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藥
姬越雙手枕在腦後,腦海中一遍遍回想屋頂上與那名黑衣人交手的場面。
對方的一招一式,一舉一動。
他已經命人嚴查,可那人能從他手裡逃脫,王宮裡的侍衛恐怕也查不出什麼結果。
讓他最在意的,還是衛斂房中發現的那點碎屑。
衛斂不會輕功,曾經抱他上摘星樓,衛斂都嚇得不敢睜眼。
怎麼會是在屋頂上與他鬥上無數回合的黑衣人……
姬越不敢信,又不得不信。
他對衛斂太熟悉了。
他抱過他,吻過他,相濡以沫,同榻而眠,做盡親密之事。
他該是知道的。
他其實……是知道的。
只是一時不願信而已。
最傷之事,莫過於最愛之人的欺騙。姬越平生第一次試著交出一顆真心,如今卻不能確定其中滋味多少真情假意,不能知曉昔日甜蜜多少是為演戲,難免大受打擊。
心頭五味雜陳,千迴百轉,姬越煩躁地翻了個身。
若衛斂果真是那黑衣人……
姬越細細想了番,發現佔據他心頭最多的卻不是憤怒與失望,而是擔憂與自責。
若衛斂是黑衣人,他受了傷,現在該有多疼。
這傷來得蹊蹺,甚至不能傳太醫,只能生生熬過去。
那怎麼能行!
姬越登時坐起身,沒了睡意。
只要一想到衛斂現在正一個人背負疼痛,忍受煎熬,姬越就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他怎麼能……傷了衛斂。
姬越掀開被褥,披上外袍就想奪門而出,去一看究竟。
走到門前時又猛地冷靜下來,停住腳步,扶住門框。
不行,不能去。
衛斂不想讓他知道。
衛斂一直瞞著他,一定是不想讓他知道的。他現在去了,衛斂也只會忍著疼,裝作沒事人的模樣,問他怎麼又回來了。
就像剛才一樣。
他若是不管不顧直接挑明,衛斂會不會……
就不要他了。
姬越放下手,有些失魂落魄地轉身回到屋內。
裹在被子里,垂目靜靜思考。
他是聰明人物,知曉衛斂的做法后,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一下,就不難猜到衛斂的想法。
經過漫長的沉默,姬越得出以下幾點——
一,衛斂武功很強,不輸於他。
二,衛斂一直都給自己留了後手,預備隨時離開。
三,如果衛斂想走,他留不住他。
四,如果此刻挑明,衛斂或許會一走了之。
五,他承受不了衛斂離開的可能,萬分之一都不能。
結論:他應該裝作不知道。
好,思考完畢,睡覺。
姬越又躺了回去。
瞬息后又坐起來。
不行,衛斂還沒有上藥!
他受傷了!!
衛小斂現在一定在凄慘可憐又無助地獨自舔舐傷口!!!
姬越恨不得把整個太醫院都給衛斂搬過去,可是沒有理由。
若是大張旗鼓將太醫召集過去給衛斂診治,衛斂豈不是知道他已經知曉他一直想要隱藏的秘密了么?
姬越沉思片刻,想出一個絕佳的計策。
「朔風。」姬越喚了聲。
一道黑影瞬間出現在姬越身前,半跪於地:「主人。」
歷代君王都會有一支專屬暗衛隊,專門為君王做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事,平日里也負責保衛主子人身安全。
像今天出現刺客這種事,暗衛也是應該出手的。但是由於姬越和衛斂輕功飛的太快,暗衛們紛紛表示跟不上……
「你去冒充一回刺客。」姬越命令。
朔風:「?」
他們暗衛不應該是抓刺客的嗎?
冒充刺客是什麼意思?
「你只需要出現在鍾靈宮附近,恰好被禁軍發現身形,讓人以為你傷了衛斂,鬧得人盡皆知就行了。」姬越叮囑完,又說了一句,「但不能真的傷他,也不要真的被抓住,不然孤保不住你。」
然後他就有理由給衛斂傳太醫了,完美。
朔風:「……?」
這是他接過最奇怪的命令了。
但暗衛守則第一條就是絕對服從,因而他什麼也沒問,道了一聲「諾」,就領命而去。 -
鍾靈宮內,衛斂正給自己的傷口上藥,忽聽外面大喊一聲「抓刺客」,手頓了一下。
這個刺客是……指他嗎?
「刺客往那邊去了!」
衛斂聽得這一聲,眸色一深。
今晚還有別的刺客?
眼見著那陣躁動越來越近,似乎是往他的方向來,衛斂凝神,計上心頭。
他果斷將染血的繃帶放回藥箱里,又將藥箱藏入床底,當機立斷地在自己腿上與脖子上都製造出一道傷口。
他不能只有右肩與左臂受傷,平白招惹姬越懷疑。
只有全傷著了才叫人信這是場意外。
衛斂打死也想不到姬越會知道了一切還特意安排人演這齣戲,就為了找個理由給他傳太醫。這操作太神奇,衛斂實在料想不到。
他已經盡他所能隨機應變,就地取材,栽贓這名刺客撇清自己了。
如果這一切不是姬越部署,那麼衛斂的嫁禍計劃將會十分完美。
衛斂剛自殘完,一身夜行衣的朔風便破門而入,看見榻上血跡斑駁的衛斂,微微一驚。身後一群禁軍緊跟而至,剛追進門,就見刺客跳窗逃跑了。
一名禁軍見到榻上一身血跡的衛斂,大驚失色:「不好了!公子受傷了!」
「快傳太醫!」
大半夜就接到王令,被迫從被窩裡挖起來的王太醫和徐太醫立即就沖了進來。
衛斂:「……」
總覺得事情進展過於順利了。 -
養心殿內。
「主人,任務完成。」朔風抱拳道。
姬越站在窗前,低聲問:「你見到他的時候……他可有受傷?」
朔風恭聲道:「公子脖頸、右肩、左臂上各有一道傷,左臂傷勢較重,其餘屬下未能看清。」
姬越手一顫。
他閉了閉眼:「你下去罷。」
「諾。」
朔風一走,整個室內安靜得清晰可聞。
姬越沉靜片刻,突然咬牙低喝了聲:「衛斂!」
你是寧願自殘,都不肯叫我知道么!
他原本還抱有僥倖心理,以為那人不是衛斂,以為衛斂安然無恙,以為衛斂不曾騙他。
而今卻是確定了,衛斂就是在騙他,甚至寧願給自己多添幾道傷口,都不願讓他得知真相。
而更難過的是。
他真的傷了衛斂。 -
姬越低頭看自己的手,便是這隻手在今夜,刺傷了衛斂的胳膊,扭斷了衛斂的手腕。
衛斂卻不曾痛呼一聲。
當真是……比他想象的還要能忍。
姬越自嘲笑了聲,隨即毫不猶豫地用那柄撿來的短刀在左臂上狠狠劃了一道,將胳膊生生掰至脫臼,又自虐般重新接回去。
難以忍受的劇痛襲來,姬越將短刀扔在地上,眉眼一分未變。
只覺得有些心冷。
從前孱弱模樣,演得極像。
原來這般痛楚,你都忍得。
「陛下,衛公子他——陛下!您怎麼了!」李福全正要進來稟報衛斂遇刺的事情,一見姬越手臂上流下的血,立刻大驚失色,「太醫!傳太醫!」
幸而太醫院早已被驚動,這會兒趕過來給姬越處理傷勢也很快。
只是受傷的是天子,這可不容小覷。
陛下身經百戰,武藝高強,怎麼會有刺客傷得到他?
「陛,陛下,這是怎麼回事啊?」李福全嚇得六神無主。
「遇見一名刺客,孤已將人正法。」姬越平靜道,「衛斂怎麼了?」
李福全這才想起來:「衛公子方才也遇了刺……」
姬越靜了靜,起身道:「擺駕。」 -
衛斂倚在榻上,默默接受太醫的包紮,就見姬越風風火火趕來。
太醫正要行禮,就被姬越阻止:「繼續治傷。」
衛斂垂目:「陛下。」
姬越望著衛斂胳膊上暈染的血跡,僵硬道:「嗯。」
姬越情緒不對,坐在一邊一聲不吭,渾身都透著恐怖的氣息。太醫戰戰兢兢地包紮,期間幾次不慎碰到衛斂的傷口,引得姬越更加恐怖。
好不容易包紮完畢,太醫又做了一番叮囑,說到「腿受傷近日不宜下床走動」時,姬越氣息更冷了。
好極了,衛斂,對自己挺狠啊。
「無事便下去罷。」姬越冷聲道。
太醫如蒙大赦,麻溜滾蛋。
姬越這才起身,走到床邊坐下,垂眸注視青年。
衛斂容色蒼白得很,腕上纏著繃帶,脖頸一道血痕,觸目驚心的脆弱。
尤其是手臂上這一圈,瞧著實在是慘不忍睹。
姬越別過頭,忍住眼眶裡一點濕潤。
「疼不疼啊?」姬越壓抑著,輕聲問,「你怎麼就不知道疼呢?」
衛斂想說幾句,卻突然看到姬越寬大衣袖下遮掩的一道傷口。
他面色一變:「你的手怎麼了?」
姬越帶著點鼻音:「孤也遇刺了。」
衛斂:「……」
怎麼可能?他明明很注意,絕沒有傷到姬越。
難道是剛剛那個刺客?竟有傷到秦王的能力?
衛斂不可置通道:「天下何人能傷你?」
姬越吸了下鼻子,低低道:「不用擔心,刺客已伏誅。孤只是……一時大意。」
眼前不就有一個么?
衛斂,只有你能傷我。
衛斂一怔:「姬越……」
你在哭么?
姬越撇過頭,避開這個話題。他看了眼桌上未動的白玉藥瓶,走過去倒出一顆藥丸,低聲道:「時間快到了,把解藥吃了罷。」
衛斂抿唇。
這一直是他的心結。
不解開,他便一日不敢坦誠相待。
衛斂突然問了句:「你還想控制我到什麼時候?」
這是他難得的直白。
姬越背對著衛斂,快速眨了一下眼,極力讓眼睛變得乾澀。
所以你果然是想離開的,對么?
你又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姬越沒有回答。
衛斂,孤怕了你。
時至今日孤才知曉,孤是何等卑劣之人。
傷你的孤會還,孤陪你一起痛。
解藥孤不會給。
孤不許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