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節 寶臣
王寶臣正坐在衙署之內吃飯。
一鎮節度,起居八座,開衙建府,自然應該由一番氣度。
這位河中節度使的衙署之內,還坐著另外兩人,其中一人是從河東來的兵馬使鮑興,另一人則是王寶臣的文膽,幕府掌書記張易安。
王寶臣一向被視為是粗鄙武將的代表,他是朔方的軍將出身,曾經數次參與針對吐蕃的防秋活動,並在其時建立了許多戰功,後來因為鎮壓各處民變,終於一點點熬成了一任節度使。
當然,能夠從區區一名斗將成為一方節度,自然不僅僅是有戰功這麼簡單。
譬如現在,魚輔國的使者就坐在王寶臣的對面,看著這位節度使用餐匕將一塊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片成一塊一塊。
鮑興,前神策軍騎將,現在是河東節度使帳下兵馬使,他曾經在王寶臣的帳下鎮壓過荊襄一帶的民變,算是有過袍澤之誼,這一次正是作為魚輔國的說客來到了河中府。
「王帥,當今陛下實在是是無道昏君。」鮑興看著主座之上鬚髮皆有些發白的老將軍,一時只見心中也有些悲涼。
一不留神,大家都老了。
王寶臣睨了他一眼,舉起銀筷將碟中的羊腿肉夾起一塊放進嘴中咀嚼。
「我們神策軍,世代忠心皇室,捍衛大虞,可結果呢?北上擊胡弄得個雞飛蛋打,連家都沒了……」
「我說鮑虎子,咱們都四五十的人了,念叨這些玩意騙鬼嗎?」王寶臣舉起酒杯砸了砸舌頭。
「你們神策軍在白玉京橫行不法的時候想過大虞嗎?神皇帝死得不明不白的時候想過大虞嗎?跟著魚輔國殺了晉王的時候想過大虞嗎?今天皇帝都他媽和魚輔國翻臉了,兩家兵戎相見,你們想過大虞嗎?」
「他媽的大家都是刀口舔血的廝殺漢,學那些個窮酸措大幹什麼?這些編出來的苦賬念給下面那些不懂事的小兵蛋子們去聽就行了。你別再在在老子耳邊念叨這個,他媽給老子閉嘴喝酒。」
鮑興訕笑著,舉起桌上的銀酒碗喝了一口。
這樣的說法是河東軍中反覆強調過得。所謂不興無名之師,即便上上下下都知道自己是造反做賊,但還是要給自己編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這樣才能說服自己也能說服別人。
張易安年紀不過二十多歲,是個白面的書生,言語卻頗為刻薄。
「尚書您不必掛懷,鮑將軍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做了賊,還要扯一個『替天行道』的旗號來打家劫舍,更何況是作了反賊?」
鮑興冷眼望過去,有些難聽的話王寶臣能說得。王寶臣說了,鮑興只有訕笑著聽,但是輪不到這個措大來說。
「當今天子整頓了神策軍,和魚逆輔國有干係的都盡數洗刷掉了。所謂奪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鮑將軍他們這一干人既然跟了魚公公,這個反賊就只能做到底了。三國志里不是說過嗎?張昭能降,孫權降不得。鮑將軍他們雖然不如魯肅、呂蒙,但一樣也是降不得的。」
面對張易安的諷刺,鮑興自然反唇相譏:「張先生好好說話,末將依舊是大虞河東節度使帳下的兵馬使。」
「都要反攻白玉京了,還扯個什麼兵馬使?」
反賊,即便是鮑興這樣已經將身家性命都交給魚輔國的人,若是真箇想起自己原來是個反賊,還著實心裡有些不痛快。
王寶臣無意再聽他們在這裡磨嘴皮子。
「你們魚公公要回京幹掉皇帝。」王寶臣看著自己的老部下,一雙三角眼中露著兇狠的光芒:「所以想從我這裡借路,是也不是?」
「其實還是想請王帥和咱們一起協力,昏君的依仗不過是岳顧寒一個匹夫而已。現在岳顧寒已經被道聖殺了,朝廷之內,又有誰能夠和我們魚公公一較長短?」
鮑興頓了一頓,做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道:「更何況,文帥可知道『東山會』?昏君如此跋扈,各路節度使都不堪其苦,而且還有道聖,他老人家就是這裡面的牽頭人,這次一出手就廢掉了承天劍宗,您說這昏君……」
魚輔國之所以派這位鮑兵馬使來,也是知道此人精通話術,深知道拉大旗作虎皮的奧妙,幾句話說完,王寶臣的三角眼卻是定定地望著鮑興。
「虎子,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且休提,我只問你,你家魚公公是不是準備從我河中過蒲坂入關中?」
「不錯。」
「好。」王寶臣將餐具丟在一邊,眼睛牢牢鎖著鮑興。
「虎子,我問你,此是何地?」
「河中府,蒲州。」
「你也知道!」王寶臣一聲斷喝,河中節度使伸出右手一指:「那裡就是大河所在,現在黃河已經冰封,我今日跟了你們魚公公,朝廷的兵馬不要三日就能到蒲州城下。」
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鮑興也顧不得許多。
「王帥,我也不瞞你了,我南下不久,魚公公帳下三千鐵騎就已經星夜南下,前鋒現在差不多已經到了晉州城下了。昏君的兵馬未必能三天過來,但是魚公公的精銳三天之內必到蒲州!」
鮑興聲色具厲,此刻他也顧不得那麼許多,語帶威脅。
「哈哈,虎子你凶什麼。」王寶臣倒是轉顏一笑,他笑眯眯地沖張易安說道:「你瞧瞧,這個老革到跟我硬起來了。」
老革便是老兵,因為下等軍卒多穿革制的皮甲,所以有時以老革稱呼老兵,乃是一種蔑稱。
張易安尷尬地笑著,舉起酒杯飲了一口。
王寶臣態度軟化,鮑興也不再故作姿態。
「王帥,其實您也清楚,在朝廷心裡,您身上那個文黨的標籤一直都沒摘了。當年周國公文敏行在的時候,您可是和他相交莫逆。」鮑興如是說道:「昏君如此剛愎毫無容人之量,早晚也要對您下手,您又何必跟他一條心呢?」
王寶臣笑嘻嘻地點點頭。
「虎子,你說的真是沒錯。老子本來是朔方軍的廝殺漢,為了升官發財給文敏行那個廢物捧卵子。誰知道他們外面行內里糠,稀里糊塗的就被幹了,所以害的老子這個河中節度使都他媽做不爽利。」
王寶臣的眼睛閃動著狡黠的光芒:「就說晉州吧,刺史崔佑出身他媽的博陵崔氏,從來就不把老子放在眼裡,還有兵馬使李懷是長安的宗室,這兩個孫子從來就沒把老子當成節度,本來想請旌節將他們給斬了,但是又怕得罪人。」
「易安,你說這個日子苦不苦?」
幕府掌書記自然是節度使的心腹人,張易安不由得點了點頭道:「大帥不易。」
「王帥,所以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反了他娘的?」鮑興聞言大喜,他知道自己這番言說終於立功,魚公公南下的通路這邊就算是開了。
「所以你們過不了晉州啊。」王寶臣一聲長嘆,似乎要吐盡自己受得委屈。「這兩個孫子一定會在晉州堵著你們的。」
「沒關係,晉州雖險峻,有魚公公在,也撐不了什麼時日,只要大帥將蒲州到晉州這條路放開,那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其實本帥還有一個更好的計劃,虎子你想聽嗎?」王寶臣眼光閃動,身子往鮑興那邊靠了過去。
「王帥只管言來,末將願為大帥參詳一下。」
「蒲州距離白玉京太近了,且晉州的那些小畜生又一貫不聽本帥的招呼……」
王寶臣右手忽然一揚,一道銀光電射而出,鮑興的咽喉處蓬地爆出一團血霧。
這河中節度使竟然轉瞬之間將他切割羊腿的白銀餐刀以重手法擲出,將自己老部下的脖子刺出一個血洞。
為魚輔國作說客的鮑興應聲倒地,他幾乎不敢相信的盯著自己的老官長,不敢相信這個有著性命之交的老友竟然翻臉將自己擊殺。
「你看,我若殺了你,再拚命將魚輔國那個老閹貨擋住,身上這個文黨的標籤,總能摘掉吧?」
王寶臣站起身來,走到鮑興還在抽搐的身體前,抽出自己的佩劍,手腕輕輕一抖將鮑興還在掙扎地左臂自肘部斬斷。
「那是自然能摘掉的。」張易安從座位上站起,不經意間露出了衣服里套著的軟甲。
「更何況,當今皇上後宮里只有一個文美人,還有一位帝師帶著人在嶺南挖石頭,那是早晚要回來的。其實說起來,文黨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王寶臣長劍再抖,將鮑興的右臂自肩部斬斷,鮮血噴了出來,流了一地,沾濕了河中節度使的官靴。
「當真沒有什麼了不起。」張易安走到王寶臣身邊,看著鮑興臉上的血色一點點消失。
河中節度使聽著掌書記的話,滿意地點了點頭。
「易安,去將這個殺才的身子扶正。」
張易安點了點頭,將鮑興倒撲在地上的身體扶了起來。
此刻鮑興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他只能將眼睛怨毒地看著王寶臣。
王寶臣一聲冷笑,雙手握住劍柄,輪出一道圓弧,將這位老部下的六陽魁首從頸部斬落,紅色的鮮血濺到了他和張易安的衣衫上。
「有了這麼一顆首級,老子再去晉州擋住魚輔國那個閹驢,怎麼也能抱上陛下的大粗腿吧。」
「自然可以抱上。」張易安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血。
「那首詩怎麼說來著,小公雞比老公雞的叫聲亮?現在可是小公雞對老閹雞啊。」
張易安從一旁取過細白絹帛和狼毫筆,用毛筆蘸滿了鮑興的血漿,開始在絹帛上草擬呈遞給白玉京的奏文。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聽著掌書記的補充,王寶臣冷笑著將沾著鮮血的寶劍收回劍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