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三章
我愛張居正 中衣已洗過多次, 舊衣裳反倒柔軟貼身,顧未明這才長舒一口氣,他平日的眼神總是迷離,此刻反倒明朗如日月光華,像是淬著火光:「何以解憂?唯有行散一事而已,我看兩位心事重重的樣子,真是心疼得很。」
看他又開始發囈語,言辭間多有曖昧之處,虞歸塵只好向成去非建議:「要麼留宿一晚,外頭寒氣重, 遣人去顧府送個話。」
成去非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曼聲道:「不用, 讓趙器送他回去, 順便告訴阿灰看好他,國喪期間不許他出門亂來。」虞歸塵明白這是怕落下把柄, 屆時大將軍發難, 少不得麻煩。
趙器剛應聲, 要去扶他, 顧未明冷冷看趙器一眼, 繼而對著兩人陰陽怪氣道:「大公子此刻不去陪長公主, 卻和虞靜齋大冷夜站外頭, 我留宿一宿倒不能了!」說著笑得更甚, 目光直逼兩人。
「你此刻倒清醒了, 趙器, 送他走。」成去非打了個手勢,不想再理會。
虞歸塵心裡嘆氣,不和他計較,任由他胡言亂語幾句,一同和趙器扶他出來。要上車時,他忽就靠入了虞歸塵懷中,趙器看他那不宜的舉動,心底滿是反感。服散備受江左世家公子們推崇,一個個浪蕩至極,自以為瀟洒罷了,不務實事,卻個個身居高位,倘是大公子為九五之尊,怎能容下……趙器忽然打住,暗罵自己怎麼就想到了這上頭。
最終車馬平穩而去,虞歸塵才步行往家走去。
屋內清凈下來,成去非立在屋檐下仍在靜靜思慮著朝中諸事。新皇登基數月有餘,大將軍並無多大動靜,他走一步,他們便要思量兩步,如此這般日慮萬機,陽壽真要少上些年頭了。
「大公子,顧公子已送回去,您的話都說與顧家長公子聽了。虞公子也已安然到家。」趙器何時回來的,他並未在意,只揮手示意他退下了。正要折身準備夜讀,驟然想起顧子昭那前半句話來,便信步朝樵風園走去。
成府的幾處園子是依四季命名的,春曰細柳,夏謂荷月,秋乃樵風,冬為聽雪。長公主嫁過來住在樵風園,出了成去非的書房,往東過一道月門,就能看見一叢鳳尾,遙對著正屋窗格,走廊底下是烏漆柱。下兩層台階,廊外有株古槐,夏日裡會篩一地碎銀片似的日光,映在一地的青磚面上,整個園子都十分陰涼。
一盞燈火如豆,窗子上映出斑駁人影。
外室寂寂,芳寒就著燭光手底飛針走線,案幾前琬寧則在認真註釋著《論語》,藏書樓的大火在她眼前就不曾熄滅過。往日在宮中,她不能貿然做這些,如今出了宮,躲在這宅院深深里,竟有這番好處。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熬過這些混沌艱難的一日日,只知既然住進了成府,便有機會找煙雨姐姐。她整個人自公主下嫁以來,倒覺得有了幾分清醒,不似在宮中那般虛浮,孤魂野鬼似的茫然。
許是換了地方的緣故,那宮殿實在曠得讓人難安,想到此,英王,不,該是今上了,琬寧心底輾轉一番,說不清每回見到他,是怎麼回事,此刻,竟彷彿是前世般遙遠了。
成去非進來時,詫異這份靜寂,看見她二人各自忙碌,便往琬寧身後站定了。
這下筆猶如雨潤花開,家學應是極好的,早聽聞公主的換了伴讀,出身很不起眼。當日大婚不曾留意,此刻借著燭火打量,竟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
因在其身後,看不清模樣,只見青絲半掩,耳畔處別了一朵小小的簪花。
不多時,成去非發現她竟是在註解《論語》,江左解經的皆是大族長者,只說《論語》一書,大儒阮正通早年便有過註解,靜齋的父親也曾有所著述。
她一個小姑娘,居然在這解經?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芳寒低首半天,脖頸有些酸楚,正想活動下身子,抬首看見成去非就立在琬寧身側,驚得霍然起身,忙放下花綳,斂衽福身。
唯琬寧還不曾察覺,眉間微蹙,輕輕咬著唇似陷入沉思。芳寒不便提醒,看成去非打了個手勢,便又坐下來,卻無多少心思在活計上,只感念成去非竟有耐心,一直無聲看著琬寧伏案書寫。
直到琬寧暫停,發現該抻紙了,遂輕置筆墨,嘴裡軟軟問道:「芳寒姐姐,你現在忙嗎?」
言罷側過身來,驟然看見一襲身影立在眼前,她忍不住低呼一聲,慌亂中起身,紙張被蹭掉了一地。
芳寒見狀,正要去撿,卻見成去非已俯下身子,一張張錯開,唯恐粘在一處弄壞了字。琬寧獃獃站著,看他這般小心翼翼,臉上早漫了層紅霧。
之前成親當日,她曾就近暗暗仔細打量過他,他整個人冷峻異常,不怒自威,和江左諸多風雅子弟多有不同,讓人過目難忘。
「賀姑娘,你不要怕。」成去非替她整理好放於几案,語氣雖淡,可這句話卻莫名讓人心安,琬寧無意迎上他投來的目光,只覺肺腑間一陣涼,那雙眼睛猶如深不可測的潭水,彷彿一眼便能把人看透了。
她胸口直跳,腦中紛亂如麻,猜方才所寫定被他看了去,真是讓人難為情。
以往在阮府便聽聞烏衣巷成家大公子通百家,能解五經,就是兄長們說起他,也多有溢美之詞,雖然其中還夾雜著其他語焉不詳的東西,她卻毫不在意,腦中只想象著個模糊的身影。
如今,他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她極不自然,彷彿自己做了什麼丟臉的事情一樣。
她是真擔心被他笑話。
「賀姑娘,」成去非見她眼帘低垂,方才小鹿般的眼神中儘是生怯警惕,便看著手底文字,算是安撫,「你經學底子很好,倘需要查閱書籍,盡可到我這裡來借。」
成去非說話向來不帶任何情緒,雖然這話聽上去極有人情味兒,可經他口這麼一說,再也尋不見半點溫度。琬寧又是怕他,又是敬他,低低應了一聲,也只有她自己聽得到。
「殿下安置了?」成去非錯開話,望向芳寒。
「公主還在禮佛。」芳寒含笑回話,心底卻不免擔憂,大公子雖也來走動,可公主卻冷淡如常,這樣下去怎麼行呢?公主就是這般性子,先帝大行時,也不曾落淚,虧得當時情勢緊張,無人留意,否則真是要徒留把柄。
成去非默然,不用進內室,他也能勾勒出殿下此時情狀,便不發一言折身出來。芳寒忙拿了長燈,示意琬寧跟上,等下了台階,方把長燈遞過去:
「大公子,小心路。」
說罷兩人行了禮,目送他遠去,不等出了園子,只聽前頭一陣腳步聲,似乎有人來尋成去非,看不清人影,只聽有人道:「大公子,馬廄忽然走了水!」聽得出來人很焦急。
「人有沒有事?」
「人都沒事,就是您很鍾愛的凌雲受驚跑了,已經遣人尋馬了!」
「我知道了。」他似乎很平靜,人聲漸遠,琬寧全然聽在心裡,他不問馬,先問的人,她抿唇反覆回想他那句話,嘴角不覺綻出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淺笑。
一陣冷風忽來,琬寧身子一顫,這才堪堪回神,心底竟盼起春天來。有了哪怕這麼一絲念頭,琬寧也覺得自己好似有了些精神氣。
想到這,他嘆息著搖了搖頭,目光如秋林夕照,含著一股蒼老的意味。很快,後頭有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是史青來了。
「你來啦?」皇甫謐被日頭曬久了,眼睛有些花,打量片刻才看出是史青。史青手裡還端著葯,是方才進府時特地從下人手裡接過的活計。
「老師,該用藥了。」史青小心翼翼伺候著,見皇甫謐一口氣喝完那碗濃汁,隨即起身替老師輕輕拭了拭嘴角葯漬,才安心撩衣坐到了一側。
「你手頭的《農政全書》定好框架了沒?」皇甫謐十分掛心此事,腦中雖昏昏然,可開口問的第一件事便是此。
史青略略一見禮才恭敬回話:「弟子打算分上、中、下三捲來寫,上卷以水稻栽培為中心,中卷則以養牛為主,下卷考慮闡述栽桑養蠶等事宜,不知老師有何高見?弟子也好查缺補漏。」
「經世大務,總不出外、教兩端,而養先於教,尤以農桑為首務,你這樣便好。」皇甫謐長吁一口氣,嗓子眼不覺有些發癢,遂輕咳一陣,史青正欲起身,被他比了個手勢,示意他不必慌張。
正是這一陣,皇甫謐腦中思緒紛涌不止,竟無端憶起了舊事。許是老了的緣故?人一老,記憶里的人事就越發蔥蘢。又或許是病的緣故?烏衣巷成若敖此刻不也正在病中么?
一些他認為早該縹緲不明去無蹤跡的人和事,全部一清二楚地藏在心底。
熟悉的音韻在唇齒間接連滑過,彷彿要將他帶回從前盤根錯節的歲月里。但他發不出聲。名字被強行吞咽回去,火辣辣的,又嗆又酸,像變質的酒穿腸入腹,偏偏還余留著幾許香醇滋味,令人苦痛卻又不舍。
嘉平年間,他們都還年輕得很,大將軍廣交天下名士,坐而論道,高談義理,一時風雲際會於此,妙言口耳相誦,知交攜手同游,縱論文章千古事,快意平生,歡樂今朝。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最初的風雅興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對時局的憂愁。而最初那批名士,在其後不久的一次瘟疫中漸次死掉,突如其來的大規模死亡,讓人觸目驚心,直到最後,再傳來死人的消息,大家都不復一早的慌張,反倒更坦然了。
而他們,則躲過了這次天災,也是自那重疫之後,大將軍性情突變,彷彿先前澎湃激蕩的圖像頃刻即在眼前枯寂了,就像那一代才華天縱的人短短數年便零落殆盡一樣。
累累白骨至今仍靜卧建康的衰草殘陽中,大將軍於碑前悲慟大哭的場景,也彷彿就在昨日。
可細細算來,二十載倏忽而過。
如今,當初的天災早逝於記憶深處,那麼,往後的人禍呢?
談話驟然斷掉,老師似乎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傳的情緒中,史青不便打擾,本打算問的話,此刻也遲疑了。
「阿青,你有話想說?但說無妨,自家牆垣之內,不需要避諱什麼。」皇甫謐何時回的神,史青竟未曾發覺,便微微沉吟了片刻,在思考恰當的措辭。
「老師病了這幾日,大將軍可曾遣人來看老師?」
「嗯。」皇甫謐早料到他要問時局,簡單應了一聲。
「弟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老師解惑。」史青的聲音忽像繃緊了的弦,目光駐留在皇甫謐身上。
皇甫謐則慢慢闔上雙目,頷首示意他說下去。
「聽聞大將軍的九錫之禮已定,老師為何不去道喜?大將軍府邸這幾日,門庭若市……」史青目中漸漸露出一絲隱憂,老師這麼些年一直和大將軍交好,自有「智囊」美譽,可自從舉薦王寧一事,似乎就和大將軍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齟齬,好在并州大捷,寬慰人心。但接踵而來的便是九錫朝議,老師竟缺席了當日早朝,這不免加劇他的擔憂……
更何況,長史已成大將軍眼前第一紅人。
「我問你,大將軍加九錫是為了什麼?」皇甫謐沉沉開口問,不等史青回答,繼續道:「九錫之禮還未加,底下人又迫不及待上了摺子,懇請今上給大將軍幼子封侯,阿青,你也是讀過幾日書的人,不會不知道這其中意圖。」
無大功而封侯,更何況對方只是個九歲的娃娃!史青眉頭緊鎖,想要開口,又有幾分猶豫,最終還是沉默了。
「大將軍加了九錫,再封侯位,下一步就該立廟了,你說,誰受益最大?到時,即便他不想,也由不得他了!」皇甫謐忽長長嘆了口氣,史青聞言,抬首看了看他,可老師面上平靜,此刻望過去,也不過是尋常老翁模樣。
這話聽起來,仍是在替大將軍辯解,是故交情誼?還是老師自欺欺人的麻痹?加九錫的事,老師不會看不出苗頭,史青忽然想起王寧一事,這時方品出了一絲不一樣的意味。
王寧是不是那塊料,大將軍豈會不清楚?可鳳凰元年春,便硬是把王寧推向了大西北。老師竟也沒有多加阻攔,那麼其他人更不會說什麼。至於再到後來的力薦樊聰,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強壓了鄧楊一頭,還得成若敖擔份人情,都督中外軍權的是大將軍,頭功自然也只能是大將軍的……
一環扣一環,倒也精妙。
那麼有了赫赫軍功,加九錫,似乎也勉強能圓得了場。是啊!老師說的又有何錯?也許,有些事,除了自己那點心思外,亦含幾分不由己?
空氣中滿是蒼寂的味道,史青低低道:「老師,那您是準備蟄居不出了么?」
他本不想問的這麼直白,話到嘴邊,就這麼出來了,史青心底矛盾至極,他的老師,是真盼著大將軍做周公,然而,世道無常,人心易變,只怕最初的勠力一心不知何時便化作本同末殊……
「我人就在建康,何來的蟄居不出?」皇甫謐慢慢睜開眼,烏金的陽光正映入眼中,而頭頂遼闊,天真高遠啊!他不禁喟嘆一聲……
一陣冷風忽來,再好的日頭也蕭索起來,四處木葉凋零枯寂,兩人皆沉默不語。直到小廝匆匆而來,打破這過分的靜寂。
「大將軍遣人來送了份果盒。另捎了話,請大人好好調養,眼下正是打獵的好時節,大將軍還等著同大司農一起去打狍子。」
小廝一五一十學完話,把果盒輕輕擱置便退了。
皇甫謐抬眼輕瞥一下,心底算了算時日,太傅那邊似乎也病一些日子了?據太醫說,是偏枯之症,乍聞之際,到底有些唏噓,那樣一個人,實在難以想象也會有纏綿病榻,言語不清,頭腦不明的難堪情形……
只是,誰知道真假呢?又或者太傅如同自己,便是真病了,旁人也斷不肯相信?
這樣的晴日再好,進了臘月,便少不了天寒地凍。
剛進臘月,太傅成若敖便徹底稱病不朝了。
照舊例,臘月里烏衣巷要比建康其他人家早幾日點燈。丑時一到,四姓各家小廝們都起了床,寅時,便開始一家接著一家點燈,這中間不能斷,要續接及時。一盞盞長燈次第亮了起來,一路延伸,猶如銀河自天而降,烏衣巷便漂浮在這紅黑相間的天地混沌中。
府上雖布置一新,張燈結綵一片,卻無多少喜慶的氣氛。
臘八還沒過,忽又有人遞了摺子彈劾征西將軍成去遠,定的是失職之罪。成去遠便只得主動請辭,快馬加鞭回了建康。
太傅稱病不朝,外人皆以為自己揣度得清楚,不過是裝一裝避風頭。既然病著,也不好多有叨擾,成府日漸門庭冷落,經久不散的湯藥味充斥著整座府邸。
一路趕得急,臘八當日,跑死了幾匹馬,成去遠終是到了建康。
先行入宮覲見聖上,不過是例行慣事,君臣不咸不淡一番對話后,成去遠便叩禮而出,待走下東堂,才發現竟飄了雪。
府上掛著朱紅的燈籠,石階上立著趙器,成去遠終於再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心中輾轉而過一陣溫暖,而趙器已大步下來行禮。
「父親的病,」成去遠俊朗上的面容上已染上邊塞的風霜,眉目更顯粗糲。他雖早接到消息,卻亦難辨真偽,迫不及待低聲問了半句,轉念一想,遂作罷。
滿目交相輝映著落雪和燈火,透過黑暗中浮漾的光亮,成去遠看見井口邊有女孩子身影在汲水洗硯。深翠的竹子在她身後簌簌搖曳著葉子,成去遠邊往前走邊暗自打量,很快,那人起身,成去遠這才瞧清楚,便折了步子上前去。
「近日見你有些清瘦,今上飲食上要注意,」太后頓了頓,正色看了看英奴,「有些事,哀家不好干預,聽說皇上最近很寵那兩個司帳?」
英奴正喝著百合粥,拿眼角瞥了一眼黃裳,太后又說:「你不要看他,哀家看你眼窩發青,腳步虛浮,也知道是何緣由。」
「母后教訓得是,兒臣記得了。」英奴話說間,念及那兩具白皙滑膩的身子,腹底又煎熬起來。太后忽幽幽嘆氣,聽得他不覺有些煩悶,而又得死死壓著,太極殿上他分明就是看客,有他無他,眾人皆早早定下了主意……他抬眼看了看母后,一如往昔莊重慈愛。
這些日子,他確實荒唐。夜闌人靜時,輾轉中望見一地的月光,隔著名貴的紗,影影綽綽透進來,喘息聲不止,他身子忽然就那麼一僵,隱隱憶起最初的那一縷心動,竟不由溢出一滴清淚來,全然為了自己的不能。而那女孩的模樣,竟不覺變得模糊了已經。
太后見他出神,眉眼間滿是鬱郁之色,正想寬慰幾句。外頭有人隔著帘子道:「大將軍有摺子要呈給今上。」
這不是剛下朝沒多久么?在大殿上不遞摺子,此刻又來叨擾,太后眉頭浮上不悅,丟了個眼色給黃裳,黃裳會意,掀了帘子吩咐:
「太后同今上正在用膳,摺子留下就行,請大將軍先回。」說著接過了摺子。
英奴卻絲毫不意外,打開摺子的剎那,反倒有股莫名的興奮,一掃方才的陰霾,是啊,先皇都可以忍,一忍便是這麼多年,他有什麼不可以的?再說,他的皇叔這下一步如何跟烏衣巷斗,好戲才上演不是么?
這些年,大將軍四處打擊政敵,最大的動靜也就是阮氏一案了,卻也收到奇效,先帝就此病倒薨逝。算算這些年戰果,可以當成熱身,他真正的對手在後頭等著,雙方心知肚明,只差時日。
烏衣巷四姓可不是阮氏,一個修書謀逆的罪名就呼啦啦撂倒一個世家。
彼時拿下阮氏,英奴一直覺得這一案實在太順,阮正通連辯解都不曾有過,端的是從容赴死之勢。先皇悲慟入骨顯然不是裝出來的,卻對此案也沒什麼救助的舉動,縱有大將軍厲威震懾,可帝師被誅,滿朝上下皆袖手旁觀,也足夠讓人心寒。
一壁想著,一壁看著手底摺子,英奴不禁無聲冷笑。
他的皇叔,果真要一點點暴露吃相了。
方才殿上發難,並未佔據明顯上風,可最後商議賦稅一事大家竟也能其樂融融。這轉眼間就遞了摺子,也是雷霆萬鈞,一點都不耽擱。
目光停在最後一行字上,英奴心口忽一陣翻騰,腦中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許是阮氏亦有迎合大將軍之意?這麼一想,連帶著多年前宮闈里那點隱秘的傳聞,一併湧上了心頭。
宗皇帝大行時,跟前只有阮正通一人,等其他幾位託孤朝臣趕到時,宗皇帝已駕崩,遺詔是在阮正通手裡。一如當日自己繼承大統般讓人驚詫,當年宗皇帝最為倚重的皇子正是建康王,時人尊稱「大親王」,可最後卻是先皇即位,一時間也是朝野嘩然。
不過這終歸是一則傳聞,很快便被壓了下去。當晚時間緊迫,阮正通一來無篡改遺詔的空檔,二來託孤大臣不止他一人,縱然他願意,其他人也不見得願意。朝臣們只能把此歸於帝心難測,畢竟宗皇帝成府極深,行事常常讓人捉摸不定,有此一舉似乎也能說得通。
但後來的事情卻證明,大將軍是懷恨在心的,否則不會在之後十餘年間,最初的幾位託孤重臣皆不得善終,表面上看和大將軍並無多少關係,可那些不明不白死掉的人,誰也說不清真相是什麼。
英奴悠悠把摺子合上,似乎突然間就想通了一件事:不管阮正通當初是否篡改遺詔,大將軍都不會放過阮家,而阮正通自己也清楚,能真正和大將軍抗衡的唯有烏衣巷,阮家在,大將軍就永遠和烏衣巷斗不起來……
這麼看,倒還真有魄力,英奴抬首迎上太后詢征的眼神,無謂笑道:「朕當是什麼要緊事,大將軍自薦其文學王寧出任并州刺史。」
太后心底一涼,大將軍真真按捺不住,這麼快就插手西北。先前西北兵敗一事,誰人都疑心是他暗地搗鬼,如今直接放檯面來了。并州刺史林敏,那是成若敖一手提拔上來的人,這般明顯,還真是讓人側目。
「那今上打算怎麼辦?」太后問,英奴面上越發放鬆:「母后可知大將軍還說了什麼?林敏這幾年痔病頻犯,大將軍提議換個環境興許就好了,說南方氣候濕潤,要讓林敏轉任廣州刺史。」
這話一出,太后才倒吸一口冷氣,好毒的手段!
廣州乃蠻荒之地,瘴氣叢生,蛇蟲遍地,林敏這幾年在邊境之地確實壞了身子,大將軍卻正好藉此大做文章……
「朕會如他所願。」英奴把摺子往几案上一扔,心裡頭忽然滿了興緻:他要看看下一步烏衣巷是迎面而上呢?還是避其鋒芒?
他是像個困獸,手裡頭沒實權,可這鬥爭的雙方卻旗鼓相當,他不如鐵了心當定這個看客……
想到這,遂又拿起了摺子掂在手裡,心底冷笑,他的皇叔還等著他表態呢!
春日漸遠,大將軍府邸依舊繁花簇簇,賓客如雲。
誅阮氏,先帝薨,迎新皇,人事變,一一鋪排而至,如行雲流水,竟有一氣呵成之感,大將軍亦不免嗟嘆光陰之快,眼底卻藏著蓬蓬的笑意。
「樂師新譜佳曲《祭河山》,請諸君賞之!」大將軍手持酒盞,寬袖一揮,便有伶人依次上台,一曲既起,果真蒼冷豪邁。
「此曲格局之大,唯大將軍方可匹配之!」底下人遙遙祝酒,大將軍睥睨眼底眾人,縱聲笑起來:「來,良宴可貴,諸君共飲!」
杯盞交錯聲不絕於耳,這般歡愉場景,大將軍醉眼微醺瞧著,斜倚榻上像是喃喃:「如此,才不負良辰。」說罷指尖落在膝頭輕輕打起了拍子,坐間忽有人搖晃起身,略顯醉態:
「往者不可諫,來者不可追,臣以為,大將軍當快馬加鞭,再立不世之功!」一番陳辭慷慨激昂,借著酒意,聽得人振奮,紛紛跟上附和不已。
大將軍哼吟一聲,眯起眼睛看著底下人:「蘭卿就說說,我該立何功業?」
「大將軍應劍指西北!」
坐間忽然寂靜,眾人聽得心頭一跳,一時不能回神。西北是烏衣巷成家固有勢力範圍,經營數十年,成家人功業正立於此地。大將軍倘有遺憾,那定是未曾馳騁沙場。親自趟一趟死人堆,又豈是身處江左廟堂能想象的呢?
短短一句,耳畔便是邊聲角冷,眼前雁字荒城,大將軍嘴角終於綻開一縷笑,借著幾分酒力,整個人如同醉玉傾山,大司農皇甫謐凝眸看了看他,並未像他人般跟著高談,復又置酒,垂下眼帘像是什麼也沒聽到。
滿室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好不痛快。
直至夜深,留一室殘山剩水,賓客盡散,大將軍醉態分明,興緻仍在,朝遲遲不起身的皇甫謐瞥了一眼,笑道:「主客盡歡,子靜兄為何無動於衷?」
方才喧嘩擾嚷的聲音消散殆盡,四下里寂寂,皇甫謐聽他換了稱呼,知道並不是真醉,沉聲說了句:「不可,唯西北不可。」
燭光熾烈,大將軍聽得真切,就勢仍倚在榻邊,迷濛之間只看到燭花搖曳,滿眼醉紅,少年時便熟稔於心的歌謠忽就漫上來,不由脫口而出:
「金戈鐵馬引箭驚鴻,塞外雪冷關山萬重,封侯覓盡誰人入夢,」調子依然清楚,只是末了這一句亘在喉間,自帶不祥,而他,本不信這些的。
竟也遲疑了。
皇甫謐比他年長,這歌謠自然更加熟悉。昔年祖皇帝出征邊關,營火之間將士們借著烈酒起舞,主簿曾琪就此譜了新曲,正是這首《關山冷》。那末了一句,他自然是知道的。
「大將軍好興緻……」皇甫謐捕捉到他眉宇間的一抹神往,心底唏噓,輕嘆一聲:「來日方長,大將軍不可操之過急。」
「子靜兄!」大將軍驟然高聲打斷,「我已四十不惑,子靜兄也將知天命,人生苦短,不知我還有多少日月可待?」
他眸中突迸一絲光芒,卻又陡然黯淡下去。皇甫謐知他心結,好言繼續相勸:「大將軍雄心壯志,日月可鑒,只是西北棘手,大將軍若是想奪西北軍權大可不必急於一時,若是想驅逐異族,開疆拓土,那更要從長計議。」
「西北邊關,紛擾不斷,成氏畢竟能守得住國門,大將軍貿然插手,易陷囹圄,不如先握穩京畿大權,再作圖謀。」
肺腑之言,鞭辟入裡,他豈能不懂?眼中卻有恨恨色,假若不是他那庸碌皇兄無所建樹幾十年……念及此,手底力道不覺重了許多,卻是空無一物,只化作緊握的拳。
皇甫謐知道他已上了摺子,可王寧遠不是能鎮守一方的人才,更何況并州之地,胡漢雜居,又豈是他們這些長居富貴鄉的公子才士所能駕馭的?
只是大將軍一意孤行,他也沒過分規勸。其實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將軍的心情,畢竟西北是他這一生心結所在,即便這次布局有些急進了,也當是多年的一個宣洩吧,而眼下,眾人以為看出大將軍意圖,攛掇著就此插足西北諸事,他卻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大將軍眸中撲閃著精光,半日都沒再說話。
「禁衛軍之權最為要緊,大將軍可上表奏請領軍將軍溫濟之為太尉,再薦您妻弟接任此職。溫濟之素與四姓親善,架空他,等於先砍了烏衣巷一條臂膀。禁衛軍大權在手,西北我們自可慢慢圖謀。」
聽了皇甫謐這番話,大將軍身子才漸漸鬆弛下來,默默頷首。
皇甫思慮半晌,又道:「長公子今年虛齡十六,當日成去非入朝輔政也不過這個歲數,吾等將力薦長公子出任黃門侍郎。」
說到子嗣,大將軍不由一陣心冷,長子鳳宇資質平平,幼子則更叫人傷懷,竟是個痴傻東西,連話也不能言語,人丁零落,不能不叫人痛心,想到這,眉眼處難免有些落寞,皇甫謐只好再度婉言相勸:
「聽聞石俊常送美人與海狗腎,身子不可不補,但凡事,總不宜過重過急……」說到這,皇甫謐頗為尷尬,終究是私事,他不好過問,便不再多言。
大將軍若有所思,陷入沉默,連皇甫謐也不知他此刻所想了。
成若敖默許,顧曙在度支方面天分頗高,年輕一代子弟中,確為出類拔萃者,值得信賴,他的族兄顧玄與之相差甚遠,正考慮度支尚書一位要不要易人,忽想起前一陣的傳聞,問道:
「上回從方山津運往浙西的一批貨物,聽聞多虧有人及時查出船有問題,才避了一場禍端,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此人叫徐靖,一直都擔著巡查漕運的職,很乾練,晚輩正打算舉薦此人,」顧曙正思量如何插入此事,不想尚書令主動提及,便起身作揖行禮,「大人,徐靖乃勘驗造船的奇才,又有多年漕運歷練,晚輩想薦其為京都監運御史。」
前一陣,前京都監運御史因抱病請辭,一直無合適人選,難得阿灰有心,不過這個位子掌著重權,徐靖門戶太低,上來就擔此職,多有不妥。
成若敖遂打了個手勢:「阿灰在這裡不必多禮,既是你看中的,沒有不允的道理。不過,日前先擔著津關勘驗官一職吧。」
「大人愛惜人才,晚輩先代他謝過。」
顧曙清楚成若敖所慮,不再強求,忽想起柳心坊那邊不知情況如何,便起身告辭,成若敖也不留他,命人挑燈相送。
剛出了成府大門,石板路上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顧曙著意候了片刻,等瞧清來人,便立在階上,只見丁壺一個利落下身,直朝自己奔來。
「那江彝,被錢荻扔河裡去了!」
顧曙毫不意外,只低笑:「荊州的人可淹不死。」
「不,公子,那幾人是被綁在一起沉了河!」
顧曙垂著眼睫,似笑非笑:「確定?」
「確定,小人一直有盯著,到現在那幾人都還沒個蹤影!」
「你再去查看,不要走開,我晚些時候到。」顧曙心裡有了數,斂了衣襟,正欲提步進成府,身後有馬車緩緩停住,只見成去非打簾而出,顧曙知道他這是從虞歸塵聽濤小築那裡來,便先折身行禮:
「大公子。」
「阿灰來了,」成去非淡淡應一聲,「一起進去吧。」
顧曙笑道:「本是該走了,突發急事,既然大公子在,我就不進去了。」
成去非收了步子,這才回想方才那過去的身影像是丁壺。
「柳心坊出了事,聽說錢荻把江彝等人沉了河,子昭恰巧在那附近夜遊,遂遣人來知會。雖不是大事,還是要告訴大人一聲。」
這些人是怎麼碰到一起的?成去非心中存疑,抬眸看向顧曙:「何故?」
縱然是燈光昏暗,顧曙也能察覺到那目光中的壓力。
那多是江左子弟酷愛遊樂之地,許侃怎麼會由著手下去那裡?許侃絕非喜愛浮華之人,這一點整個江左都清楚。
顧曙也從容得很:「尚不清楚,不過既是在柳心坊,想必和官妓脫不了干係,那幾人是捆了扔下去的,怕是上不來了。」
見成去非似在細思量,顧曙接了小廝的燈,讓了禮:「天晚了,曙告辭。」
「人還在水裡?」
「既是大將軍的人,別人不好插手,」顧曙停住,輕輕摩挲著燈桿,「更何況,柳心坊那邊多是少年子弟胡鬧,不一定有人認得他們,就是認得,也管不到上面去。」
「阿灰,你去撈人,再去趟大將軍府邸,該怎麼說,你清楚。」成去非自己便拿了主意,顧曙頗有意外,又聽他說:「這事是你家裡湊巧碰上的,我們不便出面,你去最妥當。」
「我明白。」
一路腳步輕快,顧曙帶人徑直去了柳心坊。
水面已復歸平靜,兩岸看熱鬧的人群早已散盡,就是柳心坊也依舊燈火璀璨,歡聲笑語不休。一個區區家奴,竟真敢動許侃的長史,顧曙冷冷看著粼粼水光,他唇峰分明,嘴角弧度生的好,勾起那麼一縷嘲弄的笑,也叫人看不出名頭。
大將軍家奴錢荻因官妓酷殺荊州刺史長史江彝及從仆一事事發突然,翌日便在朝野傳開。消息傳到西堂時,太后正潛心修佛,殿內紫檀香裊裊而起,太后默然半晌也不見起身,殿外長報的太監不敢出聲,直到黃裳低聲問道:「太后,您瞧著這件事怎麼處置好?」
「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太後面容安詳柔和,緩緩捻著手中的佛珠,「大將軍和許大人是故交,總不至於因這點事就翻臉。他們二人商議著怎麼了結,就怎麼了結,你去告訴今上,讓他們自己拿主意。」
黃裳躬了身子低首笑言:「太后明鑒,這是好法子,老奴這就去找今上。」
此刻的英奴,早得了消息,待黃裳過來傳太后話,他暗暗長舒一口氣,母後果真同自己想到一處了。轉念又想,不這樣處置又能如何?他是能得罪許侃,還是可以招惹大將軍?大將軍鋒芒正盛,而許侃亦非省油的燈,荊州屯著重兵,到時許侃打著「清君側」的名號順江而來,自己能逃此劫?到時,烏衣巷坐收漁人之利,再立新君,朝中又一輪腥風血雨的清洗……想到這,英奴冷汗涔涔,不能再往下想去。
而常人不知的是,許侃和長史之間情誼並不尋常,少年時一起街頭賣苦力,戰場上同趟死人堆,生生死死幾回,一輩子夠他人活幾世用了。
打撈還真費了些功夫,泡了一夜,人變形得厲害,慘不忍睹,眾人見狀幾乎都要吐出來,丁壺提醒顧曙是不是找人修一修遺容,顧曙否決,親自來送屍體。
許侃驟然得知噩耗那一刻,險些暈厥,血氣翻湧頂得全身失了火一樣,直想拎刀砍人,憶及年少時和江彝所行殺人越貨舊事,悲從中來,自己頹然跌坐下去。即便如此,卻仍太清楚自己得按住這股仇火,眼底情緒翻江倒海,掀了白布只瞧了一眼,便一言不發坐回了原處。
「家弟夜遊時偶得知此事,只可惜晚了些時候,具體事宜也不甚清楚,抱歉。」顧曙三言兩語說完,也不多做解釋,看了看許侃臉色,揖手行禮道:「大人節哀,曙不宜打擾,告辭。」
許侃這才回神起身送客:「多謝顧公子把人送過來。」
顧曙眉眼處浮上幾分悔色:「大人留步,彼時曙無心之語,竟出禍事。」
「顧公子言重,」許侃眉頭緊鎖,「公子肯出面,侃感激不盡。」
剛送走顧曙片刻,小廝忽來報:「大人外頭有人求見!」
許侃眉眼裡皆是暗火:「什麼人?」
「大將軍請大人去一趟!」小廝壓低了聲音,許侃不由冷笑,凝眸看了看地上那幾具未寒的屍骨,撩衣而出,果真,台階下早有人滿臉帶笑恭恭敬敬迎了上來。
馬車載著許侃過去時,顧曙在轎中掀了一角帘子,已看得一清二楚,低聲吩咐了丁壺:「跟上,看往哪裡去。」
大將軍府邸規模遼闊,極具氣派,許侃下了轎,駐足打量幾分,才拾級而上。
家奴在前小心翼翼引路,九曲迴廊縱深曲折,直到近了聽事,半叢鳳尾后閃出人影來。
「士衡兄!」大將軍朗聲而笑,連連拱手作揖信步而迎。許侃眉眼裡也爬滿了笑,借勢讓禮:「大將軍!」
大將軍見狀遂近身執手,許侃也不掙脫,順著他的力道,兩人倒像多年未曾謀面的老友攜手進了聽事。案几上奉著好茶,兩人斂衣而坐,大將軍親自端了茶水遞與許侃:
「仔細算來,我和士衡兄已相識十多年,昔日宗皇帝在世,士衡兄為侍郎,常與君見,不知士衡兄可還記得舊事?」
「大將軍昔日風采,猶在眼前。」許侃頷首而笑,「只可惜侃如今遠在上游,不能常睹大將軍風姿,實為憾事。」
大將軍撫掌而笑,「士衡兄說笑了,」說著忽收了笑,拍了拍手掌,「冒昧請兄前來,其實是有要事,有個人,得交給士衡兄。」
立於英奴身後不遠處的著作郎,這一幕幕看下來,手底不曾停歇,此刻也只獃獃望著大將軍,方才這一連串的對嗆實在精彩,他一個字不敢漏,雖然腦中還遲遲不能回神。
長史見狀,也早跪了下來,殷殷喚了聲「大將軍」,這一聲不打緊,後頭呼啦啦跪了一片,齊齊跟著喚道:「大將軍!」,英奴看得心底倒抽涼氣:萬人齊心吶!這是要逼宮?!
「不偏袒,不徇私,王道才能寬廣平正地實行,今上明鑒啊!」長史聲調越發高亢,英奴都記不清這是第幾回讓他「明鑒」了,吼了半日,只怕當天子是死人,遂牙關咬緊,只沉沉望著底下眾人,不等他開口,就被新一輪齊刷刷的「請今上明鑒」震得頭昏腦漲。
「臣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韓伊怒目相視,一一指著眼眼前這跪成的一片:
「你們這是逼著今上賜禮!其心可誅!大將軍無大功而加九錫,這難道不是圖謀篡位的先兆?!你們到底是在逼今上,還是逼大將軍!」
——
炸雷一般的聲音,彷彿一把重鎚將整個太極殿都劈裂開來!眾人張口結舌:他韓伊是真的不打算活著走出太極殿了!
這句話彷彿帶著一股巨力,把每個人都拋上了雲中霧裡。長史霍然起身,一個箭步上前,只惡狠狠瞪著韓伊:
「公然誹謗詆毀親王,無視高下尊卑之別,韓伊你那聖賢書都是個屁!」
這下太極殿上更是愕然,長史如此粗魯無憚!場面完全失控了!
好極!好極!
英奴簡直不知此刻該哭還是該笑,這些人是在太極殿——天子之殿啊!方才還知道顧些顏面,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眼下,索性破罐子破摔,猶如市井罵街,什麼君臣之禮,什麼寡義廉恥,全都顧不上了!
著作郎聽得瞠目結舌,頭上不覺沁出了細汗,也顧不上擦拭,手底卻遲遲不敢落筆,誰人敢記?便是這上下千年的史官,怕也不曾親睹如此荒唐的場面!
「今上!請恕臣方才失言,臣自當領罰!不過,韓伊他這是大逆!這才是其心可誅!此言此語讓大將軍無立足之地也!又公然離間天家骨肉,已是罪責昭昭,天人共賭!罪不可赦!」長史似乎想起來上頭還坐著皇帝,卻字字咬得清楚,有如切金斷玉:
「若容此人活著,天家便要淪為普天下的笑柄!」
這世上最可恨得便是這種道德之辭了!英奴一陣目眩,等堪堪回過神,好不易才尋到中書令張蘊的身影,看那張全然迴避的臉,一顆心便直往下掉,他忍了忍,目光游移一遍,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人來接一接話!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恐怕再也沒有什麼時刻能比得上此刻,叫他明白:何謂孤家寡人!
「今上,」成去非眼見韓伊鼻翼翕動,知道他這是要豁出命去,手持笏板疾步出了列,卻岔開方才的話:
「帝王昌盛莫過於唐虞,您當之無愧,忠臣功高莫過於伊尹周公,而大將軍可與之相比,」
這番套話自成去非口中而出,其震撼人心處並不亞於方才那一番唇槍劍雨!英奴嘴角扯了扯,知道後續必有轉折,便沉心聽他繼續道:
「德行茂盛者官位高貴,功勞卓越者賞賜豐厚,大將軍既有先帝賞賜的尊位,又有忠君事功,就應享有九錫的特殊恩寵。」
他不疾不徐,語氣和緩地說完這些,並不理會他人目光,只淡漠看了一眼韓伊,方道:
「中書舍人怕是得了失心瘋,遂致胡言亂語,今上不應同癲狂之人計較,以免有失聖名,誠如長史大人所言,清流不過要的是好名聲,他如果真死了,正中其下懷,可天下人卻會以為這是今上無容人之德。所以,臣以為,越是這樣,今上越不該順著他。」
這倒真是四兩撥千斤了!
英奴極力維持著面上表情,成去非這是給韓伊解了圍,可他竟也支持大將軍封九錫,那些官話,哪裡像他平日風格?真有些匪夷所思了,難不成是緩兵之計?緩的哪門子兵?下一步又有何計?
天子一言既出,便斷無更改的道理,成去非到底是如何籌劃的?英奴無暇細想,便順著他的話,悠悠道:
「成尚書所言不假,朕若跟瘋癲之人計較,那才是淪為普天下的笑柄,大將軍以為呢?」
說著很自然地望向大將軍,不想不等大將軍開口,那邊韓伊忽連連跺腳,指著成去非罵道:
「成伯淵!枉我韓伊高看了你!不想你竟也是這般助紂為虐的之人!我用不著你虛與委蛇半道相救!」
聽得眾人又是一陣不堪,這韓伊簡直不可理喻!非得一頭撞死南牆不可呀!眾人皆暗自打量著成去非,大公子果真好雅量,面無異樣,似乎分毫不放心上。
只見韓伊越說越激動,竟兀自扯了冠帶往地上一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熱淚滾滾望向英奴:
「今上萬不可聽他人之言,大將軍絕不可受九錫之禮!臣知道,這滿朝的文武,都跟看傻子似的看臣,臣不在乎!當日,臣的老師蒙受不白之冤,有人勸臣勿要出頭,白白受牽連,臣那時昏了頭,竟不曾維護老師清白,如今,臣再也不能做那沒骨氣的縮頭烏龜,眼見著大將軍步步為營,只剩易鼎禪位!臣雖出身鄙陋,卻也深知食君之祿,為君分憂,臣人微言輕,做不了什麼,但這話還是能說的!」
英奴怔怔瞧著底下韓伊淚涕並下,彷彿平生第一次明曉何為真正的肺腑之言,而這些話,他曾日思夜想,盼著也有那麼一日,誰也給他些告慰,不曾想,這些話,不過出於一個小小的寒門之口。
一時心底熱流亂竄,英奴不覺間向前傾著身子,似要把那些話刻進身體了一般。
忽然,韓伊又提高了聲調:「臣今日說了這番話,便再也沒想著活著走出這太極殿,縱使臣改變不了什麼,可臣不悔!臣子當履行的義,臣已行過,只盼,」他嗚咽不止,目光卻仍如雷般閃爍堅定:
「只盼今上勵精圖治,終成一代明主!」
英奴胸臆中的酸甜苦辣一併泛了起來,沖得喉嚨難受,眼眶發熱,一時不能自持。口齒間似乎亦有萬千言語要說,他便也能體會一次何為君臣推心置腹,可最終還是斷於唇畔--
他眼下什麼都做不了,無力感瞬間讓他清醒,他唯有和那些沉默的臣子一樣,繼續沉默罷了。
「韓大人原來是要死諫,」成去非紋絲不亂,面無表情瞥他一眼,手臂微微一揚,指著大殿漆柱:「韓大人一頭撞過去,便可成全了自己,可置今上於何地?」
尾音罕有的凌厲,韓伊聽得有些迷惑,怔怔望著成去非,成去非別過臉不再看他,只看著英奴,躬身道:
「今上,韓大人果真是得了失心瘋,該拖出去廷杖,不能讓他再這麼胡言亂語下去,有污聖聽!」
英奴即刻會意,面上登時露出幾分震怒,打了個手勢:「來啊!二十廷杖!」
語音剛落,便有提刑太監過來拉扯,剛架起韓伊,就見長史已閃身攔了一道。
太后不足四十,雖不再是年輕,卻風韻正佳,平日里只覺端莊不可侵犯,此刻凝神聽人說事,一雙眼睛竟存著幾分少女般的專註。許侃當年在京為官,也是知道太后美艷的名聲在外,從妃嬪到皇后,再到太后,這一路,怕是也少不得艱辛。
「士衡,聽你說這麼半日,想來先帝九泉之下也必感寬慰,」既說到先帝,太后不覺帶了幾分哀傷,只是這麼片刻的功夫,正讓許侃瞧得清楚。
隨即換了話鋒:「當初先帝離不開你,如今還是這個道理,今上也萬不能沒有你。」說罷幽幽看許侃一眼,許侃自然聽出話外音,忙起身行禮:
「臣本出身微寒,蒙先帝不棄,才小有所成,如今先帝仙逝,臣自當盡心輔佐今上,以慰先帝之靈!」
等的便是這番表忠心,太后甚是滿意,她了解許侃的性子,粗中有細,爽直能幹,先帝當初放他到荊州的意圖,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瞭然於心。他若真是那種姦猾之人,先帝也不敢讓他在荊州一呆就是數十年,任是當初朝氣蓬勃的青年人,也熬到兩鬢微染霜雪的年紀。
看他眼角明顯多了的細紋,太后是真有了些感慨,遂虛扶一把,許侃這才重新歸位,太后正欲說些安撫的話,聽外頭有人來報:「李大人求見太后。」
尋常一句稟報,卻聽得太後身子一僵,便端起茶,拿蓋兒颳了刮浮沫:「瞧,你們這些故人,說來都來了,平日里就是太過冷清了。」
許侃斂容點頭稱是,見太后打了手勢,便朝門外望去。
外頭李叢禮打簾而入,按著禮數畢恭畢敬給太后請了安。太后心頭微微一顫,縱然彼此都不再是當初的少年人,此刻重逢,竟也有那麼一絲酸楚不覺溢上心頭。
當年先帝還是皇子,她剛嫁過來,那時宗皇帝還在,喜歡在東林狩獵,恰巧逢河朔來人進貢禮,獐子、鹿、馬匹獻了不少。她同先帝一起參加那次狩獵,很快,就瞧見一少年人英氣勃勃,策馬而來,眉宇間掩飾不住的野性,她只消一眼,心裡就亂了,這才意識到原來男人還可以這樣。
等到後來設宴,他醉酒無意衝撞了自己,那雙眼睛跳躍著的肆無忌憚,她記了好多年,每每憶及,那顆心照例突突直跳,帶著難以言明的歡愉。
如今這雙眼睛,依舊動人,只是亦被時光消磨去了稜角,太后等他和許侃各自寒暄完,才微笑道:「李大人不遠千里而來,哀家倒過意不去。」
不等李叢禮回話,許侃窸窸窣窣起身,躬腰道:「臣就不打擾太后同李大人敘話了,容臣告退。」
這點眼力勁,許侃還是有的,太后便好言道:「到建康兩日也沒閑著,你且先去歇息。」
許侃謝了恩,便提步出去了,偌大的西堂只剩太后李叢禮兩人,就是連黃裳都是在外頭候著。
四處驟然空寂下來,太后心頭漫漫升起一絲拘謹,那心情,倒像未出閣的姑娘家,想到這,太后不由無聲一笑,自己也是經過些風浪的人,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就算當日暗生了些情愫,也該早煙消雲散了才是呀!
倒是李叢禮一直留意著太后神情,見她這麼兀自一笑,心頭竟惘惘的,彷彿她還是當年的模樣。待太后望向他,他才自覺有些失態,忙掩住了,從容道:
「臣記得太后尤愛駿馬,這次特意挑了十匹汗血寶馬,倘能得太后青睞,臣也算沒有白來一趟。」
李叢禮早不復年少狂野,眉眼神情間圓融世故,言行皆合分寸,太后聽他把客套話說完,到底還是有些失落,她哪裡是愛那駿馬,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大人有心,哀家領你這份心意。」太后莞爾,「難得大人還記得這麼清,其實大人不提,哀家自己都快忘了……」這句到最後,聲調暗了下去,太后眉宇間已浮上一縷悵然,倘一直這麼按著規矩你來我往,李叢禮倒好接話,眼下,竟一時續不上了。
「大人不在建康,不知這裡頭的難處,尤其是先帝大行之後……」說著太后竟掏出帕子掖了淚,面上平添了委屈,李叢禮自然清楚她言中所指,心底猶豫了一番,到底沒接這茬,只例行安慰:
「太后不必多慮,今上年輕有為,就是歷朝歷代,也不全是順順利利就過去的。」
太后聽言心底一涼,便凄凄抬起臉來,視線在他眉眼間流轉,似帶幽怨,沒由來叫人從心底憐憫。李叢禮心底一陣慌,迴避了目光,半日不聽太後言語,正醞釀著言辭,不想太后輕嘆一聲:
「罷了,各人有各人的難處,總不像少年人那會,無憂無慮,彷彿天底下全都是叫人歡喜的事情。」
這話無端勾起了李叢禮的回憶,是啊,自己那時候意氣風發,莫說河朔大地,就是整個天下,都彷彿踩在腳下一般,如今,就是一個河朔,他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付。
至於眼下建康這曖昧不明的態勢,他不能輕易涉水,到時沒得一分好處,反倒惹了一身麻煩,那就得不償失了。
可眼前太後分明又用一種含蓄的眼神望著他:
「我聽聞皋蘭的夫婿沒了,怎麼回事?」
皋蘭當初回河朔不久,便與雁門郡太守之子成親,怎料,剛過門沒幾日,那年輕人便突發急病暴斃。好在對方是爽快人,反倒勸皋蘭再嫁,無須守喪三年。
太后既提起,李叢禮面上便流露幾分傷感,把事情來龍去脈簡單陳述一番,太后例行公事般感慨幾句,又說:
「她若心情不好,送我這裡來,我一直都喜歡皋蘭這孩子。她走後,我倒覺得無趣很多。」
李叢禮應了一聲,腦中不禁想起當初給皋蘭算命的那先生,說此女日後貴不可言,這剛聯絡了雁門郡,人便沒了,算哪門子貴不可言呢?
「臣叨擾太后多時,容臣先行告退,太后也清凈片刻。」李叢禮見再無其他話可說,便起了身,太后抬眸看了看他,一雙鳳目里柔情輾轉,李叢禮只得避而不接。
「方才許侃說他並未下榻官舍,我想,還是盡量住官舍的好,畢竟外頭人雜。」這一番話倒是真帶著幾分私情了,太后徐徐說著,彷彿是妻子交代即將遠行的夫君。
李叢禮聽出話音的微妙變化,謝了恩,等出了西堂,才長舒一口氣。腦子裡反覆重現著太后說最後那番話的神情,心底竟也不覺起了變化,等下了長階,方想起許侃來,到底有些不快,先帝果真信任許侃,四大託孤重臣里,也唯有許侃不是內堂之上的廷臣了。
不住官舍?李叢禮想到這,面上浮起一縷嘲諷的笑,荊州許侃果然與眾不同……
許侃下榻的客棧,在建康城郊不起眼處。本來城內是設有為外地官員進京歇息的官舍,許侃住不慣,大都自己尋住處,好在並不久留。
客棧簡陋,飲的是大碗酒,配二斤牛肉便好。許侃年輕時好俠,有豪氣,頗具氣干,如今已過不惑之年,性情一絲未改。帶著一眾人只管飲酒吃肉,飯飽罵娘。
因入夏不久,建康暑氣尚無,街市熱鬧,許侃執酒而起,倚著欄杆,不禁朝遠處眺望。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粉黛笙簫,目斷魂銷,果真一派繁華好地方!許侃暗自讚賞,不由露出笑意。
待酒盡,剛轉身,便瞧見樓梯間緩緩上來一年輕公子,兩人四目迎上,都有些意外。
他亦像今晚的父親那樣,露出罕有的笑意,極為淺淡:「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蘭珠被這無頭無腦的話問住,猶疑回首望著他:「奴婢八歲便跟著您了,那時只管替您傳話。」她的大公子,記性向來好,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日子過得快,辛苦你了。」他的笑似有若無,端起已備好的東西,語氣平淡流利:「顧府送的梨花春,你嘗嘗,晚一會順便給杳娘也帶上些。」
成去非的眼睛仿若夜闌風靜時蒹葭叢中黝黑的潭水,蘭珠並無絲毫猶豫,大公子的話,是她唯一要聽的,這一點吩咐,她從未忘記。只是突來的溫情,她滿腹狐疑。
柔軟的身體很快倒下,清麗白皙的面龐漸漸被血染紅,成去非靜靜等她斷氣的那一刻,十年忠心為仆,這般也算死得其所了。他不去看她的雙眼,只望著几上燈火。
「趙器。」成去非踱步至門外輕喚,趙器應聲而入。
「打一盆溫水來。」
洗凈自己沾滿血跡的手,又用絲絹一絲不苟地細細擦拭過一遍,手指在燭焰照耀下顯現出近乎透明的白。
「葬我母親身邊,另送些財物給她家人。」成去非轉身吩咐,拂袖而坐,「她家裡還有個妹妹,待出閣時多備些禮。」說罷不由想起母親,記憶中的寒意便幕天席地而來。他抽出一沓公文,很快忘卻會稽的那段過往,長夜漫漫,還有太多事等著他親自去做……
冊封大典在太極殿舉行。
香案設在殿庭中央,冠席和醴席則分設東西兩階,有執事的宮人各自托著冠笄等物魚貫而入,時辰一到,奏雅樂,提舉官聲音高亢響亮宣布著訓辭。琬寧遠遠看著這些,眼眶中不覺蓄滿了淚。
公主神情中看不出悲喜,但台階下整飭劃一的禁衛軍,卻如森森武庫般刺眼,恍惚間,讓人以為這是要出征的前奏。
大典過後,便是連日的陰雨,雨勢很大,太極殿彷彿被浸泡得將要失去根基,西北失守的消息則在這片淫雨霏霏中被送入太極殿中。透過雨霧,檐下橫向站著一隊神色黯淡的侍衛,瞪著空洞木然的眼睛懶懶地注視著眼前鋪天蓋地的雨霧。風悄然而動,太極殿中依然一片死寂。
「今上,邊防五郡俱已失守,鎮西將軍周承宗殉國。雲中郡謠言四起:朝廷不會再管他們,因此很多地方城門大開,百姓自覺歸順漠北王庭。而胡人入城后卻大開殺戒,劫掠一通后逃之夭夭,只留一地屍首……再不出兵,恐怕,恐怕沙洲甘州等地皆不能再保!」復命的是征西將軍的副將裴重旭,皇帝靜靜聽完,緩慢而艱難地看著底下人:「胡人怎麼就突然破了五郡?」
裴重旭目光流轉,彷彿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更為艱難,只能匍匐於地深深叩首:「臣有罪,未能保邊疆安寧!」
一陣氣短,皇帝目光卻忍不住去尋找烏衣巷一眾人,而建康王早已出列,眉眼處的刀疤微微上揚:「今上,自然不能等到胡人兵臨石頭城下再迎戰,臣弟懇請皇上速速出兵!」
「那,大親王以為當下,誰可堪大任?」皇帝略略驚詫地看著他,先前一直阻撓出兵的正是他,言胡人兇悍只可巧避不可強攻云云,如今倒這般殺伐決斷了。
建康王掃視眾人一圈,目光定格在皇長子身上,轉身按劍道:「西北軍心已亂,建康再遣常人,不足以定人心。臣弟以為,胤澤勇毅剛強且得人心,可坐鎮西北。」
英王心頭驟然發緊,不禁暗自打量兄長一眼,果然,縱然是兄長這般沉穩的人,也變了神色。
「臣以為不可,如今大統未定,依著古訓,嫡長子不能出征。」成若敖避開建康王的目光,只定定看著龍椅上的人,「今上應早日立下皇儲,以穩人心,至於西北,朝廷有經驗的將軍不是沒有,望皇上三思后再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