」
「那又如何?」折弋冷聲說。「這世間糾結於兒女情長之人,最終都會像我這樣一事無成,折寒是天生的練武奇才,我在他小時便嘔心瀝血教導,為他制定葯浴食譜,為的不是叫他做我的好女婿,我是要他代我完成我的心愿!他必須要斬斷一切情緣,才能練成神功!」
「你瘋了!」姬無病站起來,「你真的瘋了,你瘋的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折弋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我後悔了。」
「若是早知道,耽於情愛,會教我困於瓶頸無法突破,我不會娶她為妻,我會在我最愛她的時候拗斷她的脖子。」
姬無病聽得幾乎要發狂:「我為了救她變成這副模樣,不是要看你後悔!你不在意她,難道也不在意皎皎?對你來說,皎皎又算什麼?!」
折弋笑道:「皎皎啊,是我心愛的女兒,也是磨礪折寒的最後一把刀。」
姬無病啪的一聲,甩了折弋一個重重的耳光!
折弋的臉都被打得偏過去,他卻並不生氣,他眼中透出狂熱:「折寒會成功的,他會按照我給他鋪就的路線走,他會完成我的心愿,成為另一個我——一個真真正正,無情無義的天下第一!」
饒是性情古怪喜怒無常的姬無病,也無法再看這樣的折弋,他憤而起身,再不想看這人一眼。
折弋終究是沒能活太久,他將皎皎作刀,自己也同樣,他堅信折寒不會輕易死去,所以在丟掉折寒后,他假裝摺寒傷了自己,實則是給了自己致命一擊。
對摺寒來說,世上最重要的人是誰?是皎皎,是他這個師父。
折寒一定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一定有很多不甘心,但折弋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他要折寒永遠被這團怒火、仇恨、不甘所纏繞,這樣才能迸發出最大的潛力,當折寒連愛意一併捨棄時,他才會成為折弋心目中完美的天下第一。
皎皎哭得肝腸寸斷,姬無病站在一邊,卻不知要如何勸解。折弋那老匹夫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對皎皎終究是疼愛有加,即便是為了皎皎,姬無病也不會告知她真相,讓她知道爹爹其實只是拿她作刀,做磨礪師兄的利刃?
那太殘忍了。
就這樣吧。
至少讓皎皎好好活下去吧。
「師兄……」哭得眼睛紅腫的皎皎突然抬起頭,「師兄?師兄你回來了!」
姬無病一愣,旁邊的柴泰同樣,他們都沒有察覺附近有人,皎皎卻站起來四處尋找,「師兄!師兄!你快出來!皎皎好想你,還有好多話想問你,師兄——」
戴有面具的青年一身黑衣,袍袖下的雙手滿是傷疤,一直蔓延到那些被衣物遮擋起來的肌膚,他沒有回應少女的呼喚,耳邊傳來了少女撕心裂肺的哭聲,他握緊了拳,悄然而去。
姬無病以為折弋將鳳凰神功藏了起來捨不得教給折寒,其實恰恰相反,只是連折寒自己都不知自己自幼練的是鳳凰神功,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他最想知道的,就是師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他去尋那些曾經與折弋有救的人,願意告訴他的最好,不願意告訴他的,他便親手將對方殺了。
很快有人認出來他用的是鳳凰神功,一時間武林大震,無論打不打得過,人人都想抓住這個神秘的面具人,好從他手上得到鳳凰神功的秘笈——就像是姬無病所說那樣,鳳凰神功,能讓所有人變得面目全非,愛恨翻轉。
鳳凰神功越練越強,但要捨棄情愛才能達到第九層,折弋當年便是沒有做到,才練到第五層便已瓶頸,饒是如此,第五層也足以讓他在江湖上排名數一數二。
皎皎葬了父親后離開無塵島,追隨折寒的腳步,想要找到他。
然而折寒並不想見她,他總是躲著她,皎皎每聽聞哪裡有折寒的動向便會尋找過去,可是每次都晚了一步,她感覺得到他越陷越深,已經無法回頭,他殺的人越來越多,一開始還有自我剋制的痕迹,到了後來已經完全失控,江湖中人人都在找他,要殺他,要奪走鳳凰神功秘笈,想殺他的人越多,對他的惡意越多,他便越冷酷。
皎皎上一次見到師兄,他還溫柔笑著為她擦拭臉上沾染的塵土,她好想再見見他,不管他變成什麼樣。
她不信爹爹說的,師兄偷襲了爹爹又搶走了神功秘笈,不可能的,師兄不是那樣的人,他溫柔又體貼,皎皎最喜歡他了。
折寒除卻找折弋舊友外,也會去挑戰一些出了名的高手,毫無意外,他都贏了。
正因如此,世人更加認識的鳳凰神功的厲害,也愈發狂熱。
柴泰自金盆洗手后便在山莊里過著自己的小日子,這一日,山莊內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雖然對方戴著面具,一身黑衣,但柴泰如何認不出來:「寒兒?」
他與折寒有一段師徒情誼,曾指點折寒許多,可師徒二字,在折寒心中,早已冷如寒冰。
僅僅過了百來招,柴泰便敗在折寒手中,折寒不想殺他,贏了便走,柴泰卻不肯放他走,一定要留下他,等皎皎過來。
他很疼愛皎皎,但他不知道折寒已經是心魔纏身、無法自拔的折寒,不再是那個體貼溫和總是帶笑的青年。
柴泰不肯放手,折寒只好殺了他。
當他殺死這個看著自己長大,曾經毫不留私指點教導自己的長輩時,他眼前浮現出皎皎的面容,其實他已經快要忘了自己過去是什麼樣子,鳳凰神功越練越會失去情感,到了瓶頸期才會一次性全部爆發,看著手上的血,折寒倉皇後退,柴泰死時,連眼睛都不曾閉上,折寒卻不敢與他對視。
這份不敢置信,很快化作了平淡,他的神功又精進了一層。
啊,殺了就殺了,又能如何呢?
他不僅要殺了柴泰,還要殺了能威脅到自己的姬無病,那人可是手無縛雞之力,卻能將江湖中排得上名號的高手全都撂倒的狠角色啊!
折弋死後,皎皎外出尋找折寒,姬無病便留在無塵島上,終日喝喝酒吃吃肉,晒晒藥草,等皎皎回來。
他看到折寒時,其實並沒有多麼驚訝,就問了一句:「回來了?」
折寒取下面具,那張臉上遍布著蜈蚣般的疤痕,十分可怖,將俊美的容顏徹底毀去,不僅如此,他身上也到處都是傷疤,折弋將他從島上丟下海,他也不知自己是怎樣頑強活了下來。
事已至此,又有什麼好隱瞞?有些事不要皎皎知道,但折寒已經變成這副模樣,又何必瞞著?他已生心魔,折弋的所作所為,徹底將這個孩子毀去了。
天下第一,要這個名頭又有何用?
姬無病翻著面前的草藥:「柴泰死了,皎皎哭得很傷心,她不信是你殺的,要親自問你。」
「嗯。」折寒沙啞地說,他許久不曾開口說話,一張嘴,才發覺聲音變了這麼多,「是我殺的。」
「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也殺了你。」
姬無病看著這個曾經的臭小子,性格那麼好,無論他怎麼為難欺負,都溫溫柔柔蹲下來背他,可現在這孩子已經面目全非了,認不出了。
「你想知道什麼?」
折寒的唇動了動,姬無病笑起來,「你想知道折弋究竟為什麼收你為徒?」
這還用問嗎,折弋那老小子可從來不是什麼大善人,他為何要在難民中獨獨救了折寒,又收折寒做徒弟?自然是因為折寒根骨奇佳,有承載他心愿的價值。
折弋還年輕時,醉心武學,可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他在娶妻后,著實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直到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弱,也喪失了雄心壯志,甚至連鳳凰神功的兩層功力都使不出來。
若要當天下第一,便要斬斷一切情緣,折弋卻不捨得殺死妻子,直到他生出心魔,回過神來,妻子已氣若遊絲,姬無病便是當時遇到他們夫妻二人,他與折夫人有舊,為了救她,將她從鬼門關拉回來,才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你當折寒為何叫我一聲姬兄?老夫也不過比他大了一個月。」姬無病眯起眼睛哼笑,「這逆天改命救人之術,我剛教給皎皎,為了救人,便要蒼老至此,可我比折弋好多了,我不後悔。」
原本折夫人少說還能再活個十來年,可誰知她懷孕了,又一定要將皎皎生下,她這條命本就是姬無病費盡心血救下來,怎麼可能還撐得起一個胎兒?
折夫人難產而亡,姬無病還以為折弋會發瘋,誰知這人從此變了個性格,不曾想,一切都是偽裝。
折弋臨死前說自己後悔了,他後悔當初沒有親自殺死妻子,也許那時候他動了手,如今成為天下第一的便是他自己,而無需把自己的願望,付諸在折寒身上。
「明白了嗎?你也好,皎皎也好,都是折弋手中泥偶,捏圓搓扁,你知道要怎麼做才對嗎?」姬無病大剌剌地說,「留下來,放下過去,跟皎皎成親,生他十個八個大胖小子,帶著胖小子們一起來給折弋那偽君子上香,氣得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這才是——」
他悶哼一聲,折寒卻慢慢將面具戴上,姬無病不會武功,但他擅制毒,之所以說了這麼多話,只是為了拖時間,讓折寒受制,逃不走了,皎皎回來自然就能看見他。
可折寒早就上過當,如何還會栽倒兩次?
他已經不是曾經的折寒,折弋將他變成了魔鬼,鳳凰神功擾亂了他的心神,姬無病卻還當他是那個傻小子。
折寒扶住了倒在自己面前的姬無病,面無表情,眼神冰冷,殺了柴泰之後才發覺,其實殺死那些曾經有過情誼的人,並不算什麼,而殺死這些人所帶來的,是突破性的強大。
活著已經沒有了意義,可天下第一,折寒也想要。
師父得不到的,他要得到。
至於皎皎,早在他被折弋刺穿心脈時,彼此之間便已註定要成陌路。
折寒離開無塵島后,開始熱衷於向那些高手挑戰,排名在前的高手們無一不被他擊敗,一開始他只打敗他們,不對他們動手,可後來,他都會幹脆利落地殺死對方,武林中人從一開始對他的覬覦與敵意,到變成深深的忌憚、恐懼,甚至稱他為大魔頭,要討伐、圍剿於他。
這一戰,折寒以一人之身,誅殺各大門派總數千人有餘,正式成為了數百年來第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
他心中澎湃著殺意,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要鮮血來撫慰,這一刻,他徹徹底底將皎皎忘記了,她不再是他心愛的人,不再是他疼著養大的小師妹,直到折寒無意中吃了一塊糖糕,才驟然響起幼時那拎著小花籃,與他分享糕點的小姑娘。
她現在怎麼樣了?
這樣軟弱的想法,只維持了片刻,身後陡然傳來一道掌風,坐在山谷之中的折寒偏頭躲過,心頭微驚,如此深厚的內力,便是柴泰折弋也不曾有,是誰?
他猛地回頭,才發現不知何時,身邊出現了三位老僧。
他們身著灰色僧衣,慈眉善目,折寒緩緩取過邊上的面具戴上,「來者何人?」
這三位乃是少林寺輩分極高的大師,名為戒嗔、戒怒、戒痴,據說每人歲數都有百歲以上,功力深不可測,常年坐於藏經閣修鍊佛法,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上一次他們出山,還是亂世,梟雄各自為營,卻害苦百姓,三位大師因此走出藏經閣,自那之後,又是快二十年不曾出現。
沒想到居然還活著。
方才那只是一道掌風,已讓折寒目露冷意,這三人乃是自幼便一起修行的師兄弟,每個人拿出來都是絕對的強者,更何況是三人聯手?
折寒再厲害,也難以與之匹敵。
他一般是不用武器的,說來諷刺,迄今為止,折寒的武器還是折弋為他打造的那把袖中劍,他自離了無塵島之後,未嘗敗績,就連上一任武林盟主柴泰,與任意操控他人性命的怪醫都死在他手中,那些所謂的一流高手,更是不堪一擊,折寒變得傲慢,他不再是那個看到斷腿的小鳥都會妥善照顧的少年,他已經不將旁人的性命當回事了。
所以會失敗也是理所當然的,這三位大師聯手,折寒毫無抵抗能力,他的鳳凰神功練到了第六層,久久不動,戒嗔大師一掌將他打入山崖,慈眉善目,口念阿彌陀佛,卻道:「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施主心中尚有執念不曾放下,何苦如此?」
「阿彌陀佛。」
他們沒有殺折寒,也不會造殺孽,三位大師想要將折寒帶會寺里,讓他日夜聽禪念佛,興許能洗去他心中恨意與戾氣。
可折寒寧死也不肯聽從,眼見他只剩一口氣仍舊執迷不悟,三位大師長嘆一聲。
活不了了,這人,還是任他自生自滅,消散於這天地之間吧。
彌留之際,折寒心中充滿了不甘,他似乎能夠理解師父為何會有那樣的心情,就這樣輸了,就這樣被打敗了,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人人都想成為天下第一,若是今日就死在這裡,他還如何做天下第一?那三個和尚……
為何會如此?
若是他早將鳳凰神功練到第九層,若是早已練成,不求羽化登仙,但求雪恥,將那三個和尚殺了!
憑藉這股子不甘死去的意志,折寒昏昏沉沉,只覺得有人為自己擦身喂葯,他在心魔中苦苦掙扎,面前又不停浮現出折弋的面容,冷酷又無情,似乎對他充滿了失望。
不,他會是天下第一,他一定會是天下第一!
折寒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個非常纖細的背影,他試著動了下手指,發覺身上那股劇痛已經消失無蹤,那纖細的背影轉過身來,面上卻戴著折寒的面具。
她是誰?
折寒認不出來。
他已經認不出皎皎來了。
皎皎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樣,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很高興:「嗯,師兄的燒已經退啦,再養一養,一定會恢復健康的!」
折寒宛如看著陌生人一般看著她,他們……多久沒見了?從那年她與姬無病去採藥,他被師父刺中心脈丟下海,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皎皎……是皎皎。
皎皎給他把了脈,又給他端來了葯,一口一口喂著他,折寒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心中又生出那種奇怪的感覺,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只有看到皎皎才有,所以他才總是躲著她。
皎皎自顧自道:「等師兄好了,咱們就回島上吧,杏花又開啦,今年結的杏子應該不會再像過去那樣苦了,還有啊,我之前給師兄採的葯已經曬好啦……」
她還像那個沒長大的小姑娘,一張嘴叭叭叭,總是有無數的話要講,可這一回,折寒沒有再回應,也沒有打斷,只是安靜地聽著她說。
皎皎喂完了葯,探身到床里,想將另外一床被褥抱走,結果突然心口一陣劇痛,她拿不住那被子,整個人無力地倒下。
折寒面無表情地接住了她,上一次抱她是什麼時候,他不記得了,正如他有多麼愛她,也不再記得。
面具下,皎皎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這雙眼睛如此美麗清澈,卻漸漸失去了靈魂。
斬斷情緣,捨棄一切,才能練就神功,成為天下第一。
折寒抱著皎皎,她最後還是閉上了眼睛,有一滴淚水自面具下流淌,落在了折寒指尖,燙的驚人,似乎將他冰冷的靈魂都燙的劇痛。
他低下頭,顫抖著取下了皎皎的面具。
本該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肌膚嬌嫩,吹彈可破,面具下的人臉,除卻那雙眼眸外,卻皺紋密布,蒼老不堪,彷彿老了幾十歲。
折寒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