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校園 第四章 我的過去在哪兒
1995年9月1日19:30-19:45
石磊的喝止當然不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無休無止的踢打仍然在繼續。
「趙彥斌,你再不住手,我就把體育部的老師請來,看你還怎麼加入搏擊隊。」是郭永的聲音,郭永和石磊在一起,這也正常,兩個人一個是田徑隊的隊長,一個是搏擊隊的隊長,自然一同參加了體育部的會,會後當然也會一起回來了。這倒好,看到自己丟人的,又多了一個。
「行了行了,教訓教訓就行了。」黃毛痞里痞氣的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透著一股不情願。看來這個黃毛,就是郭永口中的趙彥斌了。
亂紛紛的腳漸漸稀疏,最後幾下心有不甘的踹動之後,終於徹底停下了。許正陽輕車熟路的翻身坐起,深吸一口氣,上下摸索一番,照舊,沒有受傷,最多只是淤青而已。
石磊上前一步,伸手扶起許正陽,上下拍打著他身上重重疊疊的腳印,連聲問著有沒有受傷,許正陽擺擺手,苦笑著說道:「沒事兒,皮糙肉厚,抗揍。」
郭永站在石磊身邊,手中攙扶著另一個男生,似乎是方才被一腳踢出盥洗室的那個,許正陽眼光在那男生臉上一掃,不由又是一陣苦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這個倒霉蛋兒,竟然是下午自己剛剛見過的張傑。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老郭,咱們都是老相識了,今後還要一起在搏擊隊共事,可得多親近親近。」趙彥斌如同一個高明的變臉演員,方才的痞氣戾氣早已收的乾乾淨淨,換上了一副誠懇和善的面具。
「方才開會的時候體育部錢主任還說呢,說趙副書*記有個品學兼優的二公子,今年考到了一中,還要參加我們搏擊隊,我還以為那個我認識的趙彥斌轉性了,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一見面才知道,還是老樣子,跟品學兼優完全不沾邊。」郭永冷冷說道。
「老郭,這你就錯了,這些年咱們沒聯繫過,我趙彥斌已經脫胎換骨,立志做個好學生,要不是這樣,能考到集安一中嗎?」趙彥斌嘿嘿笑著,走到郭永身邊,親昵的拍打著郭永的肩膀,「不過別的好改,這暴脾氣就是改不了,遇到不講規矩的,總是想教育教育,這不,這個高一新生,中午弄了我一頭一臉的土,還不知道道歉,晚上又濺了我一身水,還跟我耍橫,你說我能不教育教育他嗎?」
聽趙彥斌顛倒黑白,張傑早已義憤填膺,想要開口反駁,卻被一口氣嗆住,爆出一連串劇烈的咳嗽,頓時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那他呢,」郭永懶得理趙彥斌,石磊卻氣不過,指著許正陽開口問道,「他怎麼招惹你了,你們這麼打他?」
「他嗎,」趙彥斌冷笑了一聲,緩緩走到許正陽面前,伸手輕輕拍著他的面頰,說道:「這個人多管閑事也就算了,偏偏生了一張討人厭的臉。」說著也不理會石磊,而是扭頭看著郭永,說道,「老郭,你說像不像,說實話,今天中午一見,還真把我嚇了一跳,太他媽像了。」
許正陽聽得一頭霧水,聽趙彥斌的意思,似乎自己長得很像一個人,這個人不僅和趙彥斌有過節,竟然和郭永也認識,怎麼從來沒聽郭永提起過?再看郭永,依然默不作聲,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結果一動手才知道,原來是個冒牌貨,那還不放開了手好好教訓?像誰不好,非要像我的仇家,不是找打嗎?」
「趙彥斌我告訴你,這裡是集安一中,不是你隨便撒野的地方,」聽趙彥斌越說越不成話,郭永終於忍不住了,「許正陽是我們搏擊隊的編外教練,想進搏擊隊,你最好放尊重點兒。」
趙彥斌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郭永半晌,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又扭頭看著身邊的一幫小弟,忽然從喉嚨里爆發出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教練,這三腳貓的手段也能當教練?你們搏擊隊是不是天天在那兒練抱頭神功,挨揍大*法?」身邊的四名學生一見老大笑得酣暢,不甘示弱,樓道里頓時笑聲大作。
許正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只覺得心頭一股股怒火竄動,雙拳緊握牙關緊咬,可趙彥斌言語雖然惡毒,說的卻是實情,再惱火又能怎樣呢?
看到郭永眼中閃起了怒火,趙彥斌終於收住笑聲,嬉皮笑臉的說道:「好了好了,給老郭個面子,今天這事情到此為止,兄弟我告退了。」說著上前一步,幾乎要將臉貼在許正陽耳邊,一字一句說道:「哥們,別讓我再看見你,我保證,見一次,打一次。」
許正陽獃獃看著趙彥斌一行搖搖晃晃遠去的背影,回味著那語氣中深入骨髓的恨意,真是禍從天降,怎麼平白無故就多了這麼個對頭,自己的高中生活,只怕很難再這麼平平靜靜下去了。
宿舍的同學還沒有回來,丟人還沒有徹底丟到姥姥家,許正陽躺在床上,鬱郁的往身上塗抹著紅花油,濃重的藥味在宿舍空氣中瀰漫著。
「假期過得還好嗎?」看出了許正陽的沮喪,石磊沒話找話的閑扯。
「就那麼回事兒,不好不壞,和往常一樣。」
「這兒,」石磊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想起*點兒什麼沒有?」
許正陽不由一愣,自打對方舒情根深種以來,這個深深困擾自己的問題似乎越來越淡,越來越不是問題了,倒不是因為它真的被徹底解決,而是因為不知不覺中,自己已經不再為此苦惱,不再為之執著。是啊,尋找過去的記憶真的那麼重要嗎?就當重新開始,又有什麼不好呢?
「是不是想起什麼來了?」石磊看許正陽發獃,不由一陣歡喜,做為高三六班唯一知道許正陽來歷的學生,他深知找回失去的記憶對許正陽多麼重要,不知道自己家在何處,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親人,甚至連名字都只是來自於衣服上縫著的小布條,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種感覺,放到誰身上,都是煉獄一般的煎熬。
看著石磊滿懷期望的眼神,許正陽心中一熱,這一年多來,為了幫助自己找到回憶,石磊想盡了辦法,幾乎從圖書館把祖國各地的地方志借了個遍,指著上面的風景照片一張張讓自己認,只要稍稍覺得眼熟,就如獲至寶的記錄在筆記本上,而這樣的風景照片,只是尋回記憶工程的一小部分。短短一年多時間,這樣的筆記本寫滿了五個,自己的記憶,卻還是渺無音訊,彷彿自己的人生,真的只是開始於1994年6月28日,開始於集安市人民醫院急診病房一般。
「還是沒有進展嗎?」看許正陽的表情,石磊便知道自己是空歡喜了一場,這一年裡,他和許正陽查過的顱腦損傷引起失憶的醫學資料浩如煙海,各種各樣的專家得出的結論異曲同工,人類大腦是極其複雜極其精密的器官,任何微小損傷所造成的後果都很難準確預料,同樣,任何損傷的恢復效果也無法預測,失去的記憶能不能恢復,何時才能恢復,只能靜觀,無法強求,可這一觀就是一年多,怎麼一點兒效果都沒有呢?
許正陽放下了手中的紅花油,盯著牆壁出神,進展是一點兒都沒有,還出了怪事兒,自己腦子裡竟然有一個人在和自己說話,說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有人住在自己腦海中一樣,這事兒太過匪夷所思,還是別告訴石磊為好。「其實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又能怎麼樣?我就是高三六班的學生,和你們一樣,天天學習準備高考,明年七月隨著千軍萬馬去擠獨木橋,過去了就去上大學,過不去再回來複讀,能不能想起以前的日子,或許根本就不重要。」
「話是這麼說,」石磊想了想,說道,「可是人一輩子就幾十年,就這麼刷的一下子,之前十幾年的經歷就沒了?以前的歡樂,悲傷,痛苦,喜悅,一下子就消失了,關鍵是朋友,還有親人,那是說不要就能不要的嗎?」
「都是人生經歷,別管是痛苦還是喜悅,今後都少不了,之前的和之後的,區別不大。至於朋友,我現在不是還有你們嗎?今後還會有別的朋友的。」許正陽微微一笑,心中卻如同被燒紅的鋼針戳了一般,親人,就是這個詞讓自己的心抽搐的疼痛,縱使你可以割捨一切,能割捨掉親情嗎?
石磊沒有發現許正陽目光中一閃而過的痛楚,繼續說道:「聽我媽說,北京的宣武醫院是神經內科的頭牌,實在不行我們就去一趟北京,好好看看,要是連全國頂級的專家都束手無策,咱們再聽天由命也不遲。」石磊的媽媽是集安人民醫院神經內科的主任,她的建議,應該不會錯。
「北京?」許正陽愣了一下,既然無家可歸,當然沒有經濟來源,自己能在集安一中生活一年多,靠的都是李常青老師的資助,到北京看病,得了吧,想都別想。「算了吧,今年都高三了,哪有時間搞這些事兒。」本能的,出於莫名其妙的自尊,不能提錢,尤其是在好友面前。
「我不是說現在,」石磊的眼睛閃動著興奮的光芒,這個念頭顯然在他腦子裡盤桓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努力高考,考到北京去上大學,到時候一邊讀書一邊看病,兩不耽誤。」
「好啊,」看石磊興緻這麼高,許正陽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那我可得抓緊努力了,別到時候名落孫山,耽誤了前程事小,耽誤了治病可不得了。」自己連身份都沒有,嚴格來講都不算是集安一中的學生,根本沒有參加高考的資格,考大學到北京,做夢去吧。
石磊為人機敏過人,一眼便看出許正陽是在強顏歡笑,心念一動便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由嘆了口氣,是啊,連真實姓名和住址都沒有,怎麼參加高考?人啊,要和自己的過去劃清界限重新生活,真的能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