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皇帝擺了擺手,叫陸質起來。
「雖做了大理寺卿,也要虛心求教,切忌眼高手低。」
陸質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固倫其實有些拿不準皇帝是有心還是無意,但退一步想,婚事沒跑,讓陸質先在朝堂上站穩腳跟並沒什麼不好的。
大理寺卿這個位子,若只靠她和劉家,還說不準弄不弄得來。
這樣想著,她捏著帕子的手拍了拍陸質的手背,笑道:「有的你忙了。」
這時半晌沒說話的熙佳面向陸質言辭懇切地開了口,道:「質兒身上不好,你父皇叫你做事,也不是非要你做出個什麼來,所以萬事不可強求,一切都要以己身為重。」
聽著是真正的慈母心腸,皇帝跟著佯怒,斥道:「婦人之仁!不是讓他做出些成績來,莫不是讓他去頑的?」
陸質淡淡答應:「謝娘娘挂念,陸質記得了。」
不想坐在下首的陸聲竟也要插話,道:「是啊父皇,母妃說的也無不對。兒子出門雖少,也聽說四皇兄纏綿病榻已一月有餘,一直挂念著,只是怕擾了他靜養,才一直不敢探望。就是近日也依然不見大好,父皇此時委派,兒子只擔心皇兄的身體。」
皇帝道:「你道如何?」
陸聲懇切道:「將心比心,兒子能明白皇兄想為父皇分憂的拳拳之心,只是兒子實在放心不下,願為皇兄左膀右臂,幫扶一二。」
固倫聽了這幾句話,早就恨得牙癢,一分臉面不留,挑眉笑道:「貴妃和聲兒,如今已能替皇帝做主了不成?」
她這一句話說的熙佳和陸聲皆變了臉色,心中大駭。固倫不給她們辯解的機會,道:「陸質他是正兒八經的嫡子,便是身子骨弱些,又豈是不為他父皇分憂的借口?貴妃和六皇子這樣說,倒像老四不孝順似得。」
固倫先給了一個下馬威,而後把罪名降到她們影射陸質不孝上,熙佳不敢再說一個字,恭敬地垂眸道了句:「我說錯了,皇姐教訓的是。」
陸聲更是訕訕,想說句什麼找補一下,但眾人都沒再看他了。
固倫與皇帝姐弟情分深厚,她的駙馬劉家在朝堂上不說一言九鼎,也是侍奉過三朝的老臣,是提起文家的時候,唯一能與其比肩的大族。
所以這麼多年來,熙佳只能一忍再忍,不教婦人之間的口角壞了她皇子的前途。
連熙佳都要避其鋒芒,他又算個什麼東西?
「皇姐的臉色瞧著愈發好了。」熙佳話頭一轉,微笑道:「比上月見時還紅潤些。」
皇帝似乎一點沒注意到這場唇刀舌劍,聞言戲謔道:「朕看著也是,想是吃得好睡的香,沒有煩憂事,臉色自然好。」
因是家宴,所以說話都比平時放得開,固倫任他打趣完,斜睨道:「難不成皇上有什麼煩憂事,說出來,皇姐也好替你解一解。」
「說煩憂事,此時倒有一樁。」皇帝道:「你把老四拉著站在這兒,他幾個兄弟看著呢,一會兒別在背地裡說你罰他站。」
眾人又笑開,固倫擺了擺手,沖陸質道:「罷,罷。趕快回去,一會兒再讓人給擠兌壞了我。」
陸質笑著行了個禮,退回了他的位子,五皇子和六皇子就挨著上去給固倫祝壽敬酒,上面便又熱鬧起來,沒什麼人看他們這邊。陸質剛坐下,旁邊的陸宣就靠過來,「今晚回宮么?」
陸質挑眉:「不回宮去哪?」
陸宣道:「今日父皇高興,等會兒讓姑母提一嘴,今晚上還上我那兒去。」
陸質想了想,道:「別了。過兩日便該去大理寺接任,到時天天出宮,不在這一時。」
陸宣拿修長的食指扣扣桌面,道:「誒?說的也是……可你這都有差事了,天天從宮裡往外跑,怪麻煩的。」
說完他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麼,抬頭看陸質。
陸質點頭,道:「估計是。」
快了,出宮建府後,做什麼都能方便些。只是在這個關口上出宮,又不大婚,怕只能封個郡王。
大理寺卿換一個親王。陸宣皺眉,不知這個買賣是賺了還是賠了。
上頭陸聲借著有生母熙佳貴妃在,正好湊在跟前說著話不走,五皇子已經退開,皇帝和固倫身邊便只剩下一個他。
陸宣瞥了一眼仿似什麼都沒發生過得陸聲,看他對著固倫竭力忍耐還是藏不住的巴結,嘴角輕輕勾起來,頭往陸質出偏了偏,輕聲道:「按舅舅說的,快了。」
陸質聽了,不禁也側臉看了陸聲一眼。
他含胸弓腰站在固倫面前,應該正在答皇帝的話,笑的一臉謙卑。短暫的一瞥,陸質就把視線移轉開來。
熙佳心裡的打算,自然也是想要固倫把女兒給了陸聲。雖然這樣對太子那邊不大好看,但還不至於怎麼著。最重要的是,不會漲起陸質的氣焰。
她費了那麼大的力氣,但了那麼大的風險,才把文皇后拽下來,絕不會在今天給陸質死灰復燃的機會。
母子兩個把固倫哄得面上開心,笑呵呵的,一片合樂,外間卻突然躁動起來。
皇帝輕微皺眉,站在他身後的大太監連忙提聲問:「何事來擾?」
陸聲原本在與固倫說話,正說到初夏時分盛華寺的好景,被這一聲提起半條魂魄。沒來由的,他后心一涼,頃刻間出了一背的冷汗。
進來的是跟隨皇帝出宮的禁軍,他們只聽皇帝一人調遣,這一整日都在外面巡邏,查到異動,便立刻控制起來,當面向皇帝稟報。
女眷紛紛避讓進了裡間,剩下諸多皇子宗親和皇帝。
皇帝面色稍有不虞,問:「什麼事?」
把佩刀卸在外院的將領身著鎧甲,單膝下跪,道:「回稟皇上,臣等在攢花衚衕查到馬車三輛,粗略分辨后,發現其中儘是上用器物,不敢延誤,速來稟明。」
陸聲的臉綳得很緊,他狠狠掐住自己手心才能站穩,不至於發抖到叫別人看出來。電光火石間,腦子裡已經飛速轉過無數個理由,卻沒有一個能把他從這場不堪的禍事中摘出來。
後悔來的很快,卻不是時候。
此刻來講,已經太晚。
他聽見皇帝冷聲道:「細細講來。」
跪在底下的將領一絲不亂道:「半個時辰前,臣率領一隊十二人,負責在公主府西側巡邏。走到攢花衚衕時,本不該進去,但臣聽到衚衕口的院中似有異動,便扣門要求查看。」
「原本並沒想到會有什麼,可裡頭的人拒不配合,道是六皇子的人,臣等衝撞不起。」
他似乎也看到了皇帝跟前的陸聲,頓了頓,道:「但滿朝皆知,出宮的只有大皇子與三皇子,因此臣斷定裡頭六皇子的人是假,有貓膩是真。少不得帶著下屬們開門入內,一番查點,發現院中所停馬車之內,俱是上用財物,甚至兩箱黃金上都刻著內務府的章紋。兩個攔擋的最厲害的……臣雖眼拙,卻也認出,確是六皇子慣帶在身邊的小廝。」
他這樣說,把六皇子和內務府一勾連,滿屋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陸聲先還呆愣著,不知自己眼裡已然嚇得淌下淚來,邊跪邊叫:「父皇……」
可皇字只發出半個音節,便突然被一股巨力踹了出去,耳邊聽到皇帝的怒斥:「逆子!」
即便被這件事拖住了腳,也如昨天陸質說的那樣,眾人趕在酉時之前回了宮。
嚴裕安早就等著,安排好了一應事務,陸質和紫容一從馬車上落地,就先去沐浴解乏,然後用晚膳。
先前陸質辭別眾人,從公主府出去時,紫容已經在馬車裡等著他了。他掀簾進去,小花妖正側躺在側邊榻上,半睜著眼,額發有些濕,看著是很累的樣子,但還是撐著沒有睡,一見他進來,就立刻要爬起來,張口要說什麼。
陸質把他扶起,不管別的,先看手背上的傷。那一塊還是紅的觸目驚心,但好歹比昨日好多了。
饒是陸質心裡有數,可還是吸了口涼氣,不管有用沒用,先給他輕輕吹了兩下。
紫容乖乖把手給他握著,頭靠在陸質肩上,叫了一聲殿下,滿身玉蘭香氣鑽入人的口鼻,惹得陸質笑起來:「累了?」
紫容點點頭:「想睡覺。」
陸質道:「回去就……現在靠著我睡。」
「……睡不著。」紫容在他肩上蹭了蹭,終於把話說了:「那個人,怎麼還會打人的?」紫容說:「好可怕。」
陸質想想,知道他說的應該是皇帝一腳把陸聲踹出去的事,陸質摸摸他的臉,低聲道:「你看見了?不怕。」
紫容摸到陸質的另一隻手握住,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但他一直擔心到這會兒,忍著眼澀,對陸質說:「我以為人人他都要打……我以為也要打你。」
他聲音有些抖,又輕輕的,沒有緣故的惹人心疼。陸質才知道,紫容說的怕,是怕皇帝連他一塊兒踹。
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小花妖。
他把聲音放得更輕,耐心安撫紫容:「不打。我沒做錯事,就不會挨打。」
紫容聞言突然坐了起來,眼睛瞪圓了看陸質:「那要是做錯了事呢?」
不等陸質回答,他就拿兩條胳膊抱住了陸質的脖子,緊緊貼過去,嘴裡嚷嚷:「做錯事也不許打我的殿下!」
陸質兩手護著紫容的腰,防止他從自己腿上倒下去,被他天真的話逗笑了,又有些酸澀。
那種不管有理沒理,都被人護著的感覺。不是因為他懂事,只是因為他這個人,就沒理由護著他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陸質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些小題大做、易於感動,但他的胸腔就是突然湧起了一股濃烈的情緒,沒辦法掩飾。
他使力握了握手中窄腰,問紫容:「那個人可厲害了,他非要打,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這是個問題。紫容在樹里看了一天,也懵懵懂懂的懂了點東西,旁的人,好像都很怕那個打人的男人。
他動了動,臉上軟綿綿的嫩肉便從陸質的耳垂上不經意的蹭過,帶起短暫的莫名的悸動,又很快離開,不給陸質多想的時間。
隨著這個動作,紫容退開一些,與陸質面對面,認真地問:「可以讓別人代替嗎?」
他滿目擔憂,神色惶然的跟陸質要一個答案:「我是花妖,我不怕疼的,叫他來打我好了,不要打你。」
「你不怕疼?」
紫容趕緊用力點頭:「不怕的,一點都不怕,可以用力打我,但是不要打你就好了。」他問陸質:「行嗎?」
陸質沒說話,紫容沒察覺到他的情緒,垂著眸,依然余驚未消的道:「那會兒我想,他要是打你,我就立刻衝進去。我不怕疼,我不怕疼。」
陸質咽了咽,喉結上下滾動,被紫容焦急的眸子注視著,似乎分秒都過得很慢。他最終對紫容說:「行,要是有人打我,我告訴你。」
紫容才終於放下心來一樣,呼了口氣,重新把自己陷進了陸質的懷抱,在不經意間小心翼翼地避開自己的傷手,不讓衣料蹭到。
陸質看著他的動作,心頭酸澀,想,愛吹牛的小花妖,這就是你說的不怕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