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
從駱秋娘開始算起,宋丸子已經有了十六個徒弟,有四個是她到了幽澗這幾個月新收的,最小的徒弟叫陳小水,不僅排行小,年紀也不大,今年才四十齣頭而已。可就算是陳小水,按照凡人界的年紀排輩分,也夠格給只有二十九歲的駱秋娘當叔叔了。
如今卻是他這個小十六要叫駱秋娘一聲大師姐,不僅是她,從劉迷往下,各個比她大,修為也比她高,也都要喊她一聲師姐。
幾年不見,駱秋娘因為修鍊體修功法的緣故氣血充盈、身形矯健,只比當年那個客棧老闆娘看起來更年輕些,穿了湖綠色的褂子,玫紅色的裙子,腰上束著象牙色的絲絛,嬌嬌俏俏,身帶香風,依舊不像是個修士,卻又比尋常凡人家的小姑娘多了幾分爽朗氣。
跟她站在一起,宋丸子本人連著她那些徒弟都顯得灰撲撲的。
「師父,我給你做了衣服你都不穿的呀?哎呀,這是劉迷師妹,我一早就想著你該長什麼模樣了,沒想到這麼秀致可愛,咱們姊妹總算見面了,我來得匆忙,只帶了個蚌珠串兒給你,師妹的手腕兒一看就是有福的,摸起來一點兒骨頭也沒有……」
跟在宋丸子身邊的十幾個徒弟都知道這位遠在臨照做飯能難吃死人的傳說中的大師姐,也知道她年紀輕輕修為低微,可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個角色,拽著劉迷的手就不放,不過片刻之間就跟所有的師弟師妹都熟的像是一家人了。
這套本事,戲精如宋丸子都覺得自己自嘆弗如。
「之前做的衣服也不知道你們穿得是不是合身,有不合身的只管退我這,我一會兒就能改出來。」說著話,她對著十六師弟陳小水一笑,右臉上顯出了一個小梨渦,「看了一圈兒也就只有小師弟今天穿了,看著還算精神,我這心也放下了一點兒。」
宋丸子默默退了一步,李歇的信里說了林肅成婚之事,還請宋丸子以師父的身份好好開導一下駱秋娘,可宋丸子上上下下看了幾遍,都沒從駱秋娘的身上看見半分的傷神,只覺得來了一個溫柔體貼的管事婆。
她對駱秋娘「管事婆」的評價是極貼切的,當天下午,我們這位跺跺腳就讓幽澗抖三抖的宋大食修就被駱秋娘從草棚子里趕了出來。
「師父你為了生意方便住在棚子里,我是沒話可說,可你這棚子里也太簡陋了些,看看這些浮土,還有你這張床,茅草都多久沒換了?」
駱秋娘在臨照城經營了四年多,手裡積攢的靈石和靈材都不少,一匹價值三塊下品靈石的秋水棉布扯出來,二塊下品靈石一斤的暖棉紗填在裡面飛針走線給宋丸子做了床被子,又鎖邊做了個床單……
她在裡面忙,宋丸子在外面悶頭料理著海淵閣送來的東西,海淵閣據說下個月有門內大比,所要的靈食比之前要多,送過來的靈材也更多了,一條大烏賊光身子就有兩丈長,腿伸出去四五丈,看著嚇人,摸起來還又黏又滑,宋丸子一邊用快刀把它分成尺余大小的塊兒,一邊在心裡嘀咕海淵閣的人真是精明,最值錢的海螵鞘取走了,連墨囊都沒放過,卻就是不肯順手幫他們把這烏賊給分了。
「師父,大師姐把二師姐給籠絡了,嘿嘿嘿,等您再不著調,她們倆一準兒一塊兒說你。」陳小水手裡拿著大師姐給他的見面禮,一臉的幸災樂禍。
宋丸子看了他一眼,指了指烏賊的尾巴:「去,都切了,晚上開灶之前弄不完,你晚上就吃你大師姐做的飯吧。」
「大、大師姐做的飯?」
陳小水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他還記得自己剛拜師就被自己的師兄給拎著耳朵教育了一頓,內容主要就是:
師父人很好,可以開玩笑但是不能欺負,師父拿你開玩笑你得忍著。二師姐脾氣不好,你惹了他被罵死算活該,沒人替你收屍。大師姐做飯是無比地難吃,但是大師姐才修道幾年,又一個人孤身在外,要是誰說起她做飯難吃,你必須要保護咱們食修的顏面,堅決不能承認。
「那大師姐做的飯到底多難吃啊?」
當時陳小水一時好奇,還問過,那位師兄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既然你這麼好奇,若有機會,師兄一定把試菜的機會讓給你。」
從那天起,大師姐做的菜就成了陳小水頭上的懸著的石頭,現在眼見師父要把繩子割斷了砸他腦袋了,這孩子一蹦三丈高,抱著烏賊腿就去切了起來。
晚上把排隊買飯的客人都送走了,宋丸子親自下廚做了蔥爆烏賊、清湯蝦滑和醬燒雜魚,之前做的茗草熏雞用手撕開,當是冷盤。
駱秋娘吃得滿面紅光,笑著說:「這些年要不是師父時常接濟,我和臨照城裡的道友們怕是要被我自己做的東西給荼毒瘋了。之前我自己不能吃東西,別人說難吃,我也沒覺得什麼,後來華丹師給了我一顆丹藥,吃下去之後我也能吃東西了,哎呀,你們猜怎麼著?我還真不覺得自己做的東西不好吃,直到別人讓我吃了師父做的東西……」
話還沒說完,她自己已經笑得樂不可支了。
宋丸子也吃過不少駱秋娘做的東西,和臨照城之間幾個月一往來,駱秋娘做的飯菜就像是一份份功課送了過來,為了讓她做飯別太難吃,宋丸子也真是想盡了辦法,一張張菜譜連放鹽的勺子多大的都寫得一清二楚,駱秋娘照著炒出來的菜依舊可怕到讓人想起來就五內翻騰。
夜深人靜,宋丸子讓駱秋娘先在劉迷屋裡睡一晚,等明天叫上幾個幫廚給她起一個屋子。
駱秋娘卻不肯,晃著師父的手臂像個小姑娘似的,膩歪著一定要睡在師父的床上。
「晚上我還得賣飯呢,得三更天才能睡。」
「那我正好幫師父一起賣!」
月光下,幽澗中的人和往常一樣爬到谷上,就見今天賣飯的人多了一個。
文黎被宋丸子在手腕上刻下了一個陣法,然後放了,他回到幽澗之中,用宋丸子給他的材料研究解除石毒的法子,偶爾也打發別人從宋丸子手裡買些靈食。
如今這些人也不再只吃各種豆子做的東西了,翹著爪子似的指頭,他們也會點來點去地要肉吃。
等賣完最後一點東西,宋丸子忙著刷鍋,劉迷清理著桌案,駱秋娘端了兩碗湯給她們倆喝,瞬間,師徒二人都彎下腰吐了起來。
「這是師父做的湯,我就往裡面加了點調味的……」駱秋娘連忙給二人送來清水漱口,看看她那雙當了廚子之後變糙了很多的手,宋丸子又擺手又搖頭,那些繭子在她眼裡可不是駱秋娘辛苦學藝的象徵,而是意味著有無數修士被駱秋娘用著等奇葩味道毒害。
「大徒弟,你做的東西,嘔,怎麼會越來越難吃?」
見多識廣廚藝高超的宋大廚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駱秋娘到底是怎麼把她的這碗湯調的這麼難喝的。
綠衣紅裙的女子臉上有兩抹飛霞,有些像宋丸子給她的那個小蘋果。
「來之前,我心有所悟,還以為自己的廚藝精進了呢。」
「你是精進了,但是精進的那個朝向可能反了……」
宋丸子覺得自己未來半年都不想再喝雞湯了。
駱秋娘的調鼎手運用之純熟,可謂是宋丸子以下第一人,她雖然修為只有鑄體境初期,可調鼎手能調度的靈氣遠多於現在已經是築基期的劉迷,只說技藝,是讓宋丸子很欣慰的,但是一個廚子做飯難吃到像謀財害命,這還算個廚子么?
帶著這個問題,她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駱秋娘做的新被子確實鬆軟舒服,裡面的絲綿微微發熱,讓人完全感覺不到自己是身在一個三面透風的窩棚里。
在她身側,駱秋娘側身躺著,看著外面一輪高懸的缺月,眼淚終於忍不住,沿著她的臉龐,沿著她的眼角流了出來。
緊緊的咬著嘴唇,她就像之前的幾個夜晚一樣,默默無聲地哭泣著。
當她是個凡人的時候,她只把林肅當成心中的那一彎月亮,能看著已經心滿意足。可是機緣巧合之下她學會了調鼎手,又有沐城主親自傳授她體修之法,心裡的那一點點痴痴的念想就越來越大。
也許再等幾年,她也能站在林仙君的面前,問他一句:「仙君,咱們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好不好?」
可到頭來,痴念終究是痴念,她的話還沒說出口,就再沒了能說的機會。
淚水沾濕了嶄新的床單,駱秋娘咬著自己的手指頭,防著自己出聲。
一直勁瘦的手卻在這時攬上了她的肩膀。
「哭吧,哭完了,明天師父給你做好吃的。」
「嗚嗚。」
翻身扎在師父並不寬闊的懷裡,駱秋娘終於哭出了聲。
「李道友、原大叔他們都小心翼翼地,怕我難過,可我真難過,又不敢讓他們知道。師父,我已經從凡人變成了個修真之人,為什麼天上的月亮還是月亮?」
「誰說他是月亮了?」
回想李歇信中所說,林肅對駱秋娘的情義並非毫無所知,閉著眼睛的宋丸子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膀。
「明月高懸無所求,他卻有所求,你有的,不是他所求的,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