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怒
宋丸子覺得自己這個機緣感應一定是出了問題,居然在落月宗里被宿千行逮了個正著,要不是她還算機警,現在八成已經被宿千行給挫骨揚灰了。
她一路踩著大黑鍋狂奔,一路在身後設下種種陣法,就像當日在秘境里被巨蠍追趕一樣,力圖用無數個小星陣疊加在一起,牽制宿千行。
落月宗內煞氣縱橫,靈氣消減,宿千行吸納著煞氣,好整以暇地步步逼近宋丸子,這些年,他尋遍了玄泱界各地,不少人看出他的神魂被動了手腳,卻到底說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直到他找到了某人,那人拿走了他五十年的壽數,又讓他這二十年中的修為進益皆化為烏有,才告訴他,他神魂上的東西雖然怪異,但是並不可能讓他被人控制生死。
若是還不明白自己是被宋丸子給騙了,宿千行簡直妄稱為人。
自東海界門回到無爭界,宿千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抽取宋丸子的靈根,他一路尋索,來了如今落敗的落月宗,此地荒敗蕭條又有充裕煞氣,正適合他吸納宋丸子的九品五行靈根。
這二十年裡,宋丸子別的修行且不論,逃命的本事那是一日千里,星辰陣法聯合五行之術,還有鍛骨境後期的強勁體魄,三相結合,讓她的手段可謂是層出不窮。
也要多謝此地是落月宗,亭台樓閣多為能隔絕神識的玉脂所造,宿千行的神識受阻,才讓宋丸子有了更多可發揮的餘地。
哪怕宿千行是個元嬰大能,一路追擊,也幾次被宋丸子的幻術騙到,他有心活捉宋丸子折辱一番,好一報自己這些年被騙之苦,越是如此想,越是覺得宋丸子滑不留手,就像是個能跳太高的跳蚤一樣動不動就看不見了,著實勾人心中火氣。
路過攬月崖,看見被釘在上面的明宇,宋丸子心中一嘆。
手中一彈,一道與她身形相同也踩著黑鍋的虛影往前跑去,那虛影吸收著靈氣在紅雲之下漸漸凝實,她自己則摒心靜氣,繞過攬月崖,躲在了距離明宇屍體不遠的石縫之間。
不一會兒到了此處的宿千行卻沒有如宋丸子所想的那樣追著她的身影往後山而去,而是停在了明宇的身旁。
「明宇道君。」
疾風陣陣,吹動著宿千行赤紅色的裙擺,他揮了揮衣袖,眉眼間都是笑意。
「這些年來世人只知明宵道君,卻不知道你這真正的落月宗掌門,現在你殉了這道統,你師弟怕是又跑了吧?」
「當年宿家毀於千鶴門,千鶴門毀於我手,倒是你們落月宗,不聲不響就拿下了蒼梧外境。我想了很多年,都沒想明白,你們到底是不是我的仇人之一,不過這也不重要了。」
低頭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逐一張開,宿千行涼涼地挑了一下眉梢:
「元嬰道君的六品金木靈根,我就收下了。」
暗處的宋丸子看著自己手上那串兒小西瓜小桃子,想想死去的那些徒弟……修士們不講究入土為安,常是一把靈火,人事兩清,他們都不在了。
而下令殺了他們的人,一個被她救了送回臨照,一個已經死了,卻就要在她眼前被人剝去靈根。
徒弟們啊,你們師父我真不是個好人,真的。
正要取明宇靈根的宿千行紅袖一展,打飛了自己身後飛來的一支冷箭,轉過身去笑著說:「宋丸子,你果然……」
在他身後,無色的「到曉」刀攜著燦爛無比的光彩,刺進了他的后腰。
射出冷箭的那人漸漸消失於空中,真正的宋丸子在他身後也笑:「你這是引蛇出洞,我這就叫將計就計。」
宿千行周身靈力一震,將宋丸子連人帶刀震飛了出去,正要痛下殺手之時,他的突然感覺到自己體內煞氣渙散。
「你的刀上……」
「天香臭豆腐,您沒聞見?還是聞習慣了?」
二十年未見,真正看見這個瞎了一支眼的女人在自己面前這樣猖狂笑著,再次被騙的宿千行心中新仇舊恨化作怒火翻湧,卻看見宋丸子的臉色突然一變,驚恐地看著她的身後,大喊:
「明宇道君!」
宿千行自認不會再上當,不曾想他身後竟然真的傳來人聲,他回過頭去,悚然看見被釘在山壁上的明宇睜著眼睛看著自己。
活了幾百年,見慣了風風雨雨,宿千行還是被這「死而復生」嚇了一跳。
明宇的眼睛不僅睜著,手居然也抬了起來。
「你問我你的仇人是誰,害死宿千芍的不就是你自己么?」
此言如九天落雷,炸得宿千行神魂失守。
宋丸子見他果然被自己的幻陣所影響,臉上的假裝的驚嚇收斂不見,心中越發毫無波瀾,手中結印催動之前自己布下的無數個小陣法,剎那間,無數道靈光細細密密地纏在宿千行身上,將他緊緊捆住。
宿千行回過神來,眼前只有明宇冷冰冰的屍體,什麼睜開眼睛,什麼抬手,什麼說話,根本都是假的!
「你居然敢!」
「你穿多漂亮的紅衣裙都沒有千芍姐姐好看!」
宋丸子自己心知自己眼下做的每件事兒都是嫌自己命長,可她被逼到了極點偏偏就是一副惹事兒不怕天塌的樣子,生怕宿千行氣不死似的又說:「你難不成還以為你穿了條裙子就是替小姐姐活得?看我嘴……」
女子一字一句慢慢地說:
「你!想!得!美!」
宿千行的雙眼已經氣到赤紅,周身煞氣翻騰,宋丸子見自己的陣法支撐不了多久,心下一橫,往落月宗禁地的方向飛去。
明於期等人壓制江萬樓之事已經到了尾聲,看著江萬樓身上的最後三條鎖鏈,聽著地下的隆隆呼嘯之聲,明於期手腕一翻,一塊木牌出現在他手中。
「你們帶著江……江師伯全部離開此地,若我十日不歸,郁長老便暫代首座之位,待歸一成就正罡,再傳位與他。江師伯身上的煞氣若是能化去,便化去,若是不能,則……送他一程。」
聽了明於期的話,郁長青已經明白,首座是要獨力抗下天道的責罰。被壓制了整整千年的天道,誰知道它能瘋到什麼地步?要是將曾參與欺騙它的長生久也當是落月宗的同謀,他們今日便是一場死局。
郁長青說:「首座,長生久不是你一個人的長生久。」
明於期面無表情:「首座,是長生久的首座。」
其餘眾人也不願在此時離開,哪怕明於期以首座之令驅趕他們,他們也只沉聲說:
「同出便同歸,同罰便同死。」
聽著他們的話,江萬樓歪了歪腦袋,眼前彷彿有無數的碎片如蝶翼般翩躚而過。
恰在此時,一道紅影追著一個黑鍋由遠及近,黑鍋上宋丸子大喊:「救命啊!」
掙脫陣法束縛的宿千行追了上來,無數道風刃飛出,兩道傷了宋丸子,另有幾道,恰好打在了黑色的鎖鏈上。
三條鎖鏈應聲而斷。
風不喜手中金光閃閃爍,將宋丸子連鍋帶人接了過來。
穿過松林,宿千行這才察覺自己眼前竟然有十幾個長生久修士。
強弱形勢陡然逆轉,他也是個在逃命之術上頗有造詣的精乖之人,見狀,連忙躲過兩位長生久長老的擒拿,衝到了江萬樓的身邊。
身邊這人是誰並不重要,反正自己這邊多了個強大的魔修,也就多了份逃出去的保障。
……對吧?
長生久眾人默默無語,看著宿千行和江萬樓一起站在禁地的廢墟之上,在他們二人的背後,呼嘯聲停止了。
宿千行全身防備著長生久的人暴起,也不知是不是剛剛被宋丸子身前身後繞來繞去地擾亂了心神,他只覺得自己身後有什麼極為可怖的東西在無聲無息地動。
目睹著身披紅藍兩色的透明巨龍虛影緩緩登天,長生久的諸位修士中有人發出了輕微的嘆息。
這便是命,也是劫數。
眾人低下了頭,除了宋丸子。
她看著天道逐漸隱沒於雲端,心中響起的是師父曾說過的話。
「何謂天道?天地萬物本是一體,人生靈智,天生道行,人以靈悟道,天以道渡人,賞善罰惡,協調陰陽,誅大妄念,賜大功德,使萬物循環一體,不至一界崩塌,便是天道。」
天道?
赤紅色的雲消散而去,黑色的劫雲夾著電光逐漸聚攏,剛剛還能看見一點天色,漸漸的,已經是暗如沉夜。
整個無爭界,東起雲淵,西至西極,所有的元嬰修士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道心上隱隱多了一層東西——那是千年未曾出現的束縛。
疏桐山下,明宵在昏迷中吐出了一口血。
鸞娘等人看著那快要籠罩整片疏桐山的劫雲,雙腿一抖,全都跪了下來。
千里之外的人都是如此,直面天道威壓的人們更是苦不堪言,無論江萬樓還是宿千行,又或者是長生久的諸位,他們全都是已經與此界有了大牽扯的元嬰、正罡修士,天道對他們的拘束遠遠大過旁人。
反倒是宋丸子,雙手撐在自己的大黑鍋上,還有餘力站著。
宿千行斥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宿老妖,你把天道放出來了,可喜可賀。」
強忍著極大的痛苦,郁長青還有興緻調侃別人。
「天道?!天道與我有什麼關係?」
宿千行話音未落,一道桶粗的驚雷就劈在了他的身邊一丈處。
「天道被困千年,它若要加罰全界修士,我等都逃不過去。」
無數道天雷劈在落月宗禁地之上,只把那裡劈成了一個大坑,九件大逆祭品中的其他八件終於重現於天下。
八具元嬰以上修士的屍體,還都面容如昔,除了穿著落月宗服飾大概是千年前的落月宗掌門、長老之外的屍體之外,另有幾人,他們的身份讓長生久的人有些猜測不透。
天雷之下,他們的身上煞氣消泯,接著,便盡數化為煙沙。
宿千行想要逃,剛起一步,又跌落在了地上。
明於期等人支撐不住,也盡數跪在了地上。
這就是天怒,哪怕元嬰修士有翻江倒海移山平地只能,也不能抵擋。
就在這時,宿千行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看著扶著風不喜的宋丸子,大喊道:「你不是食修么?還不趕緊祭天?!」
祭天?
宋丸子一臉茫然。
她還沒想明白,這作孽的分明是落月宗,可落月宗也有過弘揚丹道讓世間凡人得以延續的善舉,不知道是會怎麼判個功過,為什麼這天道就一副要讓所有人一起倒霉的架勢。
「你是食修!食修以鼎食祭天,便能與天道溝通!」
看著宋丸子的傻樣子,宿千行氣得抄起一塊石頭就往她的腦袋上砸過去,江萬樓覺得有趣,也學他的樣子扔石頭。
宿千行的石頭宋丸子用鍋擋了下來,江萬樓的石頭把宋丸子砸的倒飛出去幾十丈遠,撞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樹上。
顧不上調息自己翻滾的氣血,宋丸子透過松針之間的縫隙看著黑雲滾滾的天空。
「祭天?」
明於期單手撐著地,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臉色白到了極致,臉色也堅毅到了極致:
「長生久兩代首座皆參與了欺天之事,卻無欺天以謀私之心。如今落月宗覆滅,只剩長生久,天道責罰,我等不敢有怨言,但未行過欺天之事的眾位修士本無惡行卻要承惡果,實在是我長生久首座之過……」
「請天道,將萬千責罰,加諸我一人之身。」
請天道,將萬千責罰,加諸我一人之身……
東海小島之上,藺伶望著遙遙的西境,慢慢撫上自己的胸口,她那雙剔透的雙眸彷彿穿透了千山萬水,看見了她想見又不能見的那個人。
一道前所未見的可怕驚雷劃破天空,劈中攬月崖上的那具屍身。
雷光照亮了整個天空,宋丸子眨了眨眼睛。
風越來越大,彷彿要將棲鳳山上的亘古火焰都要吹滅。
落月宗諸多山峰上不時就被極強大的雷劈一下,彷彿是天道在發泄著自己心中的怒火。
「請天道,將萬千責罰,也往我身上分一分。」
金不悅狼狽萬分站了起來,口中這樣說道。
郁長青、風不喜等長生久的修士盡數站了起來。
「沒想到無爭界氣運衰微,竟是應在了天罰之時。」
「身死道消轉瞬之間的事情,我等除魔衛道幾百年,何曾放在心上?」
他們身上的所承受的痛苦越來越強烈,尤其是明於期,雙腳已經入地半尺,可他仍是站著的。
長生久的人,不會跪地祈求。
幾十丈外,宋丸子無比艱辛地用大黑鍋撐著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
「你說的祭天,怎麼搞?」
她問躺在地上的宿千行。
沐浴,然後焚香九日?九日之後所有人的屍體都涼透了。
宋丸子先把第一步省了。
立鼎?
「我這隻有這口鍋,將就一下吧。」
做一道靈氣充盈的靈食?
「做什麼?甜的鹹的?煮的炸的?」
宿千行說到底也不過只是看過別人祭天而已,能記得步驟已經十分了不起了,又怎麼會知道什麼什麼要訣,咽下口中的血水,他獃獃地看著宋丸子說:
「你不是食修么?為何要問我。」
「我又沒祭過天。」
「要不你問問它想吃什麼?」翹起一根手指頭,宿千行指了指天上。
一道巨雷落在了他身旁兩尺的地方。
要不是宋丸子拖了他一下,他半邊身子都能被烤熟了。
被嚇了一下的宿千行絞盡腦汁,又想到了幾點:「用的東西種類要多,要非常多!還有你做的東西一定要香!能讓天都被你勾住的香!」
香?
依著宿千行的說法,宋丸子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佛跳牆,「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牆來」。
可是十八種食材要各自處理再一壇燉上十個時辰,別說材料都未必湊得齊,等著佛跳牆熟了,他們這些人怕是也已經死了。
宋丸子深吸一口氣,打開了自己的儲物袋。
能在如此情況下還能打開自己的儲物袋,丹田破碎真是讓自己變得很有出息啊。宋丸子心裡也很奇怪,自己現在竟然還有閑心調侃自己。
這時,明於期卻說:
「宋道友,你本非此界之人,又不曾作惡,天道斷不會將你與我等同看,你現在還能走動,趕快離開此地,你身帶白鳳涅火,往棲鳳山口處走,火靈不會為難於你。」
「咳。」
能感覺到自己周身靈氣淡薄到幾近於無,宋丸子從儲物袋裡掏出了一個又一個口袋,又運轉靈力讓大鐵鍋中注入了清水。
「那可不行。」
撐著黑鍋的鍋沿兒,她急促喘息了兩聲,笑著說:
「我不是與你們長生久有緣么?」
紅色、綠色、黃色的豆子,落花谷、飛雲谷、玉谷,落花生、雲香豆、天香豆,水中蓮子、雲端鮮果、地底甜藤,還有各種果仁兒……宋丸子把一樣一樣地食材都放進鍋里,一鍋八寶粥里何止是八寶。。
凡人界管八寶粥又叫佛粥,傳說有西來之佛行於世間之時潦倒至極,受一小女孩兒救助,那女孩兒也是窮困之人,搜遍家中所有餘糧混在一起才煮了一碗粥,此佛喝下粥之後坐於菩提樹下,繼而悟道。
「身在難境,仍有救人之念,不論苦悲,常懷濟世之心。這是佛,還是人呢?要我說,是度佛之人。」喝著八寶粥的蘇遠秋搖頭晃腦地說完,對著宋丸子嘿嘿一笑,「你給我煮粥,也是在度我吧?」
宋丸子自問,她行路至今,看到多少風起雲湧、離合悲歡,從來都是別人度她的。
凡人界,無爭界,人人度她。
她煮一鍋粥,卻不知能度了誰?
調鼎手,好歹沾了個「鼎」字,宋丸子閉上眼睛,將身上所有的靈力都運於掌間,一招調鼎手,便見鍋中食材旋轉成柱,彷彿游龍吸水,隨著宋丸子的手掌沿著大鍋內壁兜轉融合。
粥米翻花,豆兒破皮,眼見得,鍋中的水在咕嘟咕嘟地翻滾中開始變得濃稠。
穀物香氣混著甜香,在厲風驚雷中無聲無息地瀰漫開來。
宿千行癱坐在地上,咽了咽口水,那顆驚懼又惶然的心居然有些許的平復。
「東西做好了,你還要念祭天口訣。」
宋丸子看向他:「什麼口訣?」
宿千行:「我忘了……」
記得讓自己祭天,會真不知道最後一步?宋丸子冷笑:「我還記得你一身雪白皮肉看著甚是可口,放在鍋里同煮,說不定天道就能看見了。」
想起自己曾經差點被宋丸子煮了,宿千行的臉上陡然變色,百般小心思徹底被壓在了心底。
「敲鼎,對,那些食修都要敲鼎三下,然後背一段……上酬……」
女子的儲物袋裡,那本《上膳書》又開始不安分了起來,
書頁翻動,正好停在了以「上酬」二字開始的一頁。
站在那兒的宋丸子用舀子敲了敲她的大黑鍋,對著天上喊:
「喂,飯好了,你來吃吧!」
風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