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節 漸變(4)
杜停杯離去,讓大雲光明寺里的兩位首腦心情非常失落,摩尼教宗俾路托薩對杜停杯頗有好感,教宗認為這個對虞朝失望透頂的人或許會成為摩尼教建立光明國度的重要一環,卻沒有想到杜停杯對於胡漢之分如此固執。
「杜停杯不過是個武力超絕的腐儒而已。兩位不必放在心上。」蕭先生撫過鬍鬚,他名列中原武林三聖七宗之列,號稱「五極歸宗」,對杜停杯這樣剛剛崛起的江湖新銳打心裡瞧不起。
「此番還是多謝聖子了。」凈勝慧道:「若不是聖子從韓相國那裡弄來糧食,不然此番行動便是難以為繼了。」
蕭先生搖了搖頭,韓崗那裡的心思,他洞若觀火。以韓崗的陰毒老辣,多半是想借這些糧食摸清摩尼教的組織脈絡,以及摩尼教控制的胡商網羅。
現在形勢所迫,明知道是韓崗的毒餌也要吃下去了。
「韓崗那裡的心思,我不說,你們也知道。怕過不了幾日,就是一場法難。各地的駐軍已經開始調動。」蕭先生對凈勝慧道:「教宗令尊者負責白玉京這邊的安排,不知道尊者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還是請願為主。」凈勝慧長嘆一聲,漠北回鶻的內鬥擴大到如此的程度,實在是不在他們的算計之內。對回鶻,摩尼教本來是打著借殼上市緩慢蠶食的打算。卻沒料到葯失羅與篤力竟然如此剛烈,不惜一戰。
從此摩尼教勢力大衰,畢竟他們與回鶻算得上是一體兩面。
「請願有什麼用?朝廷要禁摩尼教的意思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蕭先生板著手指說道:「皇帝的近臣,李德裕、李紳,一直都在提著要禁絕摩尼教。韓崗也同意,現在之所以沒有動手還是因為要把文敏行拿下。」
「聖子放心,我們也不是沒有反制的手段。」凈勝慧如是說道:「只是光明勝帳下殘部的力量還是太弱了,如果能得到豐州和三受降城之地來駐牧就好了,還是借勢壓制虞朝將築牧之地交出來得好。」
摩尼教現在的大方略還是以回鶻為本,現在第一要務還是給衰弱的回鶻王庭續過這口氣再說。
「崧兒,你常在宮中行走,皇帝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蕭先生向賀拔崧問道。
蕭先生與賀拔崧之父乃是故交,故交之子為人陷害入獄,蕭先生自然要管。那日他闖入大理寺的廷獄之中將賀拔崧救走,並將賀拔崧收入門下。賀拔崧也得以兼修岳顧寒與蕭先生兩位絕世高手的武學。
這位逃脫大難的年輕人卻是高興不起來,命運在幾日之內由雲端墮入泥底,又從泥底翻身,然而生活拐了一個彎,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陛下之前的時候,大家都說他溫厚的近乎懦弱。」賀拔崧道:「若非他無根無靠,程奇力又對他格外偏愛,早就被人欺負死了。這次能親政聽說也是一個叫做白樂天的學士與太監頭目程奇力的籌謀。」
「軟弱的羔羊,就是吃的再肥大,也不過是狼的獵物。」奴難脫說道:「我原本以為能夠奪得位置的天子是個如何了不起的人物,不想是個因人成事之輩。」
「不能小覷皇帝。」蕭先生搖了搖頭道:「雖然他是一個恪守腐儒學說的昏君,不過畢竟有那羅延與程奇力這樣的高手在他身邊。」
「我今夜便夜探皇宮,希望能改變一下皇帝的想法。」蕭先生嘆氣道:「若是他能明事理,避免了天下人流血,那也是一件幸事。」
凈勝慧與奴難脫對視一眼,發現了對方眼中難以壓抑的竊喜。
「我二人願意隨同聖子進宮,向皇帝進言。」
蕭先生點點頭道:「也好,崧兒,你諳熟宮裡的情形,這次就由你帶路可好?」
賀拔崧看了一眼凈勝慧與奴難脫,點點頭道:「好。」
自從太后不在臨朝稱制之後,她仍然居住在明堂宮的最頂層。
這個位於宮城建築群最高的建築就是最好的監視場所,一旦封閉了周圍幾個出入口,想要聯繫太后的人就需要順著明堂宮的外牆攀爬,這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昔日侍候太后的宮女都已經被遣散出宮,並且他們的名冊都已經分別造冊,她們的夫婿和子女也會出現在這份名單上。
陳朝恩曾經向李旭提議,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講這些宮女盡數賜死,不過李旭還是不願意犯下這樣的反人類罪行。
罪魁禍首被嚴格控制起來之後,這些連嘍啰和黨羽都算不上的普通人不會再引起什麼風波。李旭並不想讓上層的鬥爭波及太廣。
自從李旭與內廷和外朝達成一致親政以後,明堂宮的第二層與第三層就停止了使用。
李旭並不想在巨大的鐵鳳之下召見大臣,處理國政,皇帝選擇繼續住在他習慣的清涼殿里。
苗思義恭敬地在前面為李旭引路,他一直擔心過去對李旭的無理會為自己帶來滅頂之災,不過從現在的情況來看,皇帝有意讓他繼續擔任太后的看守。
對於皇帝展現出來的氣量,苗思義並不敢相信,實際上他最近這個月都休息得很不好,經常午夜夢醒,夢到自己被人抓去千刀萬剮。
為了保命,他只有加緊對太后的管控。希望自己盡職盡責的表現能夠讓皇帝遺忘過去的冒犯。
然而前幾日出了一個問題,被軟禁在明堂宮中的太后開始顯現出一些發瘋的癥狀。
太后開始對著空氣說話,似乎是跟那些被她賜死的妃子們講話,有時太后的話像是對神皇帝說的。有的時候,太后表現的像是仍然大權在握一樣,對著空氣中看不見的群臣發號施令,表示她要廢去不德的皇帝李旭,改由蜀王李儉繼承神皇帝的皇位。
所以苗思義趕緊上報給了陳朝恩,這樣的事李旭自然要親自來看一看。
七八個胖大內侍搬下了封住明堂宮第三層的笨重木杠,李旭又踏入了這座太后居停之所。
相比於上次他來覲見太后的時候,此刻的第三層顯得有些沒落。穿梭其中的宮女現在都已經被裁撤出宮,內侍也只沒剩下多少,絕大多數的瓷器、玉器都已經裝箱入庫,名義上是說為了不讓太後用這些東西來尋短見,實際上是下面的人為了迎合李旭與程奇力。
李旭看著蕭條的明堂宮第三層,回憶起自己上一次來這裡時的豪奢,有一種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恍惚。
「陛下,太后此時便在那裡。」苗思義掛著諂媚的笑容,在前面引路,明堂宮上各間房間錯落不一,不知道為什麼,太后現在被幽禁在那間名為「晚晴」的房間內,這恰恰是李旭上一次面見太后的地方。
推開屋門,這裡的家什還是李旭上次來時的樣子,波斯織毯,水煙,還有那一張巨大的圓床。
窗戶都被苗思義帶人釘死,防止太后一時想不開從窗戶上一躍而下。
苗思義與陳朝恩靜靜地站在屋外,只有李旭一人走進屋子之中。
曾經名義上統領大虞的女人被關押在了她生活的宮殿里,監視她的太監曾經是她的近臣。這一切是如此諷刺,讓李旭不由得掛起一絲微笑。
李旭幾步走到太後身邊,太后穿著一件亮麗的宮裝,淡黃色的襦裙,紫色的內襟,頭上掛著金銀的首飾,若非眼神之中透著一絲落寞與絕望,她幾乎還是和大權在握時沒什麼兩樣。
「你來了。」太后看見李旭走進忽然笑了起來,她一笑,這沉寂的屋子也多了許多色彩。「奴家等你好久了,銓哥兒。」
李銓,是神皇帝的名字。
李旭看著太后精心打扮過的妝容,一個已經發瘋的女人會為自己精心梳妝打扮嗎?
「銓哥兒,今天是帶奴家去踏青還是打獵?」文太後向李旭伸出手,想讓他抓住。但是李旭向後一退,沒有理她。
「你怎麼了,你不要我了嗎?你不是說要讓我給你作皇后,要讓我給你孕育大虞後來的帝王嗎?」太后眼神懵懂,帶著幾分傷心。
「銓哥,我知道了,定是周王他們欺侮楚王了,你不要擔心了,我去和聖后講。周王糊塗了,想當皇帝。敏行哥哥比他老子清楚多了,他說這天下只是李家的,我們文家就是給你們生孩子的,嘻嘻……」
李旭長得很像神皇帝,這點魚輔國和程奇力都提到過。
「銓哥兒,銓哥兒,你知道嗎?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你啦,你那時每日去城郊打獵,傍晚時正好從我家門口路過,那時我就天天躲在綉樓上看你。嘿嘿,我從來沒跟你說過咧……」
「後來聖后喜歡我,把我帶到宮裡教養,爹娘都很高興,然而我比他們都高興。爹娘是因為聖后眷顧我所以高興,我高興是因為進了宮裡就能離你更近啦,你那時當右金吾大將軍,好威武呵。」
「人家後來嫁給了你,嘻嘻,你真好,你沒有騙我,你果然會娶我的,沒有讓我一直等你。」太后眼睛里掛著些淚珠:「可是銓哥,你為啥要偷偷給我灌那種葯,讓我沒法子生育。你不是說讓我給你撫育帝王嗎?」
「還有姓鄭的,姓王的,你為啥把他們領進宮裡,你和一個小宮女生下晉王就算了,你說要把晉王送給我當兒子養,可你為啥還要再找別人?你不是說只愛我一個人嗎?」
淚珠從她臉上滾落,弄濕了她臉上的腮紅。
「我殺了她們,嘻嘻,敏行哥兒和韓崗那個奴才聯合魚輔國一起殺了你,嘿嘿,你想不到吧,他們都背叛了你。」
聽到這裡,李旭轉身離開。
太后沒有瘋,或者說她早就瘋了。
「你們所有人都不許和她說話,一句話都不許說。她說了什麼,抄下來給我送過去,我每日都要看。」臨走之際,李旭吩咐道:「每日只給她吃兩大碗不加鹽的豬油拌飯,配些水煮的青菜。逢五逢十正常飲食,但是量不要多。」
李旭轉身離開,明堂宮第三層又被木杠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