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片龍鱗(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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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他的髮妻, 在他還是個默默無聞的皇子時便陪伴在身邊, 同甘共苦,他們一起度過了很長一段光陰。美好的、痛苦的、悲傷的、喜悅的,他們共同經歷。皇后臨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修文太子, 皇帝身邊有無數的美人, 等她死了, 就會有其它女人代替她的位子, 皇帝也會有許許多多兒女, 可她卻只有一個修文。她死了, 修文要怎麼辦?
因此她臨終前還不忘抓著皇帝的手,要他好好照看修文,千萬不要忘記他們是一家人。
這也是為何廢太子將手頭最後一件母親的遺物想方設法送到江公公手裡的原因。那是一串時年已久的佛珠, 是很久很久以前, 皇后剛剛有孕時, 皇帝微服私訪為她帶回來的, 同時帶回來的,還有成王的生母,一個才色雙絕的江南美人。
這串佛珠並不珍貴, 所以廢太子被關進西祠巷子時才得以保存。皇帝看到這串佛珠,便想起了先皇后,想起自己待她有愧, 又罔顧她臨終託孤, 將他們的獨子關入西祠巷子。
江公公又適時感慨了一句今晚是十五, 很快便中秋佳節了。
這是廢太子叮囑他說的話, 皇帝聽了後果真面露動人,中秋節也是廢太子的生辰,他還記得這個孩子剛出生時,自己有多麼歡喜。修文太子一直都是皇帝的驕傲,他自幼便為人寬厚天資聰穎,皇帝用盡了心血來教導他,可這份父子之情在廢太子成年後就發生了改變,逐漸蒼老的皇帝開始忌憚正年輕的太子,怕他會效法先人逼宮奪位,因而對太子百般提防。
這也是為何東宮查出巫蠱之術跟龍袍,皇帝想都沒想就命人前去捉拿廢太子的原因。他心中的恐懼被勾了出來,於是就忘記了修文太子是他的兒子,完全將其當成了要搶奪自己皇位的敵人。
眼下已過去四年,看到先皇后的遺物,想起自己對先皇后的虧欠,在她臨盆之際,帶回來一個美人,又有負她臨終所託,將修文太子打入西祠巷。種種心緒上來,便命江公公去西祠巷子,將廢太子帶來。
可廢太子卻不願再見他!
他是皇帝,亦是父親,為人臣,為人子,修文怎敢不來?!
江公公見皇帝氣惱,連忙道:「皇上息怒,殿下他如今……老奴見了,都忍不住落淚。」
「修文他……他怎樣了?」皇帝忍不住問。
「唉。」江公公一聲嘆息。「皇上,殿下的心死了,他再不是過去的修文太子了,他的意氣風發、揮斥方遒,都在四年前化為灰燼了。如今的殿下,不過是個廢人。眼不能視物,手不能執筆。殿下說,皇上再也不必怕他有異心,因為他已是個廢人,此生便老死於西祠巷,再也不會出來。」
修文太子,那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天下人都知曉他少年出眾,驚艷絕倫,是無數高門貴女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他身份尊貴,高高在上,他本是天上的明月供人仰望,可如今卻墜落塵世,再沒了那份光芒。明珠蒙塵,白璧有瑕,覆水難收。
皇帝滿腔憤怒,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沒了聲息。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日後再有更多兒女,也沒有一個如修文一般叫他費盡心血。
可這個孩子,廢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閉上眼,輕輕嘆息:「你……明日安排一下,朕要出宮。」
「皇上?」
「朕老了。」即便是帝王也不得不承認,他越來越老了,他的兒子們都長大了,可他再也不復當年的年輕力壯。如今後宮已經有數年不曾有新生兒誕生,他自己的身體,他比誰都清楚,早已是有心無力。「有些人的心就開始活絡了。」
「皇上——」
「什麼都不必說。」皇帝擺擺手。「既然修文不肯來見朕,朕便親自去見他。當年……也是朕不察,竟連辯解的機會都不給他,如今他對朕心灰意冷,也是理所當然。是朕寒了他的心,這人心一冷啊,就再也暖不了了。」
江公公看著皇帝仍舊高大的背影,帝王鬢邊已經生出華髮,可身邊卻沒個能說心裡話的人,皇後娘娘去后,皇上就更寂寞了。修文太子被廢,他便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如今除了自己這個閹人,竟再沒有誰能叫皇上信任了。
這就是帝王嗎。
坐擁江山,卻又形隻影單。
第二日,皇帝脫下龍袍,沒有驚動任何人,只帶了兩個侍衛同江公公出了宮,直奔西祠巷子。
西祠巷子這個地方,向來是圈禁皇室中人的,皇帝從未來過,所以也不知道這裡原來如此荒涼殘破。裡頭的人怎麼活,外人不曉得,但禁軍死死守著這裡,不會給任何人出來的機會。進去的人,都死在了裡頭,連遷入皇陵的資格都沒有,就地掩埋,一抔黃土,一具白骨,此生便銷聲匿跡,再無人記起。
這裡的宮人也不多,大多身形消瘦面色青白麻木不仁,便是見了皇帝也沒有多少畏懼之色——在這裡生活的人,都是行屍走肉,還怕什麼死不成?在這活著,比死都難呢。
皇帝在江公公的引路下到了廢太子居住的破院前。近鄉情怯,他竟不敢跨進去。
在門口站了許久,皇帝才邁開腳步,進了院子。入眼是一片青翠菜地,一個穿著洗得發白到處是補丁的粗布衣裳的男子正背對著人在澆菜。他從水井裡自己打水上來,提到菜地里,彎著腰,雙手滿是泥土也不甚在意,安靜地做著自己的活。
哪裡有一絲貴氣,又哪裡還有一絲人氣。
聽聞腳步聲,澆菜的人回頭了。從他的背影可以看出這人十分瘦弱,粗布麻衣套在身上竟只剩個架子,可再怎麼有心理準備,當看到廢太子瘦骨嶙峋的臉時,皇帝還是經不住這打擊,噔噔噔後退了數步,眼眶一熱。
四年了,再多的憤怒都已經過去,廢太子「謀反」的罪責在皇帝心中逐漸被洗刷,這四年裡,他每每夢中驚醒都會想,自己當初是不是太過武斷了呢?若是給修文機會解釋,是不是自己誤會了他?萬一是有人陷害他呢?他又總是記起廢太子的好,修文自幼聰明,讀書習字都比尋常人家的孩子快,他又孝順懂事,無論對自己還是對皇后,都恭敬孺慕。皇帝有頸椎疼的毛病,修文便想方設法找來調理的方子,逢年過節及皇帝生辰,總是修文的禮物最用心最珍貴。
修文被廢的時候,會不會怨恨他這個父親,連一點機會都不給就定了他的罪?
來西祠巷子之前,皇帝最怕的就是修文會怨恨自己。可現在他才知道,可怕的不是被孩子怨恨,而是孩子看見他,如同看見一草一木。「皇上。」
他的兒子,不叫他父親,叫他皇上。
「修文——」
「我不過是個罪人,四年前,皇上便剝奪了我的名字及封號。」廢太子淡淡地站直。「如今我是個沒有名字的人,這裡也沒有叫修文的人。」
「你在恨父皇——」
「這裡簡陋,皇上真龍天子,還是莫要踏足的好。」廢太子完全不在意皇帝說了什麼,他繼續去澆自己的菜,吃力地提著大水桶到井邊,皇帝對著身邊的侍衛呵斥:「還愣著做什麼!難道要叫太子做這等粗活!」
侍衛被他口中的「太子」驚呆了,連忙去搶廢太子的水桶,這時候屋子門帘被掀開,走出一個身形纖細的女子,她見到有人搶廢太子的水桶,頓時如同護崽子的母老虎一般,抓起門口的苕帚就沖了過來,對準這群人一通胖揍,就連皇帝也不小心挨了好幾下,疼的他齜牙咧嘴。「你們做什麼!放開我相公!否則別怪我打死你們!」
相公????
江公公悄悄附到皇帝耳邊:「皇上,老奴忘記說了,這位女子便是成王殿下做主,給修文殿下娶的妻子,是荊國公府的庶出小姐。」
什麼?
他的修文,就娶了個庶出的姑娘?!
成王哪裡來的這個膽子?!
這天底下的女子,本應任由修文挑選,可眼下他竟和這樣一個抓著苕帚無比粗鄙的女子結為夫妻?!皇帝仔細看了看,發現那女子雖然身段曼妙,可面部跟身上卻不知做了什麼粗活蹭了許多的灰,十足的邋遢粗陋,叫他更是心如刀絞。他為修文選中了荊國公的女兒,素有才女之稱的第一美人,可如今修文身邊伴著的卻是這般女子,真是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他惱怒的手都在顫抖。玲瓏揍完他們后迅速把掃把丟到一邊,對著廢太子噓寒問暖:「相公沒事吧?有沒有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