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圓寂

  打完人的皇帝有點神清氣爽,轉過頭對鹿飲溪和岳顧寒笑了笑,這才回到節堂正中央的太師椅上坐好。


  「尚東贊派你來這裡,所謂何來?」皇帝將身旁小桌上的茶水捧起來喝了一口,緊接著問道。


  「贊普橫徵暴斂,滅法破僧,還大膽妄自冒犯大虞上國。」蕖尼瑪這個女人的確有些不凡,面對皇帝剛才如此霸道的行徑竟然很快調整好情緒,重新進入使者的角色之中。「這樣昏庸暴虐之主,大相再也不想助紂為虐。」


  這吐蕃女子說話頗有文理,李旭想來這個蕖尼瑪也應當是受過一些教育,可以算是一個知情識趣的女人。這樣看來,難怪尚東贊居然會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她來執行,也不算是精蟲上腦的舉動。


  「所以尚東贊就要叛賣朗達瑪嗎?」李德裕很好地扮演了白臉的角色,繼續出言嘲諷道。


  「這位先生未免太過鋒芒畢露,」善無畏道:「所謂剛則易折。詩經有言,言念君子,其溫如玉。先生處處言語逼人,逞口舌之利,未免有失君子之道。」


  「鸚鵡能言,無非飛禽。猩猩能言,不離走獸。今人而無禮,其能言,不亦禽獸之心。」李德裕反唇相譏道:「吐蕃與我大虞世有甥舅之親,贊普受我皇帝冊封,本應恭服王化,為帝室藩籬。奈何懷虎豹之心,秉豺狼之性,陰鷙難明,妄自興兵,操戈弄武於巨虞之前,此等禽獸鼠輩,哪配以禮待之?」


  善無畏也不反駁,閉目念佛不止。他們是來求和的,不是來吵架的,繼續這麼糾纏下去,能一直吵到明天天亮去。


  「古時商湯見到獵人布網四面,要捕盡天下四方的鳥兒。」蕖尼瑪說道:「商湯見過之後命令將三面的網撤去,只留下一面網,並祈禱只有不聽話的鳥兒才會飛到網裡來。現在尚東贊已經畏服陛下天威,意欲歸附,陛下又為何不能網開一面呢?」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李旭看著蕖尼瑪道:「我欲用武於天下。尚東贊竊據隴右之地,此乃我李家郡望所在。秦州,古之天水,我朝太祖皇帝桑梓之地。爾等蕃賊穢亂我墓廬所在,胡腥虜臭擾我祖宗英靈。現在你說要朕網開一面,豈不滑稽?」


  皇帝的態度如此堅決著實出乎蕖尼瑪意料之外。此行之前,尚東贊也講過了眼前局勢。雖然現在吐蕃軍處於劣勢,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虞國手中能動用的兵馬最多不過一萬左右,而吐蕃軍的兵力也有接近兩萬多人。


  李旭若是想一口將吐蕃軍隊吃下,不免有撐破肚皮的可能。


  「陛下如此說來,豈不是沒得談了?」蕖尼瑪問道。


  「本來就沒得談。」虞朝皇帝反腐之快讓李德裕與韓瑞等人心中都不由得咋舌,剛剛不還說要團結尚東贊么。怎麼這就要趕盡殺絕了。


  「既然如此,那我等就告辭了。」善無畏拂袖而起,他也沒有想到虞國皇帝的態度竟然如此決絕。


  「且慢,既來之,則安之。」李旭看著善無畏道:「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大師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說著皇帝向鹿飲溪和岳顧寒比劃了個手勢,擺出一個把善無畏拿下的手勢。


  「什麼地方?」善無畏忽然緊張起來,鹿飲溪和岳顧寒持劍而起,讓這位金剛乘高僧有了一絲不好的感覺,難道虞國皇帝如此不講江湖規矩,要接著人多把自己拿下不成。


  「這是商議軍國機密大事的白虎節堂。」李旭冷笑道:「闖了白虎堂還想走,哪裡去。」


  話音未落,皇帝輕身一縱,一拳裹著剛猛霸烈的赤地真氣直衝善無畏胸口而去。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變生肘腋,善無畏也只好讓蕖尼瑪去你媽,留下金剛奴當亡國奴了。三位七宗級數的高手在此,即便是有世間一等一的護身奇功「不空如來藏」,他也不敢託大,邁起步子直奔節堂門口挪去。


  這一挪,僧袍之側便撕開一道劍痕。


  鹿飲溪一步踏出,不前不後,不偏不倚,不正不斜正好擋在了善無畏前路之上,左掌輕輕一拍,松紋古劍振鞘而出,反手一遞將善無畏胸口僧袍處劃出一道痕迹。


  「不空如來藏,不愧是大乘與金剛乘兼修之妙,果然厲害。」鹿飲溪看著手裡的松紋古劍嘆了一口氣,若是尋常一流高手,剛才那一劍就已經開膛破腹,死在節堂之內了。


  善無畏看著胸口的破掉的僧袍,臉色鐵青。不空如來藏的護身之妙就在於將自身處在一種玄妙的狀態之中,可以閃過天下間任何一種攻擊,所謂不落因果,不沾業力,空空自在。


  今日武當鹿飲溪輕飄飄一劍挑破了他的海青僧袍,竟然不落痕迹的破去了這佛門第一等護身功法。


  「三位皆是一代宗師,如此以眾欺寡,難道不怕江湖同道恥笑嗎?」


  善無畏站在節堂正中,剛剛韓瑞已經出手擒下了蕖尼瑪帶著李德裕退走,這吐蕃高僧被岳顧寒、鹿飲溪、李旭三位高手圍在正中。


  「拳出少林,劍歸武當。」岳顧寒低著頭冷笑聲:「今日得見武當大衍之劍,果然法度森嚴,岳某佩服。」


  所謂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乃是出自《易》之中,道家以卦象演繹天地陰陽,以五十為本,先去其一,以剩下四十九分化陰陽,調和四象,衍生八卦。


  所謂大衍之劍便是以天地之本運劍,以《易》道術數之法,將天地間之一切陰陽生化納為一劍之中,因為劍法幾近與道,故而有「求道劍」之稱。


  此劍究竟由何人所創,江湖人中有種種傳說,有人言此劍乃是南華真人莊周演劍於趙王階前所創。也有人說此劍是道聖在南北朝時傳於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也有人言說此劍早已散失,是謫仙人李白夜讀周易忽有感悟,復刻而出。


  至於這路劍術如何流入武當之中,卻是沒有人能說個清楚。


  不管來路如何,鹿飲溪這一劍破去了不空如來藏,也引來岳顧寒敏感的懷疑。


  「所謂易數,不離變化。」鹿飲溪所說的話,似乎是講給岳顧寒聽,亦似乎是在提點李旭。


  「上古三代,各有其易。夏有《連山易》,商有《歸葬易》,周有《文王易》。」鹿飲溪道:「可知道非恆道,天竺瞿曇以為萬物皆空,但求涅槃,不落因果。不知貧道這一點變數,大師以為如何?」


  岳顧寒抬起頭,鹿飲溪所說的法理,似乎觸動了他某些感覺到但是尚未歸納出來的東西。而李旭也不由得皺起眉頭,開始思量。


  「試問以眾欺寡又是何道?」善無畏心中閃念,眼前三人,鹿飲溪的劍法隱隱克制自己,而岳顧寒又深不可測,若要脫身,則只能從已經交過手的李旭那邊尋求突破。


  岳顧寒抽出腰間鞘中寶劍,善無畏此時才看出岳顧寒手中的寶劍竟然是用檀木雕琢出來的一柄木劍。


  「所謂有情皆苦,世間乃一大苦海,大師佛法精深,堪破諸多名相,何不即刻圓寂?」岳顧寒隨意將劍一橫。


  善無畏略一調整,身形一閃,直直衝節堂大門方向直衝鹿飲溪而去。


  金剛乘高僧運氣雙掌,觀想本尊忿怒明王,焦熱的無形真氣隨脈輪鼓盪,破體而出,在雙掌之中彷彿將一個無形無相的火焰放在身前,竟然準備以硬破硬直撼鹿飲溪的大衍之劍。


  在場三人,彷彿置身於火海之中,一時意亂神迷,好似周身各處都有無窮無盡的熱浪侵襲而來。目不能視,耳不能聽,五感為熱浪遮蔽。


  「好一個大日如來變。」岳顧寒長嘯一聲,「給我開。」


  言罷,檀木劍凌空一刺,一股強橫無匹的劍氣凌空而出,將一切焦熱盡數化去。


  李旭正處在戰團中央,剛才善無畏的虢除五感的焦熱真氣雖然干擾了他的感官,而那焦熱難明的氣場也干擾了波動自在法的感應。


  若將世界比喻為一盆清水,「大日如來變」就好似將一盆染料倒入這盆清水之中,將世界中的一切都染上一層忿怒之意。


  剛才以波動自在法感應,只覺天地之間並無其他波動,只有無窮的忿怒好似要燃燒到宇宙盡頭一般。


  岳顧寒一聲大喝,木劍一刺,則好似取出一塊橡皮將一切顏色抹去,復還天地清明之色。兩人剛才施展的種種變化,李旭懷疑便是七宗之境繼續邁升的關隘所在。


  「金剛乘無上神功,閻浮三十二變之中的大日如來變,今日有幸得見。」鹿飲溪面色慘白,似乎剛才吃了一個暗虧。「可惜善無畏你不及金剛智。若是你們三人皆在,或許還能有所作為。今日只有你一人再此,老道倒想看看你的遺蛻能燒出多少舍利。」


  剛才那一招似乎也耗去善無畏許多元氣,面色慘白,只是大口大口喘氣,好似處男破身之後賊去樓空一般的不堪。


  「陛下,岳某之劍與鹿掌門不同。岳某之劍,謂之藏鋒。」


  岳顧寒手中木劍向前隨意一橫,這一橫平平無奇,就好像旭日東升,玉兔西落一樣的自然,與春日萬物萌發,金秋枯葉斷落一樣正常。可不論李旭還是鹿飲溪都能夠感覺到那柄木劍上凝聚的危險。


  正常本身就是一種危險。


  這一指,白虎節堂內的空氣似乎停滯,天地之間的一切生機和變化都被這一劍掩蓋,一切運動都停了下來。


  大衍之劍如果說是凝聚了世間一切的變化,那岳顧寒的藏鋒一劍則將一切變化凝固下來。


  變化作為一種概念好像笑死了一般。


  這是恆常的一劍,凝聚到了極點的劍意籠罩一切,它就是操弄命運織線的手,書寫著萬物的宿命。


  靜。


  岳顧寒橫過的劍翻轉,向前一刺。


  於是靜思而動,好似一幅靜止的畫中了一絲不和諧,然後不和諧漸漸擴大,最終靜止的畫面如幻境一樣破碎。


  岳顧寒這一刺,一點血花從善無畏胸口的海青滲透出來,他臉上掛著一種解脫的笑意轉過身看著十步之外的岳顧寒,眼含笑意,好似在鹿野苑中聽聞瞿曇初次說法一樣的虔誠和解脫。


  曾殺摩尼教宗俾路托薩的神劍於斯再現,這一次的祭品是另外一個七宗高手的性命。


  「好劍……好……劍……」


  善無畏好似周身骨頭被抽離一樣頹唐倒在地上,鮮血從他胸中噴出,塗紅了節堂的地面。


  「若是道聖在此,」岳顧寒轉過頭看著鹿飲溪眼神凜冽:「可能接這藏鋒一劍?」


  「天地間絕無比這劍更進一步的劍了。」鹿飲溪看著手中的松紋古劍:「無銘絕無可能接下這一劍。」


  武當掌門看著善無畏的屍身:「大衍之劍尚在天地變化之內,藏鋒已非世間之應有之劍。」


  「道聖或許也未必是世間人。」岳顧寒接著道。


  「既在世間,自然是世間人。」鹿飲溪堅定地回答道:「所謂道聖神仙之說,不足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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