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往事 第一百九十六章 無處可逃
1995年9月7日20:40-20:50
心裡忽然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原來被欺騙的感覺是這樣的。許正陽捂著胸口,感覺自己呼吸困難,有些喘不上氣來。
「脆弱。」老鷹哼了一聲,一臉的不屑,「就這麼點兒挫折就受不了,我看你還是別回憶了,後面的事兒比這一點點遭遇慘多了。」
「老鷹,你就別說風涼話了。咱們第一次知道被梅姨騙了的時候,不也一樣痛苦嗎?」刀鋒一邊拍著許正陽的後背,一邊勸阻著老鷹。
「我再說一遍,經歷這些遭遇的,是我,是我!我獨自一人面對這些的時候,你們都不在我身邊,一個都不在。別再張嘴閉嘴我們我們的,你們誰都沒有經歷過那種痛苦,憑什麼在那兒指指點點。」老鷹的爆發毫無預兆,如同瞬間席捲而來的風暴,那充斥語氣之中的激憤,和許正陽看慣了的老鷹判若兩人。
許正陽和刀鋒對視了一眼,看來這初次被騙的刺痛,就算在十多年後回憶起來,對老鷹依然是一種折磨,只不過一貫桀驁的他不願意表現出來罷了,可一旦表現出來,就如火山噴發一般不可收拾。
「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你經歷的一切,也是我經歷的。」刀鋒看了一眼依然一臉痛楚的許正陽,嘆了口氣,接著對老鷹說道,「至於他,只不過一時忘記了而已,當他把這一切都想起來的時候,心中的痛苦,一點兒都不會比你當時感受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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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伏在草叢中,閉上眼睛,在腦子裡想著基地的地形。這裡是一處山谷,四周都是高山,只有一條崎嶇的山道曲曲折折通到門口。高山腳下是一片難得的平地,基地將這一片平地完完整整包圍起來,四周是高牆電網,除了通往大門的道路,沒有別的出路。
可是走大門,就比翻過高牆電網容易嗎?大門分前後兩道,兩道大門決不允許同時開啟,進入基地的車輛人員需要在進入第一道鐵門后停在兩道鐵門之間接受檢查,檢查完畢第二道鐵門才會開啟。要離開基地,也要經過同樣的流程。想從大門離開,太難了。
梅姨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這裡到自己的宿舍,距離不長,梅姨很快就會走到自己屋裡,就會發現自己不在那兒。接下來會怎麼樣呢?梅姨很快會發現飯盒不在,就會推斷自己去了食堂,然後就會到食堂去找自己。在想到逃離的好辦法之前,自己得先到食堂去,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正正常常的吃飯,正正常常的說笑。可是,在聽到那一番對話之後,自己還能和梅姨正常的說笑嗎?恐怕不行了。
又一列短短的隊伍從自己身邊經過,大道上出現了短暫的空當,小小的身子哧溜一下從樹叢中鑽出,孤零零走在空蕩蕩的大道上。不管怎樣,先到食堂,填飽肚子再說,吃飽了才有力氣逃跑。
食堂里很以往一樣,熙熙攘攘卻又鴉雀無聲。一個個曬得黝黑的壯漢,在打飯窗口排成長長一隊,緩緩前行。這一套對自己來說,早已輕車熟路,自覺地走到隊尾,跟著隊伍前行。記得第一次排隊的時候,還有人向自己投來奇怪的目光,現在,對於自己這樣一個小不點的存在,大家都已習以為常了。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陣酸楚,在內心深處,自己已經把這裡當成了家,可是,這個家終究沒有安放自己的地方。
一邊隨著隊伍移動,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向門口瞟著,一個窈窕的身影在門口一閃,不出自己所料,梅姨來了。連忙把頭轉向前方,雙眼低垂,目不轉睛的盯著前面人的腳後跟,心中不住的祈禱,千萬別過來,千萬別過來。
或許自己有些多慮,基地的規矩像鐵一樣,在食堂里是不許多說話的,就算有資格住進那最高級戒備小樓的梅姨,在食堂里也只能排隊,打飯,在打到飯之前,她是不會來找自己的。其實,只要自己看起來一切正常,梅姨根本就不願意和自己多接觸。一想到這一點,心裡又是一痛,眼淚差點兒掉下來。我把你當成媽媽一樣的親人,你拿我當什麼?
神不守舍的把飯盒遞進窗口,機械的隨手指了兩個菜,隨著咣當一聲,盛好了飯菜的飯盒被扔了出來。捧著飯盒,下意識地走到平時坐的餐桌邊,坐下,開始往嘴裡扒拉飯菜,至於塞到嘴裡的是什麼,他已經感覺不到了。
一陣淡淡的清香鑽進了鼻孔,梅姨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今天吃飯這麼積極,怎麼都不等梅姨了?」
梅姨還是過來了,明明是像往常一樣悅耳的聲音,此刻停在耳朵里卻讓自己心驚肉跳,現在的梅姨和剛才在路邊遇到的梅姨,真的是一個人嗎?抬起頭看著梅姨如花的笑顏,心臟卻一陣陣抽搐,彷彿那明亮的雙眸裡面,正透著冰冷的光芒,那一點光芒,像毒蛇一樣狠狠咬在自己心頭,一陣刺痛讓自己不由自主的向後縮了一下。
「怎麼了?不舒服嗎?」自己的異常沒有瞞過梅姨的眼睛,梅姨白皙的手向自己額頭摸了過來。幾乎是出自本能,自己做了一個躲避的動作,梅姨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眼中露出一絲驚訝。
「我沒事兒,剛才看照片看累了,有點兒想睡覺。」
「不是發燒了吧?」梅姨的手終於執著的落在自己的額頭上,「還好,不熱。吃完飯好好休息一下,要不下午放半天假?」
放假,自己來到基地以來,還沒放過假。放假就意味著可以到處玩兒,可現在,自己一點兒精神都提不起來,只是有氣無力點點頭,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只要快點兒離開我就行,我受不了了,再面對面待下去,我就撐不住了。
對話結束,用餐開始,幸虧這裡的人早已習慣了吃飯不說話,否則,梅姨如果繼續和自己說話,自己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回答。
三口兩口把飯盒裡的飯吃了一半,感覺一口都吃不下了,便站起身,小聲對梅姨說道:「梅姨,我吃不下了,先回去睡覺了。」
梅姨看向自己的眼神寫滿了疑惑,吃完了飯不等梅姨就走,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事兒,疑惑歸疑惑,梅姨還是點了點頭。自己向獲得大赦,拿起還有一半飯菜的飯盒,匆匆走向大大的剩飯桶,把飯菜倒進桶里。
對了,剩飯桶,午飯之後,食堂會派車把剩飯拉到基地外面,梅姨說過,這些剩飯剩菜會被送去餵豬,梅姨還打趣,說如果自己不乖,就把自己也送去養豬。不用他們送,我自己去,我要搭著送豬食的車,離開這個永遠不可能接納自己的傷心之地。
拉剩飯的車子停在食堂後門,那個地方自己熟悉得很,每次到潛伏訓練場都會路過那裡,現在是午飯時分,那兒不會有人的。
手中牢牢抓著飯盒,若無其事的出了食堂大門,看看四下無人,轉身走入旁邊的小道,快步貼著食堂牆根走到後門,終於鬆了口氣,謝天謝地,那輛髒兮兮的小卡車就停在那兒。
這輛小卡車,經年累月的任務就是運送剩飯剩菜到生產基地,剩飯剩菜的殘渣殘汁,已經把車身染成了洗刷不掉的黑色,到處都是油膩膩的泥土,離著老遠似乎都能聞到揮之不去的餿味兒。車廂角落堆著一團髒得看不出顏色的防雨布,每逢雨雪天氣,這塊防雨布便會被蓋在盛放剩菜的垃圾桶上,倒不是怕剩菜淋雨,反正是給豬吃的豬食,淋雨就淋了吧,用防雨布蓋起來,防的是雨水流滿剩菜桶,溢出桶外搞得滿車廂都是酸臭。
今天沒有雨,那又臟又臭的防雨布會老老實實待在車廂一角,那裡,正是自己的藏身之處。
車廂里太髒了,髒得沒有人願意收拾,防雨布的骯髒程度不亞於車廂,更沒有人願意把它整整齊齊疊起來。所以,此刻的車廂中,那一塊防雨布皺成一團所在車廂一角,自己鑽進去,從外面根本看不出異常。
小小的身子所在防雨布下,刺鼻的酸臭把自己團團包圍,如果不是午飯只吃了那麼一點點,自己一定會吐得天翻地覆。其實就算吐了也沒關係,因為自己吐出來的東西,不見得會比車廂上的污泥和防雨布上結成痂的殘渣臟多少。原來人的忍受能力這麼強,居然可以在這麼髒的地方待得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耳邊傳來一陣陣嘈雜,小卡車晃了晃,沉重的腳步聲在身邊響了起來,有人上來了。是食堂的人往車上放剩菜桶。那腳步離自己太近了,簡直就是在自己身邊,心又一次砰砰亂跳,他可千萬別碰到防雨布,只要碰到防雨布,就會碰到下面的自己。
或許是那塊布太臟,連食堂的人都不願意靠近,一陣忙碌之後,剩菜桶被搬上了車,自己依然安然無恙。
「好了,可以走了。」食堂工作人員跳下車,扯著嗓子喊了一句。
車子發動了,發動機的轟鳴聲中,這輛破車,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喘息著一邊顛簸一邊前行。在心中估算著路線和距離,快了,快了,馬上就要到大門口了。
轟隆隆的聲響蓋過了發動機的轟鳴,那是基地內側大門在開啟,車子停了下來,又是一陣轟響,自己知道,此刻,小卡車已經開到了兩道門之間,內側大門正在自己身後關閉。現在,只等例行檢查結束之後,外側大門打開,自己就自由了。但願哨兵對這兩髒兮兮的小車沒有興趣,但願沒有人掀起那骯髒的防雨布。
整個世界陷入死一般的安靜,時間的流逝已經變得異常緩慢,無處不在的酸臭似乎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此刻的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一縷陽光刺痛了眼睛,掀開的防雨布外,是梅姨美麗的面孔。
「寶貝兒,怎麼和梅姨玩起了捉迷藏呢?」還是那迷人的笑容,還是那如花的笑顏。聲音卻不在熱情,冷得像冰。這才是真正的梅姨,自己終究還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