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

  臨照城的城主府中,戴著鐐銬的男子坐在丹爐前面全神貫注地研究著丹方,木九薰走近的時候,他抬起頭,展顏一笑,眼睛里像是藏著星星似的看著她。


  一如三百年前。


  「師姐,你醒了?等我煉成這個暖陽丹,我就能讓臨照變得溫暖起來,到時候這裡就能種上你最喜歡的火朹木了……」


  「你可以回去了。」木九薰仍是在外面套了一件黑袍,這些年她睡得比之前更沉更久,上次醒來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聽了她的話,盧華錦連連搖頭說:「我不走,師姐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木九薰不理會他的撒嬌耍賴之態,只輕聲說:「他要死了,你也不看他最後一面么?」


  聞言,盧華錦呆住了。


  「三百年,我的白鳳涅火終於要把他燒死了。」


  木九薰大袖一展,指著外面說:「今日這些食修就要往西境而去,這些年西境煞氣愈重,因為身中丹毒而逃來此地的人數不勝數,食修早已聲勢衝天。他苦心經營的一切終於要到大廈傾頹的一天,落月宗徹底跌落神壇之前,他必傾盡全力,可勢不能擋,他也必死無疑。」


  盧華錦張了張嘴,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的師姐。


  「這世間萬般苦悶,並不是你浸淫丹道就可以視而不見的,黑白對錯自在人心,該倒下的自會倒下,該起來的自會起來。」


  過了許久,男人才沉聲說:「當年,你不肯煉丹,我跟師父說我可以煉雙倍的丹藥,求他別為難你,可你還是炸了丹庫。你想要下山,我跟師父說我可以一生不離開疏桐山,只要他願意放你走,可你明明身受重傷,還是一把白焰偷襲了師父。師父說你投入了長生久,叛師當死,我就把我異母弟弟交給了師父,告訴他盧家上下幾百人,只要師父願意,他可以隨意驅使。師父默許我來了臨照城,只要你解了他身上的白焰我們之間就再無阻礙,你卻一心扶持與宗門為敵的食修。我是不知道什麼是黑白對錯,可我把你想要的當成是對的,難道我就錯了嗎?」


  長風卷珠簾,白色的薄紗被攪動得四下翻飛,木九薰低頭看著盧華錦,心中竟然有些憐憫——對可恨也可憐到極處之人的憐憫。


  「他為了磨掉我的天性便囚我辱我,在你的眼裡,你看不見這些。我為脫身自毀經脈,他卻有心讓我去鎮棲鳳山的火靈之怒,你也看不見。我被落月宗追殺至雲淵,不入長生久我隨時可能再被抓回到疏桐山上,你也看不見……在你的眼裡,從來只看見自己想看的,我一直以為是你天性單純,可今日聽你一言,我知道你不是單純,你是自私到了極致,便每每選擇最讓自己輕鬆的路去走。


  「煉更多的丹藥也好,從此不離開疏桐山也好,你以為你是為我煉的、為我而失了自由,便覺得世上再無如你般真心誠意之人,可你卻藉此在我走後從他的內門弟子一躍而成親傳弟子。盧家丹堂遍布無爭界,成了落月宗最好用的爪牙,難道也是為了我么?世間情愛萬千,你這一種,我消受不起。」


  木九薰來此本是想放盧華錦離開的,眼下卻改了主意,盧華錦是落月宗年青一代最出色的丹師,並不僅是因為他的成丹率高、出極品丹藥也多,更是因為他心思靈巧,善做詭丹,要是眼下把他放回去,怕是要為小丸子他們一行人多添變數。


  「師姐!我沒錯!」盧華錦坐在地上,像是三百年前那個小哭包一樣地紅著眼眶,卻只看見木九薰轉身離開。


  再不回頭。


  樊歸一曾經說過,從臨照到落月宗是萬里之遙,其實何止萬里,準確地說是一萬八千里,這一段路,宋丸子又走了足足一年。


  她帶著她的十幾個徒弟和幾十個有心學廚藝的幫廚自西向東而走,卻總是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更改了路線,比如她這個師傅被天輪殿的某個長老讀作「請」寫作「劫」地弄去做飯了,比如她和她的徒子徒孫又發現了新的食材,總要停下來研究一陣兒,又比如所經之地有了什麼熱鬧,那些昔日將食修拒之門外的城主有感落月宗日薄西山,有心與食修一派修好,就趁機邀請宋丸子等人一起同樂。


  東陸最大最繁華的百靈城,城外種滿了能玉根紫靈草,六年以上的玉根紫靈草種子能煉製讓人變美的玉容丹,受無爭界無數男男女女的追捧,這些年無爭界內幾大門派之間劍拔弩張、風聲鶴唳,高階玉容丹仍是極為搶手,低品階的玉容丹卻乏人問津,這其中與宋丸子做的有養顏之效的「落花糖豆」不無關係,糖豆雖然見效慢,可是一顆下品玉容丹的價錢能換百餘的糖豆兒,又沒有丹毒之憂,自然更討諸多散修和低階宗門修士的喜歡。


  城主姓吳,是個體態圓潤的金丹修士,十四年前宋丸子被落月宗一路追殺,這位城主懾於落月宗的威勢,對城中盧家丹堂的種種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又公開放言,絕不賣一顆玉根紫靈草給食修。八年前,就在百靈城外,一位食修在售賣靈食之時被盧家丹堂的築基期長老虐殺,百餘食修圍城要人未遂,便在來往百靈城的各條路上賣了整整一年的「糖豆兒」,後來他們又出了效用更好也更香甜的「芝麻牛乳糖」,折騰得百靈城苦不堪言,顯露出了頹敗之象,五年前那一場本該讓整個無爭界再為之瘋狂的「玉容大會」也遠不如預期,如此種種,吳城主都愁得瘦了。


  宋丸子路過的時候正逢每五年一次的玉容大會再次要開。


  吳城主一咬牙一跺腳,不顧盧家人的威脅,先派人鄭重其事送去了請柬,又親自出城迎那群食修入城共襄盛舉。


  「吳城主,久聞百靈城風景如畫,今日一見果然美極了。」


  「美則美矣,其實也不過是些尋常靈材,我們這一城中多是散修所居,大家也不過是奮力謀生罷了。」


  吳城主話裡有話,暗示宋丸子當年之事他也是怕引火燒身,實在身不由己。


  走在她身邊只有一隻眼睛的食修也許是聽懂了,也許是沒聽懂。


  她彎下腰看著一片絢爛的紫海,就近拔下了一片葉子。


  「玉根紫靈草真是名不虛傳啊。」葉子肥厚,也有些眼熟。


  「哪裡哪裡,實不相瞞,我還想拜託宋師幫忙看看,這些玉根紫靈草可能供貴派所用?」


  「這我得細細研究一下。」


  「您隨意,您隨意。」


  無聲無息中,吳城主已經落後了宋丸子半步,顯然是以她為尊了。


  宋丸子察覺到了,卻沒說話。


  高大的城牆轉眼就在眼前,她看著城門上的百靈二字,單手結印,她和所有的弟子身上都閃過了一道流光。


  眾所周知,食修一脈多穿黑、赭、褐等深色的衣著,因為他們每日要蒸炸煮炒,穿在身上的衣服只圖一個耐臟,可那群人進百靈城的時候,是白衣入城的。


  用幻陣將所有人的衣服變白,站在城門下,宋丸子停住腳步,輕輕摩挲了兩下自己手腕上懸著的一個小西瓜。


  她的第七十六個弟子,就身死於此。


  見到這一幕,吳城主一個字也不敢多說,當日他們見死不救,今日又彎腰求人,本以為這些食修會折辱他一番,可人家也沒說別的,只是想祭奠一下自己的同門而已,於情於理,他無言以對。


  百靈城內本是人聲喧囂,不知多少人聚在城門處等著看那些食修,卻見他們一身縞素,人聲漸漸低了下去,終至於無。


  剛在城中安頓了下來,宋丸子就收到了吳城主精挑細選出來的幾棵玉根紫靈草。


  她有點傻眼。


  「白、白蘿蔔?」


  劉迷從她身後探腦袋過來說:「師父,什麼蘿蔔?原來玉根紫靈草的根長這樣啊,看起來能吃。」


  當然能吃!


  上上下下打量著白胖胖的「蘿蔔」,一刀切開之後聞到的也是與凡人界蘿蔔一般無二的味道,宋丸子的腦海里已經開始飄起了「蘿蔔燉羊排、蘿蔔燉牛肉、蘿蔔湯、蘿蔔飯、蘿蔔鹹菜……」


  「二徒弟啊,咱們先做個蘿蔔丸子吃吧。」


  接下來的幾天里,宋丸子沉迷於做各種蘿蔔,以至於玉容大會也被她叫成了「蘿蔔會」。


  原本只是賞鑒玉容丹的盛會變成了一大群人品嘗各種的蘿蔔菜肴,仙氣兒淡了不少,吳城主卻十分滿意,玉根紫靈草能吃,即使落月宗倒了,他們百靈城也能活下去!

  宋丸子等食修走了之後,一家「味館」就開在了百靈城最熱鬧的街道上,斜對面就是盧家丹堂。


  昔日虐殺了那個食修的丹堂長老還在百靈城中,等了幾日都不見食修有尋仇之意,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不曾想,那天夜裡,就有人找到了他門上。


  「血債當然要血償。」


  在屍體上抹掉了「到曉」刀上殘存的血漬,一點白焰將屍體焚燒乾凈,宋丸子變幻成這人的容貌,路過門可羅雀的盧家丹堂,路過熱鬧非凡的「味館」,一路走到了城外。


  剩下的路,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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