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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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綏之的房間門響了起來。


  這麼粗魯且鬧人的敲門聲, 一聽就知道是約書亞·達勒。


  燕綏之坐在窗邊的沙發椅中, 放鬆著受傷的那條腿,正支著下巴,面容沉靜地翻看著案件資料。


  聞聲,他頭也不抬地說:「進來。」


  這狀態,跟他當初在院長辦公室的時候幾乎一摸一樣。


  坐在他對面的顧晏正在回一封郵件, 聽見這話手指一頓, 撩起眼皮。


  燕綏之又翻了一頁,才注意到顧晏的眼神, 「怎麼?」


  他說完這話終於反應過來, 乾笑一聲拿起桌面上的遙控按下開門鍵, 補充了一句解釋:「我以為自己還在德卡馬呢,忘了這裡的酒店房間不是聲控了。」


  顧晏冷冷淡淡地收回目光, 繼續將手中郵件回完。


  燕大教授內心慶幸, 還好自己的解釋還算自然。


  「你喊我來幹什麼?」約書亞·達勒一進門就開始抱怨,抓著頭髮煩躁道:「又要問那天夜裡的經過?」


  他沒有智能機這種高級玩意兒, 幸好酒店房間有內部通訊,所以燕綏之「提審」這小子只需要動動手指頭。


  「你說呢?不然還能問你什麼?」燕綏之放下了手中的全息頁面。


  「就這麼一個經過, 這兩天里你們已經顛來倒去問了800來遍了。」約書亞·達勒很不情願, 連走路的步子都重了幾分。


  「來吧, 別垂死掙扎了, 沒用的。」燕綏之翹著嘴角拍了拍第三把椅子, 示意他乖乖坐下。


  向約書亞詢問案發經過以及他當時的動向,是顧晏這兩天一直在做的事。


  根據聯盟律師行業的規定,出庭律師會見當事人的時候一定要有第三者在場。第三者的身份並無限制,可以是助理,可以是實習生,也可以是事務律師。初衷是謹防有些律師為了贏案子,運用一些不太合法的手段。


  當然,實際上屁用沒有。


  因為燕綏之腿傷,移動不太方便,顧晏也不想被他瘸來拐去的龜速移動瞎眼,所以詢問約書亞的地點就乾脆定在了燕綏之的房間。


  顧晏乾脆利落地回完三份工作郵件,抬眸盯著約書亞道:「即便已經問過800遍,我依然需要你向我保證,你說的一切都是真話。」


  約書亞哼了一聲,翻著白眼舉起手:「當然是真話,我騙你幹什麼?我沒搶人家東西,說了不是我乾的,就不是我乾的。」


  燕綏之想了想補充道:「我想還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依照行業規定,律師是有保密責任的。我們有權利也有義務對你所說的內容保密。」


  保密到什麼程度呢?就比如當事人被指控故意殺人,警方遲遲找不到犯案兇器。哪怕當事人對律師坦白了兇器是怎麼處理的,律師也不能把這些告知警方。


  這玩意兒聽起來就很不是東西,在常人眼中更是糟糕至極。


  有些人實行這條明文規定的責任時毫無障礙,有些人則始終帶著掙扎和不安。


  燕綏之以前跟人開玩笑時說過,這是一條魔鬼法則,黑色,陰暗,違背最樸素的道德,令人厭惡。但現實就是,只有在這種法則框制下,魔鬼們才會說出真相。


  燕綏之第800次給約書亞·達勒喂上定心丸,緩緩道:「所以——」


  「所以希望我不要有顧忌,有什麼說什麼,即便涉及一些很混蛋的內容,也會得到保密。」約書亞用背書式的語氣毫無起伏地替他說完,咕噥道:「知道了,我耳朵都聽出老繭能搶答了。」


  燕綏之和顧晏一個比一個淡定,對於他這種不耐煩的態度司空見慣。


  「所以21號下午到晚上,你都做了哪些事?」燕綏之對照著案件的已有資料,問道。


  「那天打工的時候跟人起了衝突,被打傷了顴骨,得到了100西的額外補償,還能提前收工離開工地,得到了半天假期……」


  他腫著臉,又捏著錢,心情微妙。說不上來是頹喪煩躁更多,還是多一筆錢的驚喜更多。


  又或者這種矛盾本身就很令人難過。


  他摸著顴骨舔著一嘴血味,回家補了個短眠,又揣著錢上了街,去巷子里那家首飾批發小店花了68西買了一對珍珠耳環。


  然後他帶著那對廉價但還算漂亮的珍珠耳環上了吉蒂·貝爾家的圍牆。


  「為什麼花68西去買那副耳環?」顧晏問。


  儘管這問題已經對答過很多次,但約書亞每次回答前,都還是會沉默幾秒。


  「……因為下午睡囫圇覺的時候夢到了外祖母。」約書亞道。


  「為什麼夢到外祖母?」


  「……誰知道呢。」


  也許被打的顴骨突然比以往的每處傷口都疼,或是那100西的補償突然讓他覺得委屈又沒意思……


  短眠中的約書亞就那麼夢見了過世好幾年的外祖母。


  他夢見自己站在狹小的廚房裡,給妹妹燉著菜葉粥,外面大雨瓢潑,屋檐的水滴成了簾。


  外祖母站在廚房窗外的屋檐下躲雨,慈祥地看著他。


  他推開窗,沖外祖母道:「外面雨大,屋檐擋不住,你幹嘛站在這裡,趕緊進屋呀。」


  外祖母摸了摸潮濕的衣角,又朝屋裡看了兩眼,溫和地笑笑說:「不進去了,我只是想看看你。」


  約書亞有點急,「進來吧,快進來,雨要打在你身上了。」


  外祖母還是笑笑,沒進門。


  夢裡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焦急地想讓外祖母進屋,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難過。


  他就在那種濃烈的難過種驚醒過來,瞪著紅通通的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想去買一對珍珠耳環。


  因為好幾年前,外祖母還沒過世的時候說過,她一直想要一對。


  「為什麼翻上吉蒂·貝爾家的圍牆?」依然是燕綏之和顧晏輪番的提問。


  「因為她坐在扶手椅里,湊著燈光織圍巾的時候,跟外祖母很像……」約書亞道,「老花鏡很像,動作很像,側面整個兒都很像。」


  有時候他突然想外祖母了,就會蹲在圍牆上,借著夜色和窗戶上水汽的遮擋,一聲不吭地看上一會兒。


  那天他一時衝動買完珍珠耳環,走回家門口才意識到,他這對耳環,沒有外祖母可送了。


  於是他又借著夜色上了吉蒂·貝爾家的圍牆,這次不止是看著,而是悄悄跳進了院子里。把裝著珍珠耳環的黑色天鵝絨小布兜掛在了門邊。


  誰知道好死不死的,那天晚上吉蒂·貝爾家剛巧發生了搶劫,偏偏裝著耳環的絨布兜被風吹落在地。


  沒有其他確鑿身份線索的前提下,那個絨布兜剛好成了重要罪證。巷子里雜亂老舊,沒有可用的攝像頭,但警方追蹤到了賣珍珠耳環的商店,調出了商店的監控,約書亞買耳環的過程在監控中清清楚楚。


  再後來,又通過約書亞鞋底殘存泥跡定他進過吉蒂·貝爾家……


  總之,證據一道一道全部指向約書亞。


  「我再確認一遍,你什麼時候出的院子?」顧晏道。


  約書亞:「7點半不到。」


  搶劫案發生的時間大約在7點50到8點10分之間,如果能證明這段時間差就好了。


  這也是他們最好的突破口,只要能證明約書亞提前出了院子。


  然而糟糕的是,巷子里沒有安裝攝像頭,當時也沒有人經過,同樣沒有人能給約書亞做那段時間的不在場證明。


  「如果有攝像就好了。」燕綏之交握的手指一下一下點著指尖,有些微微的遺憾,「可惜……」


  約書亞一臉絕望,「所以問了800遍你們也還是沒辦法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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