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
「你以為我會哭著喊著不讓你走么?還是你以為我在毫無防備的時候得知你死在雲淵里便不會傷心?明於期,你到底是將我對你的這份心看得太重還是太輕?明於期, 你心裡什麼都放得下, 也什麼都放得下, 果然是英雄氣概,我自認配不上你。」
鮫人的聲音何等的悅耳,現下聽著,竟有凄厲之感。
說罷這一句,藺伶轉身就往外走, 她已經不是當日那個看似擁有一切實則一無所有的少女, 在她的背後, 是鮫人千餘部眾,和萬千依附過來的海族,對她那生父,她恨也好,怨也罷, 可她終究扛起了他用血脈遺贈給她的那份責任。
江萬樓帶著宋丸子去了雲淵, 想要追回已然是不可能之事, 他們能做的, 就是等待, 等待一個能將魔物盡數殺滅的機會。
而鮫人, 從來是站在戰火中的,那火, 容不下她再多一句的兒女情長。
「我, 愛你至深, 遂心生怯懦,不敢與你輕言別離。」
在她身後,明於期這樣說道。
她卻還是沒有回頭。
雲淵深處,江萬樓將那些「海蜇」傾倒,無數魔物蜂擁而來,他則趁亂攻向那極大的魔物。
這時,整個雲淵已經越來越熱。
宿千行看著宋丸子以調鼎手攪動海水,修為略低些的魔物被擠到了水火之間,開始在其中翻騰不休,不由笑道:「怎麼,你還鄭重其事做起菜來了?不是隨便煮煮就好么?」
「沒有調鼎手,這海水難以汲取全部靈火之力。」
雲淵大動,海水翻湧,就連他們二人都受到了波及,這護身法器險些就被震到了海中。
「要是江大傻沒有殺了那魔物,怎麼辦?」
宋丸子的嘴角竟然還帶著一點笑意:
「此法已經是我窮盡所能才想到的辦法,若是不行,我們就死在這裡好了。」
宿千行就見不得她這副模樣,又道:「我和江大傻本就是邪修,這無爭界淪為魔界,對我們來說,也不算太壞。」
「可你們還是來這裡了。」
就在這時,又一陣劇烈的動蕩,萬魔湧入的雲淵入口處一團黑漆漆的東西沖了出來。
宿千行一直用法器關注著雲淵,分辨出那要掉進雲淵冥火中的人是江萬樓,立刻沖了出去。
仍戴著陰陽面具的江萬樓吐出一口黑血,氣哼哼地說:「我都快把它打成餃子餡兒了,還是沒找到那塊東西。」
沒有挖出那塊圓玉似的東西,這魔物只消一會兒,就會重新成型。
宿千行張了張嘴,他很想說跟廚子在一塊兒待久了不是什麼好事兒,可這話現在說著實不合時宜了些。他帶著江萬樓回到了法器中,法器里,宋丸子正搓著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看見她蹲在那兒望著海水,江萬樓也似模似樣地蹲在了她身邊。
「這些魔物快熟了。」
雲淵附近原本是金丹期魔物的天下,因為江萬樓引來了遠島以西的魔物到了此處,如今在雲淵冥火周圍,它們亂成了一團。
有魔物騰空而起要攻擊宋丸子等人,被早有準備的宿千行直接打落進了海中。
那些修為低微的魔物、在混亂中被其他魔物咬死的魔物屍體,都在那「鍋」里煮著,開始散發氣味兒。
「有點鮮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好,江萬樓扛回來的魔物大多又腥又臭,可這些被煮的看起來倒是很像樣。
「魔物修為越高長得越丑也就算了,居然越長越難吃?」
嘴裡這麼說著,宋丸子拿出之前的那枚圓玉狀的東西。
「要是……你把這塊放到一塊餃子餡兒上,它會不會也吞噬其他的餃子餡兒,到時候,我們就把那個大海蜇分成兩個大海蜇了。分成兩個之後,那修為自然降低了……」
餃子餡兒,大海蜇,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宿千行在一邊聽著都覺得一腦子漿糊,卻見江萬樓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一個我打,一個他打。」
「勞煩二位了。」
江萬樓卻沒急著走,而是攤開手掌正對著宋丸子。
「餓了。」
宋丸子掏出了幾個看著就結實的烤包子塞給了他。
「羊肉烤包子,個頂個兒滿口流油的香。」
把面具稍微一抬,吃著一個包子,江萬樓拽著宿千行一併走了。
看著一黑一紅兩道人影進了雲淵,宋丸子看著腳下的水火齊飛,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再拿出了一顆丹藥。
「一個月後爆體而亡?我最不怕的就是靈氣爆體。」她是自嘲,也是自信。
體內那顆化生丹猶在,宋丸子相信自己能闖過那之後才來的死劫。
殺滅魔物只在其次,她來此地真正的目的,是消去從雲淵中湧出的戾瘴二氣。
從她要找一個更大的「鍋」的那一天起,她就想過,自己用這雙手,再多做點什麼。
服下丹藥,宋丸子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丹田內傳來的劇痛,不僅丹田痛,經脈痛……渾身都是可怕的劇痛,從臟腑只內到肌膚之外。
再吃幾顆補充靈氣的丹藥,她疼得嘴唇都在抖。
雲淵里,宿千行一邊打殺魔物,一邊催促道:
「江大傻,你還不趕緊找你的餃子餡兒?這黑雲真是讓人什麼都看不見。」
「不用了。」
黑色的濃重霧氣里,江萬樓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沉穩冷靜,宿千行還從沒在他的嘴裡聽到過。
「此魔物有千里之大,修為堪比化神中期,分成兩個,也非你們這些小輩能敵的。」
江萬樓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那隻還拿著羊肉包子的手還是完好的,手臂卻已只剩白骨。
垂下眼睛,他把那枚圓片放進了嘴裡。
「我命門在長強穴,你就守在這,若見我有要出雲淵之勢,就將我殺了。」
「江、江大傻?!」
那圓片是魔物幾千年修鍊才成的,除了兇悍煞氣之外,還有屬於魔物的神識猶存,江萬樓與那神識對抗,跌落在黑霧中,口中發出獸似的嘶吼聲。
宿千行掀翻自己面前的兩個金丹魔物,想要靠近江萬樓,卻見他化作一團黑霧 ,衝進了雲淵深處,只有一個陰陽面具,被他遺落在了原地。
一塊塊吃著那魔物的碎塊,心中只想著多吞一塊就多一分力量,江萬樓的只當自己還在千年之前。
多吞噬一些煞氣,這世間就能多一分太平。
「長生不滅,死戰不歇。」
這是他說過的話,可他沒死,他活下來了,這便是上天與他開的最大的玩笑。
該活之人沒活,是憾,該死之人沒死,是孽。
他這一生,本想當個人間落拓客,卻被欽點為長生久的首座,他討厭長生久高高在上的護世之說,當了首座之後將所有弟子都趕下了孤山,讓他們自封修為,在凡人中嘗遍人士酸苦,將好好一個宗門變得人人修行也人人落拓。
那時的他是何其的得意,恨不能先代首座回魂此界,看一眼讓他徹底改變了的長生久。
可是到底,他是以一個長生久首座的身份站在了雲淵。
「長生不滅,死戰不歇。」
他的弟子全數戰死,他的師兄弟們也一身是傷。
「你們都走了,只留我在這裡,不過,還好,來了一個食修,無爭界里有了好吃的飯食。」
千年前的埋骨之地上,江萬樓啃了一口羊肉包子,那包子熱燙的,油香四溢,充斥在他嘴裡,伴著這股香氣,江萬樓又咬住了一塊兒「魔物」。
站在雲淵入口處,看著江萬樓越走越遠,宿千行目光沉肅。
就在這時,他猛地轉身,看向雲淵外面。
靈氣?哪裡來的靈氣?
離開了海淵閣那個護身法器,把那大黑鍋當船,又或是湯舀,隨著巨大的水火旋渦旋慢慢轉著,宋丸子的手掌一推,一道強大的靈氣徑直突破了整個旋渦,一時間,水火相映又相融,藍色的火焰、黑色的海水,糾纏駁雜美不勝收。
「我要做一鍋湯,這湯不僅要喝起來鮮美無比,也要色香味俱佳,吃起來是好東西,聞起來也是好東西,一點煞氣也無。」
大黑鍋的下面水浪奔涌,卷著細碎的水花,宋丸子操縱著調鼎手,引動著巨浪,在越來越咆哮的水上如一支飄搖的小船,雖然簡陋到了極致,可是卻弄潮隨心,不受別人管束。
「我要你們在水氣蒸騰之處就給我改煞為靈。」
從未有過的強大力量從宋丸子的體內噴薄而出,區區一招調鼎手,所到之處,煞氣盡消。
「這一鍋魚蝦蟹海膽看起來熱鬧,用海水煮了,還得加點味道。」
她一抬手,水火同舞,夾雜著鮮美的香氣。
和雲淵久違的些微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