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片龍鱗(十二)
第三十片龍鱗(十二)
玲瓏似是完全沒看到姜織蘿面上的難堪, 而是忽然帶了笑, 這笑有些惡意,卻也是說不出的好看:「如此說來,我也算是你救命恩人之女,怎麼,這個位子, 難道我沒資格坐?還是說我這個大長公主的女兒, 聖上欽封的君主,不如你一個青陽公之女來得尊貴?」
後面這話往大了說那就是不敬天家, 姜織蘿就是膽子大如斗也不敢如此, 算她足夠能忍, 才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還能保持面色平靜:「郡主說得是,郡主自然是有資格坐的,可小女能坐在這裡, 也是憑藉自己的本事, 憑藉自己在書畫上的造詣,難不成郡主這輕飄飄幾句話, 就能將小女的過去抹滅?」
玲瓏是不大明白怎麼就到了抹滅她過去的話題, 不過玲瓏是不會跟她們比拼什麼琴棋書畫的——若是姜織蘿直截了當地說我看你不爽我請求單挑, 那興許玲瓏還會有點興趣。她也就問了一句話:「沒有我母親當年浴血奮戰, 何來你青陽公府?又何來你,何來你修習琴棋書畫並且精通的機會?合著你是只愛風花雪月, 心中卻是無家無國。似你這樣的人, 便是再有才華, 也令人不齒。」
邊上的梅香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怎麼說呢……公主選她在郡主身邊伺候,就是因為她頭腦靈活能言善辯,做事又有分寸,不會讓郡主吃虧。跟了郡主這麼久,梅香覺得郡主機靈漂亮,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在梅香心裡,郡主就跟個玉雪可愛的瓷娃娃一樣,需要她好好保護的。
直至今日才知道,這哪裡是什麼一碰即碎的瓷娃娃,分明是只狡詐厲害的小狐狸,瞧那自詡才名在外的姜小姐被說的顏面無存,你要是表面一聽吧,感覺郡主這番話其實是歪理,可你要仔細一琢磨,誒,好像說得還挺對。
這位子郡主不坐誰有資格坐?在座的這麼多人誰也沒有她身份地位高,姜織蘿就是再有才華,也不能跟郡主搶。
看起來很是穩重逢人就笑的梅香姐姐,其實超級忠心超級護短,不許別人說郡主一句不好的。
姜織蘿說不出話,事實上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了,玲瓏這番話字字句句都是對她的侮辱,可人家的身份擺在那兒,她又能說什麼?她倒是想說,然而轉天那跋扈不講理的大長公主找上門,家裡人又要責怪她惹了麻煩。
竟是只能忍了,希望玲瓏能就此將她放過,此事便不再提起。
誰知玲瓏卻不肯放過她,原主在姜織蘿的授意下出了個大丑,淪為他人笑柄,她為自己的食物討點公道總不過分吧?
只見玲瓏輕輕一笑,帶了點失望之色:「原來這就是青陽公獎氏一族的風骨,實在是軟弱至極,令人發笑。我收到這什麼賞花宴的請帖時,還頗有興趣,如今一來,卻發現無論是這景,這宴,這人,都是俗不可耐,著實浪費我的時間。」
她伸出手,梅香立刻識趣地搭上,托著掌心如玉的小手,迎接這尊貴的少女慢慢起身。
「諸位好好玩吧,我先告辭了。」
竟是全然不屑的態度。
這不僅僅是對姜織蘿跟姜家的羞辱,更是對賞花宴的羞辱,對前來參加賞花宴的人的羞辱!
可又有誰能捨得責怪她呢?
她說得那樣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只讓人覺得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都是真理,連帶著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俗氣。眼見玲瓏已經轉身離去,有一名貴女站起身,口稱身子不適先行離席,頓時帶動了其他人,最終竟只剩下姜織蘿!還有她幾個玩的好的女伴!
然而今日這賞花宴必然是被毀了,可憐那在土地中生長的無比風骨的菊花,被移植到花盆中,擺成了這麼一條長長花道,卻無人欣賞。
玲瓏剛回府沒多久大長公主就來了,帶著哭笑不得的表情:「又出去調皮搗蛋了?」
玲瓏頓覺受辱:「娘這說的是什麼話,我何曾調皮搗蛋了?我都是在為世界和平做貢獻!」
大長公主不放心她一人出門,暗地是一定要人看著的,因此很快就得到了郡主大鬧賞花宴還成功把賞花宴給毀了的消息,她倒是不生氣,女兒這樣有本事,她為何要生氣?說起來大長公主少女時期,也和那些貴女格格不入,本來大家各自安好豈不美哉?偏偏那些貴女,表面上一副溫婉嫻靜的模樣,背地裡卻沒少湊在一起嘀咕大長公主的作風。
今日玲瓏所說的話,其實她當初也很想嘲諷一番,只可惜那時候情勢所迫,並不能隨心所欲。
「是是是。」大長公主摸了摸女兒的頭,笑得眉眼彎彎,「我兒好生厲害,聽說那姜家的姑娘被你說得顏面無存。」
「他們家都能做出恩將仇報的事兒,本身就是沒什麼顏面的。」玲瓏撇了撇嘴,「娘,你可知道為何他們都那樣說你?」
聽了這話,大長公主還以為女兒是要責怪自己平日里不如其他夫人規矩,便答道:「因為娘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詩詞歌賦更是不怎麼懂,成日舞刀弄槍,上過戰場,還與男人同吃同睡,她們瞧不起我,也是正常。」
「聽娘的話,好像娘自己也覺得被瞧不起很正常?」玲瓏反問。
大長公主一愣。
玲瓏剛來沒多久,就把她的性子摸了個清楚。大長公主看起來凌厲不講理,實則最是坦蕩,她做人做事都是如此,旁人口頭上議論,她會覺得厭煩,卻並不會對他們做什麼,不是不在意,只是性情本就寬容。可玲瓏不這麼認為啊,生存法則便是如此,弱肉強食,恃強凌弱的人比比皆是,既然你本身強大,那麼為何不保護好自己?
退讓百步,旁人也不會對你有片刻心軟。
像那樣編排大長公主的人,本身就犯了非議皇家的律法,但凡有心整頓,絕對是再也聽不到一句不好。
「我認為娘沒有任何讓人瞧不起的地方。」玲瓏勾住大長公主的手指頭晃了晃,「倒是那些人,好端端的活著,錦衣玉食,還要敗壞你的名聲,才是真的壞到了極點,讓人瞧不起。可是娘,若是你自己都覺得自己讓人瞧不起是正常,那可不對。」
在大長公主的人生里,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剛剛長大,便有母后再三叮嚀,要聽話,要懂事,不要惹你父皇生氣。再大一點,父皇兒女眾多,少不了唇槍舌劍勾心鬥角,為了保證皇兄的地位,大長公主百般謀划,心力交瘁;待到她剛到可以成親的年紀,父皇過世,皇兄當了幾年皇帝,親王紛紛叛亂,天下亂成一團,她以女子的身份披上甲胄,九死一生——卻等來了皇兄駕崩的消息。
她又要扶持自己的侄兒,壓制那些虎視眈眈的外臣。
所有人,所有人都說她不像個女人,說她牝雞司晨,說她搶了男人的活兒,說她上戰場,不好詩書,三從四德更是不懂,越發的瞧不起她。
哪怕她貴為公主。
就連共患難的夫君,都惋惜她不像其他女人那般柔情似水。
她身上似乎充滿了讓人們不喜歡的缺點,於是慢慢地,大長公主就習慣了,同樣的聲音多了,就連她也被同化,覺得自己不是個正常女人。
可現在,她的女兒,她在這個世上最想保護也最愛的人告訴她,她不該瞧不起自己,世上再也沒有人能如她這般驕傲。
「我可是說認真的。」玲瓏又重複了一遍,「我以身為娘的女兒為榮。」
這話本該由原主親口告訴她,只可惜再沒了機會。
大長公主突然把玲瓏緊緊抱住,她被勒的有點疼,就小小反抗了一下,結果習過武的大長公主反而把她抱得更緊了,玲瓏感覺自己被當成了一個軟綿綿的可愛抱枕,她想反抗。
大長公主眼眶發紅,卻沒有在女兒面前落淚,她不想讓自己沉浸在這樣的情緒中,就跟玲瓏轉移話題:「我今早看見一個小哥,身段很是不錯。」
玲瓏眼睛一亮:「在哪兒呢?娘,給我留著啊,等我及笄了自己用。」
大長公主發現自己已經很習慣女兒這樣的畫風了,她點點頭:「娘會給你留意的。」
玲瓏滿意地嗯了一聲,摟著大長公主的胳膊,跟她說今天賞花宴上的事情。其實大長公主都知道了,但是看到天真爛漫的女兒手舞足蹈的比劃著,只覺得心頭一片柔軟,要是能這樣看著她一輩子快快樂樂的,比什麼都好。
不想嫁皇帝便不嫁吧,喜歡美男子便喜歡吧,她快樂就好,她幸福就好。
大長公主別無所求。
母女倆又聊了會兒天,玲瓏說餓了,便又一次用了飯,賞花宴為了附庸風雅,都是搞什麼菊花餐。即每一樣食物都有菊花,什麼菊花酥菊花茶菊花餡餅——反正都是些華而不實吃不飽也不好吃的東西,不能怪玲瓏待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