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片龍鱗(四)
第三十二片龍鱗(四)
這態度……這態度實在是……段燼有點說不出話。除了面容, 他幾乎看不出眼前的女子和他的妻子有絲毫相似之處。他的妻子出身名門,又是太傅之女, 百般寵愛長大, 對自己要求也極高,是決不會做出這樣幾乎稱得上輕佻的動作來的。他們成婚那晚,吹了燈, 她連他要如何碰她都有規定, 決不會這樣在他面前隨意露出一塊肌膚。
這香膏是府里採買給玲瓏跟段芙蕖用的,香味清淡持久, 玲瓏還挺喜歡。她仔仔細細地把自己能抹到的地方全抹了,還沒聽到段燼說話,就疑惑地抬起頭:「你來找我是要跟我面對面發獃的么?有事直說呀。」
「我……」
他果然是嘴拙,說不出話,玲瓏聽著都替他著急,她把香膏放到一邊, 對段燼招招手:「來你過來。」
等段燼過來了,她就大大方方地拉住他的手讓他在身邊坐下, 兩人挨得有點近, 段燼似乎不習慣,慢慢朝旁邊讓了一讓,玲瓏嘴角一抽——她這樣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他這是什麼避如蛇蠍的態度?以後有他後悔的!
靠近了, 她身上的香味更加動人, 膏體已經附著在肌膚表層, 柔軟而滑膩。段燼垂著眼眸,看了眼在床裡面已經睡得呼哈,小肚子一起一伏的胖兒子。「今日你同我說的那些話,我想了許久,你願意同我說這些,我真高興,只是又覺得愧疚,的確是我做得不夠好。」
他說完了,就看見妻子一臉茫然:「啊?我今天說了好多話,你是指哪些?」
段燼:……
偏偏玲瓏還真誠地看著他,因為她真的不知道,他突然過來沒頭沒尾地說這些,她哪知道是為了什麼。
「是我太忽略孩子了,也……」段燼非常非常不擅長說這些,但他還是逼著自己說了,「也忽略了你。我本是男子,應該為你們遮擋風雨,實在是不該總讓你傷心。」
玲瓏一聽,覺得這人可真實誠,講道理,段燼不是沒有試圖跟原主說話,奈何原主聽不進去啊,兩人的想法跟腦迴路根本不在一起,雞同鴨講,段燼覺得親人和國事重要,但原主心裡只追求風花雪月的愛情,偏偏愛情這種東西對段燼來說虛無縹緲,他一個十幾歲就撐起敗落家族並將其發揚光大的人,哪裡知道什麼是兒女情長?
他心中朦朦朧朧地喜歡過一個人,可有婚約在身,他便將那份喜歡藏了起來不再去想,妻子想要,他願意給,卻又不知該如何給。他能給她尊重憐惜照顧,卻實在是無法對她那樣的性格產生共鳴與喜愛。每次一見面,都是眼淚與控訴,她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而這委屈都是因他而來。
久而久之,段燼便盡量避免與妻子見面,如此來減少她落淚的可能——玲瓏覺得他真是個小機靈鬼,一般人可想不出這樣的好方法,真不愧是深受皇帝器重的段大人。
「那你打算怎麼做呢?以後不讓我傷心,那過去我傷過的心又該如何?」玲瓏毫不客氣地問,「我現在不哭不鬧了,那我日後若是又開始哭鬧,你又要怎麼辦?」
段燼面色沉重,半晌答道:「我……不知道。」
他實在沒有與女子相處的經歷,身邊的人也不曾見過夫妻琴瑟和鳴的,他總覺得自己退讓、迴避就能杜絕不好的事發生,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
玲瓏並不生氣,她知道段燼腦子裡根本沒有這種概念,「你覺得我之前的所作所為好嗎?你喜歡嗎?」
段燼看向她,遲疑著是否要說真話。
玲瓏笑得很甜:「你說真心話吧,我保證不生氣也不記恨你,我還保證今天晚上不哭也不跟你吵架。」
段燼信了!
他信了!
他說:「我覺得,不大好,也不是很喜歡。」說完可能還有點微弱的求生欲,又忙道,「可我知道你年紀小,我讓著你是應該的,我也有錯。」
玲瓏就問:「錯哪兒了?」
段燼頓時茫然。
天底下的男人是不是都有這種積極認錯但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哪兒的特點?玲瓏嘆了口氣,她心想,什麼時候她也變成了給人類梳理心緒的知心大姐姐?她明明不是走這個路線的呀!
「我在家中你是知道的,爹娘疼愛,對我從來沒有一個不字,便養成了這樣單純到固執的性子。嫁來段家,你們也很照顧我,對我從無重話,哪怕有的時候我言行不妥也不會指責我一句。我便覺得自己做的都是對的,是理所當然的,但段燼,你如果跟我說我做得不對,我這樣是錯誤的,不好的,也許我不會立刻就改正,但我總會去好好想想的。」
段燼認真地聽。
「這場婚事是早年間公公與我爹定下的,我心中也有對未來夫婿的幻想,可你完全不符合,非但不符合,你還不解風情冷硬嚴肅的像根木頭!我想要的你都不能給我,你跟我說話跟對你那些下屬有什麼區別?你甚至連話都不想與我多說。」
段燼道:「是我不對。」
「還有你心中喜歡旁人,我也是聽說的,可我問你的時候,你也不同我講清楚,只要我別亂想,跟我說清楚會很難嗎?我怎麼能不亂想?」
段燼道:「我改。」
玲瓏接下來又說了他的許多缺點,不夠溫柔體貼,沒有時間陪她,她一鬧脾氣他就轉身走不溝通云云,段燼從頭到尾沒覺得不耐煩,他都很仔細地聽了,然後說:「是我不好。」
認錯態度太過良好,玲瓏都不忍心繼續說他了,她本來也想再剖析一下自己的問題,轉念一想,現在這具身體的主人是她,她能有什麼問題?她還能有什麼缺點?她是完美的!
「那好吧。」玲瓏擺正了姿勢,很驕傲地揚起小臉,「我就再給你一次機會,下次你回家,可別讓胖胖都認不得你了。」
段燼點頭。
玲瓏立刻說:「不許用點頭搖頭來搪塞我,要說話。」
「噢。」
「噢?噢是什麼意思?」玲瓏瞪著水汪汪的眼表達自己的不滿,「這也太冷淡了,聽得我心裡難受,你要說知道了或者是好的,再不然哦哦或者嗯嗯,疊詞會顯得比較友好。」
段燼說:「我知道了。」
玲瓏這才滿意,她把床上睡得噴香的小胖子撈起來,肉有點多差點兒掉床上,好在段燼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接著懷裡就被塞進一個胖兒子,他的小妻子巧笑倩兮,目光流轉間簡直顧盼生輝:「培養感情第一步,帶他睡覺,今天晚上他是你的人。」
段燼看了一眼床,玲瓏覺得他簡直異想天開:「說好的改掉毛病,難道你還沒開始改就想睡我的床?」
段燼本來想嗯一聲表示知道了,思及玲瓏說的話,最後變成了「嗯嗯」。
真是孺子可教。
阿欣在外頭聽不到裡頭在說什麼,好奇地抓耳撓腮,她真是怕夫人又被大爺氣哭,到時候又要生病了,大爺也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人,夫人那麼美,他看她的眼神都跟看路邊的花花草草一樣沒什麼波動。阿欣想,真是孽緣啊,神女有情襄王無夢,這個婚約真是誰都沒討到好。
正在這時,有腳步聲了,阿欣定睛一看,大爺抱著小少爺出來了!當時她就驚呆了,眼看大爺揚長而去,阿欣腦子裡第一時間想的是:糟了!大爺發怒了!連小少爺都要抱走不給夫人養了!那夫人豈不是很傷心?!明明夫人已經開始照顧小少爺了!
她趕緊跑進去,就看見他們家夫人妖妖嬈嬈地倚在床上對她招手:「阿欣啊,過來,幫我把背塗一塗。」
剛才段燼在玲瓏都沒抹背,肌膚當然要全身上下都要塗滿才算完整。
段燼小心翼翼地抱著兒子回到了書房,他先是把他放下,他還在睡,兩隻小小的手虛虛地握成兩個小小的拳頭,小嘴微張,睡得很安靜,特別討人喜歡。
段燼忍不住坐在床邊看著,越看心中越是歡喜。
這份歡喜持續了一刻鐘左右,小胖子醒了,他發覺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小孩子哪裡能適應?香軟的娘跟熟悉的環境都沒有,甚至連平時照顧他吃喝拉撒的阿欣都不在,只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他都不知道那是誰。跟段燼大眼瞪小眼幾秒鐘后,段燼親自見證了一個小嬰兒臉上的表情是如何從茫然——震驚——恐慌——到最後嚎啕大哭的。
不是餓也不是想尿,就是怕這個陌生的地方,也怕眼前這個陌生的人,周圍沒一個熟悉的,被玲瓏稍微疼了一下就開始恃寵而驕的小胖子,他心裡眼裡都只有娘親,根本不認識這人是誰!
段燼頓時手忙腳亂,他看了看兒子的尿布,沒有濕,又把乳母叫來,結果也不肯吃,就是哭,段燼被哭得頭都大了,看他小小一隻哭得聲嘶力竭嗓子都要啞了還在哭,他實在是沒有辦法,原來帶孩子是這樣艱難的事兒,不比他忙於公務輕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