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挂
宋丸子自稱是個食修, 易半生是不信的。
所謂食修,是能靠祭祀天道得到靈力的, 並不是會做菜還做的特別香的人就是食修了。
「九元道體,天生靈識,又生生用靈氣灌得血肉通達無靈不納, 無論修什麼道統都遠比別人輕鬆百倍,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去當食修呢?」
易半生自己也算是見多識廣了, 這玄泱界中的絕世天才他也見過幾位, 像宋丸子資質如此之好的他真是聞所未聞。不然宋丸子吸幹了他的靈氣池,按照往常,他定要取上百年壽數來抵債的,還不是覺得這天縱之才前途不可限量,要麼就得讓她再不能翻身, 要麼就要鬆鬆手留份面子情,他才允她做工抵債?
說起來,宋丸子也是怪人一個,身子沒好的時候就不安分, 每天想盡辦法打聽無爭界的消息,身子剛好些就更鬧騰了,叫著喊著想回無爭界, 易半生告訴她無爭界有墮魔之劫, 界門被封, 至少幾十年不會被打開, 她立刻就不嚷嚷著回去了, 變臉之迅速讓易半生都覺得她之前那是另一個人。
如此一個怪人在易半生的小築里倒也挺安靜,除了偶爾做些體力活之外,就只是修鍊和做東西吃。
她自己吃也就算了,還帶著昭昭一起吃。
易半生覺得自己有點忍不了。
昭昭是易半生在北州撿回來的徒弟兼僕僮,身有六品水靈根,易半生一直被人叫「假醫仙」,就想著要教一個「真醫仙」出來,從昭昭兩歲起就讓他開始背《靈水醫訣》,如此用功了六七年,昭昭還不到九歲已經學會了靈水診脈之法,平時端著一張小臉,一看就是未來醫道高手的苗子。
「此通心滴水蘭有定心去祟之效,丹師們用它煉製通心丹,醫修們則用它做理祟通心湯,配合水針使用,能助人心魔少生。」
半年前有個小世家的傳人不肖,把家中典籍都拿出來賣了,因為那小世家中曾有過幾位醫修,易半生便出靈石將那些書都收了回來,整理過後,還真讓他找到了些與醫修有關的東西,尤其是裡面的一些湯方,他都不曾聽聞過。
通心滴水蘭通體翠綠,隱隱泛著藍光,草葉的尖端有水滴漸漸凝成,然後滴落到泥土中。
昭昭站在一邊,手中拿著紙筆,將這通心滴水蘭的習性、藥理都詳細記錄下來,白凈的小臉上神情嚴肅,嘴唇微微抿著。
將自己知道的都說完了,易半生用手中的舊書扇著風問道:
「如此,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童子穿著淺綠色的小褂子,仰起頭看著他師父。
他師父可不是什麼有耐心之人,見他明明有話又不說,又催促了一遍。
昭昭又低下頭看看那碧翠的蘭草,然後終於問出口了:
「師父,這個蘭草能入丹藥,入葯湯,是不是也能吃啊。」
吃?
宋丸子我殺了你!
「哈?問能不能吃不是很正常么?」
易半生來興師問罪,宋丸子一臉的茫然。
香葉谷中有一條小溪,溪水中有蝦、有魚,溪邊也有來覓食的飛禽走獸。
薄殼翠珍蝦可謂蝦如其名,殼薄而鮮美,將藤或竹編成的簍子用石頭壓了歪著口放在溪水裡,就有小蝦不停地進去。宋丸子跟昭昭學著用竹簍抓蝦,竹簍埋了半日,卻總不如那小孩兒抓得多,她蹲守了一日,發現有一種長著黃嘴的水鳥來捕食溪水裡魚蝦,吃著吃著,就吃進她抓蝦的簍子里了。
吃著水裡的惦記著簍子里的,這鳥兒可不能要了。
偏偏這種鳥兒機警地很,吃了兩隻之後還不待別人有反應,它們就拍拍翅膀飛走了,過了一時半刻,又飛回來,再吃,再跑。
宋丸子在草叢裡蹲了一日,才終於抓了兩隻水鳥兒,當然喜滋滋地把它們祭了五臟廟抵債。
現在三寸寬的木頭就在陶罐兒下面慢條斯理地燒著,肉香味兒晃晃悠悠地往外冒,裡面又加了從竹林里刨出來的筍,更添了一天清甜氣,聞著就讓人覺得春風迎面。
易半生當然感覺不到春風,他倒是想自己直接變成冬風,把眼前這人給凍硬了再埋了,最好找座山再壓在她頭頂上。
「哪裡正常?昭昭從前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孩子嘛,好吃好玩兒本是天性,才九歲的孩子,只問了句能不能吃你就這麼一副天塌地陷的樣子,可見你這教導才是不正常的。」
打開陶罐兒的蓋子,抬手往裡面加一撮鹽,一點香蔥末兒,宋丸子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笑眯眯地接著說:
「一個無知之人,固然可以裝得不與外欲同流,可裝的畢竟是裝的,不曾經歷,何談抵禦?若是根本不能抵擋萬物誘惑,那無知自然只是無知。在光下漸漸消融的凡冰與真正的鳴山之玉自然是不同的。」
語罷,她盛出一碗鮮筍飛禽湯,仔仔細細吹了吹,啜飲了一口。
果然這兩天蹲的很值得!
見易半生還瞪他,她抬了抬手腕兒問道:「你要不要嘗嘗?鮮香氣十足,難得筍增鮮不奪味,可惜這水鳥一身緊肉,要啃起來怕是不過癮。」
身穿綠袍的男子很想拂袖而去,又覺自己要是這麼走了實在憋氣,想了想,便指著後院外面的一處荒地說:
「你今天日落之前將那地給我平整出來,再用靈水澆灌五次,我要用來種靈藥。」
宋丸子從嘴裡抽出來一根小細骨頭,看著那地點了點頭說:
「並非靈氣匯聚之地,你用來種靈藥可有些費事,不過誰讓我欠了債呢,你說如何便如何吧。」
這一副寬宏大量的做派,讓易半生又平添一股氣悶。
待他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宋丸子卻又開口叫住了他:
「昭昭問的是什麼能不能吃啊?你要是不知道,給我研究一下,我不光能告訴他能不能吃,還能告訴他怎麼吃才好吃。」
果然還是該打死了事!
……
無爭界,臨照城
明於期捨身所化的虹橋仍在,那上面已經空空蕩蕩,就像是一道雨後的彩虹,伴著這劫后的臨照熠熠生光。
劉迷站在臨照城赤紅色的石碑前,拿出幾塊靈石埋在了裡面。
駱秋娘在一旁看著她,神色沉靜。
師父給她們的最後一封信中寫了此地為臨照的聚靈陣陣眼,如今天地間煞氣雖然淺淡了,可到底是還有的,臨照已經從昔日的荒冷偏城成了絕煞福地,她們有責任讓這福地與食修的道統傳承一併繼續下去。
那個改變了整個無爭界的食修突然消失,比她出現在無爭界的時候還要突兀,留下他們這些人,這幾個月來從雲淵到西極端,自北荒下蒼梧,無處不至,卻找不到她。
長生久的代首座郁長青說她雖然婉拒了功德,可到底積蓄了福緣,想來是去了什麼地方,將另有一番際遇。
這些話寬慰了不少食修的心,駱秋娘和劉迷的心卻一直沒有放下。
宋丸子吃了強行提升境界的丹藥,不知如何能治好,也不知道她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煉化了這一界的煞氣。
林林總總的,總讓人懸心。
說到底,她們的師父並不是個讓人省心之人啊。
「遠島和海淵閣百廢待興,我此去東海怕是十年八年都不能有空回來,大師姐,都交給你了。」劉迷穿了件黑色的短打,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雖然還是個小個子,但是已經頗具氣勢,再不是那個被師父揉了揉腦袋就嘰嘰喳喳的模樣了,大概是因為經逢了無爭界的這一場巨變,她和她的師弟師妹們一道飛速成長了,也大概是因為那個愛揉她頭毛的人如今並不在眼前。
「你呀,放心去便是,我雖然修為低了些,可現在這情勢,也沒什麼人會不長眼地來得罪咱們。」
駱秋娘轉身,胸前掛著的小墜子一晃。
「是海淵閣的人求咱們去的,你也不要與他們客氣,靈石、材料、人工都儘管去要。」
「我知道。」
「有急事,就請海族傳訊。」
「好。」
有些人在的時候,你以為她什麼都不管,可她在那兒,就是一塊定心石,讓人平白覺得安穩,等她不在了,在她身邊圍繞的那些人才發覺自己變得何等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這樣有商有量,駱秋娘送劉迷和二十個師弟師妹上了海淵閣的大船。
師父不見了,長生久的首座也不見了,藺伶與她們一道在無爭界上尋了個天翻地覆,同樣毫無收穫,幾日之前,藺伶回了海島,整合鮫人余部與其他海族,被他們奉為了海王。
戰死的修士們都上了轉生的虹橋,不僅有那些在無爭界開始墮魔之後靈體不散的,就連之前殞身的修士也出現在了虹橋上,有人說宋丸子是用自己的無上功德加上獻祭了自己,才換來了天道這樣的手筆,駱秋娘是不信的。
她師父從來是個「先活下去,再想辦法」的人,付出些代價做些事是可以的,可要說獻祭自己,她決然不信。
「師父,你有過喜歡的人么?」
「你說男女之情?」
「嗯。」
那天夜裡,宋丸子終究沒有回答她。
只說:「我答應過一個人,要活得很久,也要走得很遠。」
駱秋娘是何等靈慧,便明白自己的師父在情愛一事上透徹又懵懂,卻把一份許諾,牢牢地記在了心底。
「師父,願你走得夠遠,也活得更久。」
看著修士打撈海中魔物的殘骸,駱秋娘轉身,去往臨照城中的「味館」。
快到飯時了,可不能找不到大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