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

  秦王每回出宮都是一番大陣仗,豪華儀仗隨行,沿路禁軍開道,百姓夾道圍觀,十足的氣派。當然,也十足的麻煩。

  所以他們現在只坐在一輛低調的馬車裡,青色帘子垂下,隔去外面熱鬧的街景。

  與街道上任何一輛馬車無異。

  他們此次是秘密出行。

  姬越今日穿得很家常,一身石青長衫,穠麗的五官隱藏在斗笠下,顯得幾分溫雅。

  他將另一個斗笠分給同樣一身青衣的衛斂:「待會兒把這個戴上。」

  甘泉寺香火旺盛,經常有貴族夫人與官宦小姐去山上燒香拜佛,家中父兄偶爾也會同行。姬越與衛斂身份不凡,若在山上被人認出來,又得大動干戈。

  衛斂略一頷首。

  馬車一路駛到城外白露山。到了山腳,馬車再不能前進,上山需得步行。不少官家馬車也停在此處,從中下來保養得宜的貴婦人與戴著面紗的千金小姐。

  衛斂將斗笠戴好,垂下的白紗遮住精緻的面容,傾身挑開了帘子。

  昨夜正下過一場雨,空氣還微有些潮濕,天色也頗為陰翳。戴著斗笠的人不少,他們並不算特別打眼。

  但他與姬越下來的瞬間,仍是招致不少人矚目。畢竟在女客居多的白露山,突然出現兩名身姿卓絕的年輕郎君,總要讓人多看幾眼的。縱使容貌被遮掩,通身的氣度可掩不住。

  就不知是哪家的郎君了。

  長長的石階一路延伸,上面早已擠滿了人。不少女客常年待於深閨,氣力不足,更兼之雨後路滑,走幾步總要停下來休憩一會兒。

  姬越不喜歡人多,攥起衛斂的手:「我們走另一條路。」

  衛斂抬了抬眼,任由姬越拉走。 -

  後山。

  望著面前雜草叢生的斑駁石階,以及被雨水沖刷過後坑坑窪窪的泥濘小路,衛斂沉吟片刻,誠懇地問:「敢問路在何方?」

  姬越揚了揚下巴:「前方。」

  衛斂轉身就走。

  他作甚不走那康庄大道,要跑這兒來髒了自己的鞋。

  有輕微潔癖的公子斂十分嫌棄。

  姬越在他身後笑道:「衛斂,你的輕功難道不能保證你鞋底不沾塵,片葉不沾身?」

  衛斂腳步一頓,又折了回來。

  「我當然能。」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沖了出去,兩道身影極快地穿梭在林間,如離弦的箭。

  漫山遍野都栽滿碧綠修長的竹子,雨後的露珠留在上面,翠色.欲滴。二人輕功卓絕,借著竹子的力道疾速前行,雙腳幾乎未曾沾地。

  迎面的風裹挾著清新的空氣撲來,吹開衛斂的斗笠紗幔。青年眉目如畫,青衫摺扇,與四下綠野山林宛如融為一體。

  不消片刻,他們便踏上了山腰修建的平地。

  姬越於衛斂先一步落地。下一瞬,衛斂也在他身邊停步。

  二人皆是氣息平穩,一身清爽,乾乾淨淨。

  姬越側目道:「你慢了一步。」

  他抬手,拂下衛斂斗笠上的一片竹葉。

  衛斂平靜回答:「你鞋底有泥。」

  落地后就一步不曾挪動,妄圖蹭掉鞋底的泥這種行為,以為他不會發現嗎?

  姬越:「……」

  姬越拜服:「衛少俠好身手,是在下輸了。」

  衛斂懶得理這個幼稚鬼。

  他回頭看兩人剛走上來——或者說是飛上來的這段路,布滿泥土,距離遙遠,彷彿沒有修路。

  這要是個常人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來,累都要累死。

  衛斂開口:「你怎知後山還有一條路?」

  姬越道:「孤在甘泉寺中住過一段時間,自然知曉。每日寺中的小沙彌,便是從這條道下山挑水。」

  衛斂道:「……那不是小沙彌,那叫苦行僧。」

  這路是人能走的嗎!

  姬越漾了些笑意:「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何會在甘泉寺中住過?」

  因是私下出行,他也不以「孤」自稱了。

  竹林茂盛,後山偏僻,此地唯有他們二人,頗有幽靜閑適之意。

  衛斂說:「不難猜到。」

  姬越:「哦?」

  「我猜,每打贏一場戰役,從戰場上回來,你就會在甘泉寺小住幾日。」衛斂瞥他。

  姬越一怔。

  「你曾說,你本不信鬼神,想來也不信佛。」衛斂靜靜注視他,「但你又說,為了超度……母妃,你寧可信其有。」

  姬越的母妃,也便是他的母妃。

  「你其實不喜歡殺人罷。」

  「不喜歡戰爭,鮮血,分離,卻又做著這樣的事。」衛斂輕聲道,「這些事你不做,總會有人來做。你只是能做得比他們更快,讓這一切結束得更早。」

  姬越不曾嗜血,不愛殺戮,不是暴君。但他必須這麼做。

  有人舉起屠刀是為了守護蒼生。

  卻也終究無法抹滅沾滿罪業的事實。

  衛斂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很累。」

  一個人背負這麼多,撐了這麼久,怎麼會不累呢?

  姬越平定外戚內亂那年,秦國內部時局混亂,十五歲的少年帝王,似乎遠遠不是可以堪當大任的年紀。

  秦國是所有國家眼裡的一塊肥肉,時刻等著被一群老謀深算的狐狸瓜分殆盡。

  所以……他先發制人。

  十二年發動九場戰爭,無往不勝,也被天下人唾棄,背負無數罵名,受人怨恨。

  姬越拿刀的手也始終很穩。

  戰場上殺人不眨眼,閻羅之名傳遍。

  卻不知冷麵無情的活閻羅,才是最厭倦這一切,最想早早結束這一切的人。每打勝一場戰,舉國歡慶之時,他們至高無上的王需要在寺廟中清修驅散揮之不去的夢魘,需要請凈塵為那些戰死的亡魂超度,來化解深沉如海的哀慟。

  他並非恐懼,只是悲傷。

  連秦王宮的人都忘了,他們的陛下起初只是一個看到兔子都覺得很喜歡的少年。

  讓一個喜歡兔子的少年擔負起亂世之君的職責,實在是一件太過殘忍的事情。

  這些都是姬越不曾說,而衛斂讀得懂的東西。 -

  衛斂溫柔地抱了抱他,透著安撫意味。

  姬越眸色微垂,瞳光輕顫,如堅韌挺拔了許久的雪松上落下一層薄薄的雪。

  而後,春風化雨。

  「咳咳!」一陣咳嗽打斷了兩人的擁抱。

  「佛門聖地,兩位施主慎行。」

  衛斂立即和姬越分開,卻還是被人緊緊拉著手。

  來者一副「沒眼看」的神情。

  那是一個年輕的和尚,大約二十五六,著一身僧袍,模樣還很清俊。

  若是蓄髮還俗,想也來是名翩翩公子。

  姬越開口:「凈塵大師。」

  衛斂:「?!」

  他聽姬越說起過凈塵大師。

  說他德高望重、道行高深,還是寺廟方丈。

  不應該是一名白鬍子飄飄的老者嗎?

  姬越解釋道:「凈塵大師年紀雖請輕,輩分卻高,修為亦高深。」

  凈塵被誇得飄飄然:「阿彌陀佛,施主過譽。」

  但嘴角的笑怎麼壓也壓不住。

  衛斂:「……大師好。」

  凈塵笑眯眯的:「好好好。」

  衛斂:「。」

  這看著一點都不像個得道高僧啊……

  「姬施主,又見面了。」凈塵回歸正題,「貧僧與姬施主為舊識,今想與姬施主敘敘舊。不知這位施主可否暫且迴避?」

  衛斂看向姬越,姬越微一頷首。

  衛斂收回視線:「那我便先去前院上香了。」 -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茂林修竹,鳥鳴春澗,晨鐘暮鼓,流水潺潺。

  清幽的環境很適合修身養性。這也是姬越以往戰爭結束后總要在此平復心緒的理由。

  否則剛下血腥戰場,又要回到那個帶給他許多不美好回憶的深宮囚籠,總要把人逼瘋的。

  兩人對坐院中,石桌上擺著兩隻茶盞。

  凈塵一針見血:「姬施主是為天芮星異變之事而來。」

  姬越神色一動:「是。」

  「告知您此事之人所言非虛。」凈塵一改之前不靠譜的模樣,語氣有些凝重,「大難將起,東南定有血光之災。」

  又是東南。

  姬越問:「可能平安度過此劫?」

  凈塵道:「能。但恐怕……為時已晚。若要力挽狂瀾,只有一個辦法。」

  「化劫之法,就在方才您身邊的那位施主身上。」

  姬越眸色一沉:「此話何意?」

  凈塵給自己沏了一杯茶:「那位施主有仙緣。」

  姬越:「……?」

  衛斂是個什麼不得了的存在。

  真龍命格還不夠,仙緣都出來了嗎?

  「姬施主不必多慮,那位施主是俗世中人,且命格本應極貴。」凈塵用了「本應」這個詞,讓姬越心下一沉。

  什麼叫本應?

  凈塵繼續道,「他身上沾了仙氣……大概是得了機遇,曾被哪位世外之人授予本領,恰好能在此劫中派上用場。也只有他,能化解這場劫數。」

  但代價或許是……葬送自身。

  世外之人……?

  姬越一下子就想到了衛斂那位神出鬼沒的師傅。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總有些事物是超出凡人認知的。百姓燒香拜佛,信仰鬼神,朝廷祭祀祈雨,占卜吉凶,凡人從來都是敬畏天地自然。

  而這世間,也定然有些世外之人,修的是仙途。歷來也有不少君王畢生尋求長生不死葯,渴望見到仙人蹤跡,以求長生不老。

  只是那些存在都避世隱居,不插手人間事。

  姬越急促道:「那他可否平安?」

  凈塵搖頭:「貧僧看到……死劫纏身,凶多吉少。」

  姬越瞳孔一縮。 -

  「姬越!」衛斂從人群中擠出來,看見向他走來的姬越,眸色一亮,跑了過來。

  姬越抬頭:「嗯?」

  「我給你求了個平安符。大師開過光的。」衛斂把平安符塞到姬越手裡,「一定要戴著,保你平平安安。」

  姬越望著手心裡那張平安符,有些怔然。

  「你跟那位大師聊了什麼?」衛斂信口問道。

  姬越靜了靜,把平安符收進手心裡,搖頭笑道:「沒什麼。」

  「故人敘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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