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節 一體

  無論時代怎麼演變,總有一群人會將權力牢牢握在手中。


  而朝廷或者說政權也往往同這些人不過是一體兩面的關係。


  李旭坐在椅子上,皇帝很清楚權力的鋪展需要一個暴力機器維持,而這個機器是需要一個個零件相互配合來工作的。


  眼下這些人其實和忠義軍一樣,本身也是朝廷統治機器的一個重要組成要素,只是現在這個要素同忠義軍一樣朽壞了。


  李旭心裡也清楚,在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足夠的話語權留給人民,能夠發言留聲的也只有強者。


  在朝廷乃至整個天下,自己是強者。


  而在地方上,下面的這些人則是強者,他們的權威甚至比自己還要更加的根深蒂固。


  「陛下厚愛,罪臣等愧不敢當。」


  王守一在這些人中地位最高,也第一個開口。


  「王刺史請起,先皇在位之時曾對我說,欲治天下則必精選兩千石。」


  秦漢之官制,官員品級由俸祿高低決定,兩千石一等則是各州刺史的等級。當年李旭的父親神皇帝當政時期的一個重要政策就是所有被選用為地方刺史的官員都必須要當面陛辭。


  而神皇帝則可以借著這個機會仔細考校即將上任的地方官。


  大虞的行政區劃本身是趨於破碎的,因為理論上州是最大的行政區劃,它需要聽從來自中書省等三省重要機構的管理。


  然而在大虞的領土上則有三百多個州,除去那些羈縻州郡之外,這個數字也實在是太過龐大了。


  所以神皇帝嚴格控制管理刺史的政策也不失為良政。


  「罪臣,」王守一的眼眶中淚水打著轉,「當年神皇帝耳提面命,罪臣一直記掛在心,最可恨當時文黨勢大,魚輔國又一手遮天……」


  其實李旭當年地位很低,根本不會被那位神皇帝有所耳提面命,所以皇帝根本就是壓根胡說。


  至於王守一,他雖然的確見過神皇帝,不過那些耳提面命估計他從來沒有往心裡去。因為王守一之所以去職,則是因為他在代州刺史任上時府庫失火,一手可以與陰兵借糧齊名的火龍燒倉坐實了罪名,不過當時朝廷念在他出身名門,所以請他回家了事。


  當然王守一不會認下這個罪名,所以他的離開不是因為貪瀆,而是文黨和魚輔國的「迫害」,這真是一種極好的借口。


  李旭微微笑著,皇帝雖然不會順著他將當年對他的處罰引申為迫害,但是也沒有打斷他的描述。


  「陛下,臣等之前同忠義軍有些衝突,實在是他們阻撓臣等向陛下陳情,想來必定是魚黨餘孽故技重施,意圖蒙蔽聖聽。」


  王守一話鋒一轉,一頂好大的帽子就沖著馬強砸過來,原本胸中便因此事鬱結馬強登時被砸的頭有些發懵。


  這一個魚黨餘孽砸出來,李旭一時也沒有反應過來,尋思這個魚黨到底是一種什麼魚,後來才明白過來說的是魚輔國,登時嘴角輕輕微笑。


  這位王守一還真是一張嘴就帶出了當年的老習慣,這羅織罪名還真是深入到骨髓深處裡面了。


  「大虞積弊已深,朕承天繼統以來,內憂外患紛擾不斷。國家之疾不在腠理,其實已至骨髓,若不施為早晚蔓延膏肓。」李旭的話不僅僅是說給下面這四位「民意代表」,更是說給身邊的田弘正聽。


  「如此積弊,朕意欲刷新整洗,然而卻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皇帝嘆了一口氣道:「身居九重之深宮,理政縹緲之帝京,所思所慮,唯恐行止或悖先聖之道,或害吾民之業。所以布衣蔬食以取謹小慎微之心,如是有一年矣,孔聖有言,禮失求諸野,所以向諸位詢問朝廷行政之得失,以備考校。」


  皇帝的話半文半白,說得周圍的人云山霧罩,不過下面的人倒是聽得明白,皇帝一席話里並沒有提到忠義軍如何如何,似乎他們同忠義軍之間的官司似乎已經被皇帝輕輕放下了。


  不過王守一同宇文鳴對視一眼,兩人算是留了一個心眼。


  他們都知道官面上並沒有什麼輕輕放下一說,皇帝這只是沒有下定論,只要此事一日沒有定論,就意味著隨時有可能再次被朝廷舉起來作為嚇人的大棒。


  「包不退。」


  「草民在。」


  「你的名聲,即便是在帝京之內,朕也是有所耳聞。」


  「草民惶恐。」


  包不退是白沙門的門主,其武功突破了先天境界,大概也能躋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不過他最大的標誌還是富有。


  李旭話鋒一轉,沒有再在所謂忠義軍衝突上再做停留,直接轉向了四人之中以販鹽為業的包不退。


  「你經營有道這有什麼惶恐的。」李旭嘴角掛著微笑:「河東富鹽,你也以販鹽致富,朕便想問問你,朝廷的鹽稅一年比一年低,你幫朕參詳參詳,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現在這個生產力低下的時代,甜味和糖是貴族們專享的奢侈品,而鹽則是百姓們每日生活的必須。


  自漢武帝推行鹽鐵專營之後,鹽就成了歷代朝廷專利的項目,提供了大量的財富。


  如今大虞的財政收入之中,通過鹽鐵轉運系統所獲得的收入就佔到了所有收入的一半,實在是朝廷的命根子。


  大虞現在的鹽業制度由韓崗一手設計,根據各地的情況各有不同,到了富有鹽池資源的河東一代,其實算是一種標準的官方壟斷。


  整個山西地區以解池為代表,有著豐富的鹽池資源,可以提供大量的食鹽。大虞在這裡執行一種標準的官營制度,所有的鹽池都由朝廷管理,雇傭當地的民戶生產食鹽。


  而朝廷所收穫的鹽除了分撥給各個部門之外,大多數的又賣給了鹽商,然後同時還會徵收鹽商的貿易稅。


  這樣食鹽的利潤就被朝廷控制的上游和鹽商控制的下游進行了分配。


  朝廷有對食鹽生產的壟斷,可以隨意制定食鹽價格獲取暴利。


  而下游的流通環節由商人負責,通過市場將之流通到各地,大大減少了朝廷的運營成本。


  同時根據韓崗在當初進行鹽鐵改革時的設計還充分考慮到了市場調節手段天然的缺陷,在匱乏食鹽的地區還設置了鹽倉,根據鹽價高低酌情出售,保障了百姓的供鹽,不至於被奸商盤剝。


  然而這套制度雖然在設計上堪稱是完美無缺,然而還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那就是居於壟斷地位的朝廷,實在是管不住自己的這隻手。


  伴隨著各方變亂的增多,朝廷的開支也不斷增高,並最終在神皇帝時達到了極點。


  於是乎朝廷就用最簡單的方法提升鹽價,現在一斗的鹽價差不多有三百文,而距離當年韓崗初創製度時卻是漲了整整三倍。


  而韓崗創立制度時正好趕上了亂世,可謂錢賤糧貴。現在朝廷承平,糧價早已走低,然而鹽價卻是居高不下,民眾自然苦不堪言。


  同時高鹽價也造成了私鹽大肆擴張,反而損害了朝廷的鹽業收入。


  這位白沙門的門主,是河東地面的大鹽商,自然地也是一位私鹽販子。


  皇帝的一席話,自然讓他眉頭緊皺,臉上神色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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