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四)

  法旺區初春的這個周六, 是天琴星3區的某個夏日周三。


  花蓮監獄戒備森嚴,佇立在一片夕陽的餘暉中, 像一塊鎏了金的鋼鐵立方。


  它被包圍在綿延無盡的青楊林里, 成了一處遠離繁華和自由的孤島。


  還有十分鐘,這一天的探視時間就要結束了。獄警按了鈴, 配著電棍和槍械, 把露天監場上放風的服刑犯往樓里領。


  厚重的監室門一扇一扇關閉,電子鎖的提示音在樓內此起彼伏。


  就在整層的總閘門也要關閉時,一位獄警拎著通訊器叫道:「332187, 有人探視。」


  趙擇木走向床邊的腳步頓了一下, 看向監室內的通訊孔:「我?」


  「對, 有人來見你。」


  這是趙擇木轉到花蓮監獄的第10天, 他等來了一個人——


  曼森家族這一代最小的也是僅剩的繼承人, 他兒時的舊友玩伴, 喬治·曼森。


  「你很驚訝?」對方站在兩米之外,這樣問他。


  「有點。」趙澤木沉默片刻, 說:「前幾天喬來過,一個人來的, 我以為……」


  曼森瞭然地點了點頭:「以為我雖然給你留了一口酒,但並不想見你?」


  趙擇木半天沒說話, 然後忽地嘆著氣笑了一下。


  「前陣子手裡事情太多太亂, 爛攤子全扔過來了, 我抽不開身。」曼森說。


  趙擇木點了點頭:「我知道。」


  這個話題本該有些尷尬。


  曼森之所以抽不開身, 是因為布魯爾和米羅·曼森被執行了死刑, 集團一片混亂。這其中有趙擇木提供證據的功勞。


  而那兩位生前造孽無數,連最小的弟弟也不放過。這過程中,趙擇木同樣橫插過一手。


  不管初衷是好是壞,趙擇木跟喬治·曼森之間,趙氏跟曼森集團之間都有一筆複雜的帳,可能這輩子都很難理清。


  但這個尷尬的話題在這樣的時間地點裡,在這兩個人之間,卻顯得自然而直白。


  一個提起,另一個便答了。


  喬治·曼森掃視了一圈,目光又落回到趙擇木身上:「這裡面難熬么?」


  趙擇木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


  難熬是必然的,但也是應該的。


  不論怎麼說,趙氏確實跟布魯爾和米羅有過牽扯不清的關係,面前這位舊友也確實因為他在生死線上徘徊了一圈,還有那位出了潛水事故被送去急救的律師。


  他當初偷換掉潛水服,是因為那位律師的潛水服里有吸引海蛇的藥粉。布魯爾和米羅安插的人手想藉此引來海蛇,把一道下水的喬治·曼森咬了。


  那件事其實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卻因為猶豫錯過時機,選擇了最差勁的一種,以至於每個人都不好過。


  說到底,還是當時心不夠定,路不夠正。


  「我算幸運的,有補償和回歸正軌的機會,5年已經是酌情又酌情的結果了。」趙擇木停頓了一下,又有點遺憾地說:「可惜……喬在櫻桃莊園存下的酒,我喝不上了。」


  探視屋裡安靜下來。


  片刻之後,喬治·曼森的聲音又響起來:「A等酒封存久一點口感更好吧,怎麼會喝不上。」


  「5年……」喬治·曼森似乎在認真算著,「再過5年,我那邊的爛攤子也該整理完重上正軌了,到時候剛好一起來喝。」


  生死門裡走了一趟,又經歷一場家族大案,這位紙醉金迷里浪蕩了十多年的紈絝少爺已經悄然變了模樣。


  頭髮短了一些,氣質沉斂不少,襯衫扣子也沒有再解到胸口以下。


  隔著厚厚的防彈玻璃,趙澤木聞不到外面的味道。但他想,喬治·曼森身上應該不會再有那樣散不開的酒氣了。


  他終於又看到了這位舊友少年時候的眼神,而這應該是對方最本真的模樣。


  挺好的。


  再過五年,他、喬治·曼森還有喬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呢?有點難以想象。


  不過……應該會更好吧。


  這裡夕陽沉落的時候,德卡馬法旺還在午後。


  另一群老友相聚在湖泊區,一貫安靜的湖邊別墅變得熱鬧起來。


  以前的酒會,都是在燕綏之梅茲大學城的那幢房子里辦的,那裡學生來去比較方便。


  湖泊別墅這座私宅還是頭一次。


  所以勞拉他們對這裡的每一處都很好奇,連院子里的草木也不放過。


  但他們不好意思在院長面前表現得太過,就總趁著燕綏之上樓或是拿東西的工夫騷擾顧晏。


  「那兩株空枝是請人修出來的造型么?」勞拉問。


  顧晏:「不是,枯枝。」


  勞拉:「……」


  這位女士有著梅茲法學院學生的「傳統毛病」——對院長盲目崇拜。


  她盯著枯枝想了想,又憋出一句:「那為什麼沒有清理掉?院長喜歡這種藝術感?」


  顧晏:「剛死兩天,沒來得及清。」


  勞拉:「……」


  一旁的艾琳娜找了個理由:「正常,你想想從院長出事到現在幾個月了,這邊應該很久沒人打理,當然會枯死。是吧顧?」


  顧晏淡淡地說:「事實上有一部分是一周前剛運過來的新苗。」


  艾琳娜:「那怎麼……」


  「這就要問你們院長了,在家休假一周,把院子休成這樣。」


  勞拉:「那肯定是花種和草種買得不好。」


  顧晏:「……」


  正說著話,一輛加長廂車開進了院子,一個留著大鬍子的男人從敞開的車窗探出頭,抱怨道:「我恰好都聽見了,誰說我的花種和草種有問題?」


  可能是他氣勢真的很足,勞拉默默往後挪了一步,用指頭把顧大律師推了出去。


  顧晏對這幫老同學兼朋友徹底服氣。


  「整個德卡馬,找得到比我這更好的觀賞植物種子嗎?」大鬍子嘟嘟囔囔地下了車。


  顧晏給勞拉他們簡單介紹了一下,「高霖,觀賞植物培育專家。」


  「哦——聽說過!」艾琳娜說,「喬經常提,我倒不知他跟你也熟誒。」


  顧晏沖二樓的某個房間抬了一下下巴,「高先生最熟的那位在樓上。」


  「院長?」


  這次不用顧大律師說話,高霖已經搶先開了口:「燕?對!我們算老相識了,我那培育室里,每年有三分之一的花草樹種死在他手上。」


  眾人:「……」


  「包括這一院子苟延殘喘的植物。」


  「……」


  「可能不久的將來,也會包括我今天送來的這批。」


  「……」


  正說著話呢,樓上某處突然傳來不緊不慢地敲窗聲。


  眾人抬起頭,就見上去拿酒的燕綏之撐在窗邊,要笑不笑地看下來。他的目光從高霖身上掃過,最後落在顧晏眼裡:「壞話說得那麼大聲,生怕我聽不見是么?」


  勞拉他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晚上喝什麼酒,院長?」傑森·查理斯岔開話題問道。


  燕綏之道:「櫻桃莊園前天剛送過來的,銀座。」


  眾人一陣歡呼嬉鬧。


  顧晏走到窗戶下,看了眼不遠處鬧成一團的人,抬頭沖燕綏之說:「記得給那兩位記者寄一瓶。」


  當初在天琴星查喬治·曼森案時,本奇幫過一個小忙,燕綏之說過以後送他一瓶銀座。這幾天恰逢櫻桃莊園新酒釀成,他怕自己忙忘了,讓顧晏提醒他。


  「寄了,剛給櫻桃莊園發過信息。」燕綏之朝高霖的車看了一眼,又問:「你又讓他送了一批苗?」


  「嗯。」


  「都有什麼?」


  顧晏說:「長出來就知道了。」


  燕綏之挑眉:「跟誰學的吊人胃口?我很擔心它們熬不到長出來的時候。」


  「放心,有我。」


  說話間,人群又是一陣喧鬧。


  燕綏之和顧晏循聲望去,就見一輛白車駛進了林蔭道,在院門外停了下來。


  這輛車是飛梭數年前出的一款,眾人曾經很熟,但因為太長時間沒見到,竟然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兩個身影從車裡下來,大家才猛地意識到,這是柯謹的車。從他出事之後就沒人開過,直到今天,終於重新發動了引擎。


  「柯謹!喬!」勞拉遠遠就揮起了手,笑著說:「來晚了的都要罰酒,聽見沒?!一個也跑不掉!」


  「明明是你們來早了,不要藉機坑我。」喬少爺指著智能機,「下午3點,我們來得剛剛好。」


  「黃金十分鐘了解一下!」眾人開始耍賴。


  「滾,那是你們法學院的』訟棍』們搞出來的規矩,跟我沒關係!」喬笑罵了一句。


  勞拉扭頭就說:「柯謹,他說你是』訟棍』,你覺得呢?」


  喬:「……」


  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士又轉頭沖二樓喊:「院長!喬大少爺說咱們全是』訟棍』!」


  燕綏之笑了:「我聽見了。」


  「怎麼辦?」眾人開始鬧。


  「轟走。」


  喬小少爺被一群老友追著轟,高霖抱著花苗和樹盆艱難地穿過人群,一邊看笑話,一邊喊著:「讓一讓,勞駕!這樹一碰就掉葉子,砸臉上別怪我啊!」


  最後喬躲無可躲,又累得要死,搭在柯謹的肩膀上呼哧喘氣。


  眾人也不鬧了,三三兩兩閑聊起來。


  「打算什麼時候重新接案子?」勞拉問。


  「跟所里聊過了,4月回去。」柯謹說。


  「那真是太好了。」


  勞拉由衷感慨了一番,又轉頭問喬:「聽說你最近搬去柯謹那邊了?」


  「對。」喬少爺解釋說:「老狐狸和尤妮斯女士最近在搞項目,容不下我這個其他公司的窺探商業機密,把我趕出家門了。我不得已只能去占柯謹的地盤。」


  勞拉呸了一聲:「借口,我跟你姐剛見過,這理由要多瞎有多瞎。」


  喬當即問柯謹:「這理由瞎嗎?」


  柯謹:「唔……還行。」


  喬:「這麼勉強?」


  柯謹改口:「不瞎,可以。」


  喬大少爺立刻挺直了腰桿:「是,我這人從來不說瞎話。」


  正巧高霖抱著樹盆經過,風吹下一片葉子,正面拍在喬少爺臉上。


  啪——


  清脆逼人。


  喬:「……」


  柯謹愣了一下,轉頭笑了開來。


  那些令人沉鬱的事情已經變得遙遠而模糊,再也不會投落陰影。


  就像微風穿過百里林蔭,鳥雀跳在樹梢。


  春日最好的太陽照在這裡,於是長路落滿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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