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末路

  朗達瑪坐在一塊石頭前,青石很涼,他左手捏著一個瓷杯,一口一口得抿著清冽的酒漿。身穿重甲的吐蕃武士在贊普身邊忙碌得穿來穿去,剩下的四五千名吐蕃武士在將領的指揮下擺好陣勢,等著對面的虞軍進一步的動作。


  「贊普。」党項部的首領李思忠和拓跋宏業並沒有跟著尚恐熱和尚東贊,因此也被堵在了這裡,他們看著舉杯痛飲的吐蕃贊普,心裡著實著急。


  正面的虞軍列陣之後就沒有了更多的動作,但是那股山雨欲來的味道怎麼也瞞不住久經沙場的兩位酋長。


  這次出征跟隨吐蕃的党項精騎都是他們的親族子侄,這些人若是出了什麼閃失,二人各自家族在部落中的統治也就要宣告結束了。


  「你們來了,且飲此杯。」朗達瑪將旁邊托盤上的瓷杯又斟上了兩杯,然後兩隻手舉著分別遞給李思忠和拓跋宏業。


  滿腹心事的李思忠和拓跋宏業接過了酒杯,醇厚的酒香順著他們鼻孔飄進心底,這的確是一等一的好酒,只是此刻誰也沒有了喝下去的念頭。


  一直沒有尚東贊和尚恐熱的消息,只是聽說他們和虞軍交上了手,可打到了怎樣的程度卻誰也不知道。


  自己這邊的虞軍雖然不動聲色,但是這麼窮耗下去也不是個事。


  更何況,這二位還聽到了一些不好的流言。


  說是什麼尚東贊和尚恐熱背叛了贊普,和虞人達成了協議丟下朗達瑪自己跑了。


  天可憐見,咱們党項人這次只是來給吐蕃人當幫手的,沒道理他們跑掉了,咱們被虞人堵了個正著。


  看著手裡的酒,李思忠和拓跋宏業沒有一點喝下去的興緻,再好的酒在眼下都顯得十分苦澀。


  「贊普,咱們該怎麼辦?」李思忠按捺不住心裡的焦躁,開口問道。


  朗達瑪也不回答他,只是將澄澈的酒漿往嘴裡接著灌了一口。


  拓跋宏業將酒漿灌進嘴裡,他早已看出現在的吐蕃贊普已經是方寸大亂,在這裡問他是問不出來什麼的。


  「我聽說你們党項人,都是鮮卑人的後代。」朗達瑪喝了一口酒道:「從東胡時代被匈奴征服,到檀石槐時代崛起,在此之後段部、慕容部、拓跋部都先後煊赫一時,歷經挫折而厚積薄發,時至今日,代北子孫也有不少是中原的望族。」


  兩名党項首領也不多話,當年的祖宗們有多了不起用不著吐蕃人來提醒他們。曾經顯赫的鮮卑人已經是日落西山,僅剩党項人和吐谷渾人這一點遺存,其中吐谷渾部被吐蕃人吞併征服,剩下的党項人也只能給人家當個打手,做個跟班小弟。


  「冒頓滅了東胡的時候,想不到日後的東胡人能夠崛起吧?匈奴人的後裔被東胡的後裔驅策。」朗達瑪又飲下一杯酒。


  「我兄長赤松德贊,他曾經見過白玉京中的巍峨宮闕,盤踞了十五天。」朗達瑪比劃了一個手勢。「誰知道到了今日,吐蕃贊普的首級也要給虞人砍去了。命運呵,為什麼總是如此乖離?」


  李思忠面色慘白,眼前這個有些醉醺醺的大漢可不是他想要的吐蕃贊普。


  「贊普……」


  「尚東贊和尚恐熱已經背叛了我,背叛了天神的後裔。」朗達瑪劇烈地咳嗽了一下,顯然是被酒漿嗆到了。「他們將主子賣了一個好價錢。虞國的皇帝將吐蕃至高無上的權力賞賜給了他們,呵呵,代價是奴役。」


  吐蕃贊普的臉殷紅如血,他伸著胳膊指向天空,似乎在向他的祖先天神發出控訴。


  「那些苯教的上師們已經溜了,什麼雪山自在王佛,什麼鹽湖智慧尊佛,那些個活佛們,他們都溜了。」吐蕃贊普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什麼祖先的信仰,吐蕃的傳統,都是些個屁話。這不過是些攫取百姓血肉的野狗而已。看見肉就搶著吃,被棍子打了就拚命跑。我苦苦恢復苯教,他們又怎麼對我?」


  連雍仲苯教的上師們也溜號了嗎?這些野狗果然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會觀風辨色。


  拓跋宏業看著吐蕃贊普,這個年齡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吐蕃國君,三十多歲的光景,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候,只不過現在一切或許都要戛然而止了。


  「贊普,您不能再喝了。」李思忠伸著手攔阻道:「大敵當前,你可不能喝醉了。西面也要布陣啊,要是虞國皇帝突然殺過來,咱們又該怎麼辦?」


  「就讓李旭來殺吧。」吐蕃贊普已經倒光了酒瓶里的酒漿,他示意一旁的侍衛們端來更多的酒。「我們轟轟烈烈的死在這裡。來,你們都喝,都過來喝酒。」


  朗達瑪還在那裡布置著,似乎要擺出一個酒宴的樣子。軍陣內的吐蕃人開始唱起了一手蒼涼的歌謠。拓跋宏業會的吐蕃話不多,只能聽出這大概是歌唱家鄉的山川,歌唱母親慈愛的一首歌。


  兩名党項部的首領,退了出來,將空間留給贊普和他的親信們,拓跋宏業抬起頭望向南邊,渭水的南岸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多出一支部隊,這些人旗號雜亂,陣型不成章法,也沒有什麼鎧甲長兵,看上去亂糟糟的。


  拓跋宏業忽然福至心靈,他明白過來眼前的這些人馬,大概就是之前他們在這或許就是那支沒事就往山裡鑽的神秘虞軍,現在看來,這大概就是些由虞國武林人士組成的烏合之眾。


  「我們過去到底犯了多少錯?」李思忠站在拓跋宏業身後,他的眼睛獃滯的望向對面那支武林中人組成的隊伍。


  「只有一個錯誤,太過弱小。」拓跋宏業轉過身,側身看著這個曾經被自己引為宿敵的同族,此刻自己竟然是最能體會到他心境的人。


  家族人幾代的付出,很有可能在今日化為塵土。


  拓跋宏業自己並非昏庸之主,也不是懦弱之人,相反若以草原上的標準而論,無論是李思忠還是拓跋宏業,都是相當不錯的部酋。


  只是今日,無論怎樣,都將歸於塵土。


  西風帶來了蒼涼的號角聲,這聲音雖然熹微如同潛藏在地平線下的朝陽,但是卻彷彿即將噴薄而出的朝陽一般令人無法忽略。


  拓跋宏業向西面望去,沿著渭水的北岸,一面紅色的旗幟已經出現在了地平線上。


  虞軍的旗幟迎著西風獵獵作響,裴度身著戎裝,右手扶著寶劍,站在戰車上望向西方。


  在他的身旁,除了幾名身穿藍袍的官員,就是一個穿著白色長衫的讀書人,他都上隨意綁著一根有些發黃的青巾,相貌俊朗,一雙眼睛好似鷹隼一般明亮。


  杜停杯看著裴度的佩劍,連雲寨的大當家學貫古今,自然看出這柄名為「耀淵」的古劍正是當年「劍聖」裴行儉的佩劍。心裡暗笑裴度果然還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果然還是將這口祖宗佩戴過的寶劍隨身帶出。


  只是今日的裴中立能否如當年的裴行儉一般讓這口神鋒再次飽飲賊人的鮮血么?

  裴度勉強維持著精神,今日行軍之時,這位連雲寨的大當家親自拜會過了裴相,一同帶過來的還有陳朝恩的手書。


  雖然知道了此子是朝廷請來的援軍,但是裴度依舊看不上杜停杯。


  因為在裴相的心裡,此子才是真正的虎狼之輩。


  區區一個小官,受點委屈怎麼了?大家出來為官這麼久,誰沒有受到過些委屈?就好比裴某人自己。聽說皇帝被人毒死,就巴巴得去尋了光王繼位,難道裴某人不知道這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皇帝給毒死了,總要有人繼承山河,蜀王那樣的孩兒自然是不成的。裴某為了大虞江山,請出光王繼位,於公於私都可謂問心無愧。


  誰料到竟然碰見了皇帝玩仙人跳。


  裴某說什麼了嗎?抱委屈了嗎?

  沒有,我仍舊辛辛苦苦的操持經營,吐蕃人打來了,裴某依舊要一把歲數頂盔摜甲的上陣。


  這個才叫做臣子的操守。


  杜停杯呢?出身京兆杜氏,也算是世代簪纓,深受朝廷的恩德撫育。


  不過是丟官去職,給關起來打了幾棍子,受了一點點的委屈,就跑到山裡面拉杆子對抗朝廷,對抗皇上。


  毫無一點點感恩之心。


  裴度是真的看不上這個杜停杯,所謂君臣父子。這朝廷跟家裡是一樣的,皇帝是爺爺,韓崗不是大伯也是二伯。杜停杯這樣的蕞爾小臣勉勉強強算是個孫子輩。這孫子給大伯收拾了,還敢扎刺?裴四叔自然也覺得他不懂輩分。


  「這蒼涼的角聲,應該是皇帝戰勝了吐蕃人,靠了過來。」杜停杯轉過頭看著裴度:「東西夾擊,勝算已有九成。裴相應該命令全軍吹角,震懾敵心。」


  哼,還指揮起我來了。


  裴度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對身邊的軍將下令道:「吹角為陛下賀。通傳全軍,就說陛下擊敗了尚東贊,來和我們聯兵破胡了,讓他們好生努力,一舉一動聖天子都看在眼裡。」


  「末將得令。」興奮地虞軍裨將抱拳而退。


  不多時,嗚嗚咽咽的號角聲和虞軍的歡呼聲就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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