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孽

  長得好的人總是會受到幾分優待的。


  若是遇到一群「愛美之人」, 那優待則更要隆重些了。


  頂著與斜月有六七分相似相貌的男人面孔,給自己取了個假名為白離的宋丸子坐在轟隆向前的大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


  拉車的不是馬,而是通體雪白的牛, 看著是體白如玉的可愛,真跑起來那是一往無前, 任何攔在它們面前的,都會被它們頂翻在地, 然後踩成碎屑。


  駕馭這車的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子, 大概是鍛骨境修為,車上坐著的則是七八個鑄體境界的體修,他們是此次嘯月峰前去「意通天」的修士。


  之前看見宋丸子這麼一個俊俏的少年走在這蒼梧中,他們有個人是嘯月峰長老的族侄,很是能說上話,便叫停了白牛大車, 叫宋丸子也坐了上來。


  同樣是體修,長生久與天輪殿不同, 嘯月峰與天輪殿也是不同, 只看這些修士的身材遠不像天輪殿的同境界修士那麼粗壯,身邊還跟著各種的異獸, 就知道他們的修鍊與異獸有關,功法也自有特異之處。


  據說嘯月峰弟子進入了鍛骨境就能與自己的本命靈獸相融, 化為半獸之身, 看看那些眼下還圓頭圓腦的小狼崽小虎崽, 宋丸子的腦子裡這些修士們與靈獸相融的樣子——呃,十分可愛。


  「白公子長得真好看。」


  「白公子風度翩翩,真像李長老的那隻白鹿。」


  宋丸子看著風景,別人也把她當風景看著,嘯月峰七個鑄體境體修里這次只有一個女子,可誇「白離」長相的卻是幾個男人。


  這實在不是他們有何「異樣」的癖好,而是整個嘯月峰里能看的人物實在太少了,鑄體境的修士們雖然論高壯比不上天輪殿的人,也不可能如「白離」這般清瘦優雅,到了鍛骨境的修士們開始與自己的靈獸相合,那模樣……看看駕車的那位修士臉上的豎瞳和青鱗就知道了,他的本命靈獸便是一條青蟒。


  宋丸子雖然早前也靠著自己的皮囊在「滄瀾界第一美人」的位置上呆了幾十年,如嘯月峰眾人這樣熱情而直白的讚美她也從未領受過,儘管有她徒弟口中那比鍋還厚的臉皮,她現在也想著「等下次嘯月峰再來換吃的,就給他們舍點兒零頭。」


  聽說「白離公子」是個法修卻要去往「意通天」,嘯月峰的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在他們這些大宗門弟子看來,意通天是個最適合體修磨鍊意志的試煉場,可對於一些小門派和小世家來說,任何一個秘境都是極為珍貴的機緣,哪裡容得什麼適合體修不適合法修的挑挑揀揀。


  一路行往意通天的路上,他們還告訴了宋丸子不少關於這秘境的消息。


  所謂「意通天」其實是「戰意通天」的意思,試煉的修士要在裡面依據不同的資質進到不同的關卡中,一個月內走完三關,便能有參悟上古體修大能戰意的機會。


  說著說著,他們又忍不住看著宋丸子的臉說:「白公子你放心,我們要是誰跟你分到了一起,必然護著你,不會讓你的臉受傷的。」


  只護臉么?


  宋丸子剛剛舍了零頭的想法不禁搖搖欲墜了起來。


  ……


  西境疏桐山落月宗

  落月宗的地牢遠在地下百丈之處,靠近棲鳳火山,終年高溫不退,如今是深秋時節,走在地牢的甬道里,雲弘掐了一個清凈訣,讓自己周身清涼,也力圖讓自己的心也冷靜下來。


  地牢深處所關押的,往往是落月宗的大罪之人,比如三百年前的木九薰就曾在這裡呆過幾天,只不過她進來兩天就有突破成金丹之相,才又被落月宗緊急移了出去。


  如今被關在這裡的人,可沒有木九薰的特異體質,她的丹田被封,琵琶骨上穿了鏈條,長發凌亂,像是棵在這裡默默枯萎的蘭草。


  「師姐。」


  雲弘走到距離那人不足一丈之處,輕聲叫道。


  「我奉掌門令,再來問你,你潛入禁地破壞禁制,是否是受長生久指使,抑或是被野道食修蠱惑?」


  地牢中安靜得讓人心悸。


  雲弘又問了一遍,仍未得到任何回應,他垂下眼睛,手中靈力催動起了洞穿那人琵琶骨的鎖鏈,炙熱的火苗從鎖鏈上跳躍而出,灼燒著那人的身體。


  那人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空洞低嚎,聽得人骨頭裡都生出了冷意。


  可她生生捱了一刻,到底沒有說話。


  穿著白色紗袍的雲弘收回靈力,那些火苗瞬間消失,彷彿從不曾存在過,那人身上除了殘留的扭曲掙扎姿態之外,並沒有被灼燒的痕迹。


  這就是落月宗中的最高刑罰——冥火加身。


  那人垂著頭,長發的遮擋下,她只有一截修長潔白的頸項露在外面,又像是被扭斷了脖子打斷了翅膀的白鶴。


  雲弘靜靜地看著、看著,也許過了只是一瞬,也許是過了很久,他抬手,揮退了自己身後跟著的戒律院刑堂之人。


  等到整個地牢之中只剩他們兩個人,雲弘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袍,輕輕放在了一邊。


  「師姐,明宵師叔閉關不出,長生久弟子至今也沒有異動,怕是也不知道你是何處境,你身在此處,沒人能救你,禁地禁制被你毀了一半,掌門正忙著修復,只是暫時顧不上你,等到他親自出手之時,你……能無聲無息死在這裡,已經是夙世修來的福分。」


  鎖鏈緩緩落下了一點,讓那人的腳尖能夠勉強碰到地,不再只靠兩根鎖鏈掛著她身上的全部重量。


  雲弘輕輕走上前去,短短不足一丈的路,他走得極為小心。


  這是……他這麼多年來,距離這人最近的時候。


  「師姐。」他這一聲叫得如同嘆息。


  一隻手緩緩抬起來,想要觸碰那人的長發和臉龐,卻是猶如懸了千斤巨石在手臂下面,無比地艱難。


  終於,長發被撩起,露出了水一樣清透的臉龐,只不過那臉蒼白到了極點,細眉緊鎖。


  「師姐。」


  手指張開,輕輕描畫著那張精緻又透著脆弱的臉龐,從來冷靜自持的雲弘臉上漸起狂熱。


  第一次看見這人的時候,他才九歲,和著其他依附於落月宗的世家子弟們一起走上雲階,等著拜入落月宗。


  「快看,那就是落月宗不世出的天驕。」


  小小的他抬起頭去看,只覺得目眩神迷,從此腦海中就有了揮之不去的一角藍裙。


  之後的歲月里,他努力修鍊,努力討掌門的喜歡,成為了掌門的親傳弟子,成為了無爭界百歲以下的第一人,可他從沒有從這人的身上獲得過一點特殊的目光。


  起初,他是能隱忍的,他出身雲家,落月宗存在了多久,雲家在落月宗里紮根了多久,他知道她的出身有著無數隱秘,他也無數次聽見自己的師父喊她「餘孽」、「孽障」……可他都不在乎,反正這世上所有人在她的眼中都一樣,她的雙眸里是一點千萬年的寒冰,從來容納不下世間的溫度。


  直到雲弘親眼看見她和那個長生久的人在一起,那雙寒冰似的眼睛里,竟然有著讓人一墜紅塵的溫度。


  從此,惡念叢起,再不能消。


  「師姐。」雲弘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看看我。」


  藺伶垂著眼眸,並不理會他。


  她越是這樣,雲弘的心裡越是有萬千孽念翻滾。


  「師姐,你、你是我的。」


  再次催動鎖鏈,看著藺伶就在他的咫尺之處經受可怕的焚身之苦,雲弘的臉上漸漸浮現了一點笑意,這笑,越來越大。


  「師姐,你看,我能讓你疼,也能讓你不再疼,你不看我沒關係,這裡……這裡以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可以跟你慢慢耗下去。」


  隨著雲弘的話語,這可怕的火獄之中平添了幾分幽深猙獰之意。


  藺伶仍是無動於衷。


  這世間,她沒什麼虧欠,也沒什麼牽挂。


  師父說讓她放下對丹道的仇恨去與明於期長相廝守,卻沒告訴她,明於期就是殺了她生父之人。


  人鮫孽種,醫道餘毒,至愛至仇……她生於此世界,便是孽。


  ……


  流月城中仍是熙熙攘攘,花敘雅築也是客似雲來,鸞娘斜躺在雲榻上,看著有幾分清俊之氣的年輕人大口吃著清蒸的鱸魚肉,手帕遮住了臉上的輕笑。


  「人人都當你是色鬼,誰知你竟是個餓死鬼,來了我這紅袖福地卻只知道吃東西。」


  那個年輕人就是王海生,悶頭吃著宋丸子通過花敘雅築暗中送來的飯菜,他連話都顧不上說,直到吃完了魚,又吃了兩個包子,他才長出了一口氣,舉著第三個包子說:


  「吃了口飯,人才覺得自己還活著呢,你得先讓我活過來,才有力氣去當個色鬼啊。」


  鸞娘被他又逗得一笑,從袖中拿出了一枚玉符給他。


  「那人傳的話都在這裡了,還有妍兒妹子說自己要出海,尋找突破的機緣,一兩年怕是傳不回信兒來了,你可別想她。」


  王海生嘴上花俏地說:「看見你,我還能想著誰。」一雙眼睛卻仍是清明的,一如四五年之前。


  這幾年,王海生借著鸞娘的手在這流月城裡建起了一張網,不僅暗中售賣著宋丸子出產的靈食,還打探著各方消息,眼下已經隱隱成了氣候。


  他們二人閑聊中便把一些要緊不要緊的消息互通了一下,王海生要走之前,鸞娘突然想起了一件「怪事」。


  「這幾日有人在流月城中暗中尋找能讓金丹女修動情之物,我讓人探查了半天,沒聽說什麼精通採補之術的邪修來了疏桐山,邪修……的手段也用不上這種東西才是。」鸞娘久經風月,知道得還挺細緻。


  「動情之物?」


  王海生搓了搓下巴。


  不知道為什麼,他直覺此事透著蹊蹺。


  「麻煩姐姐設個套兒,將尋此物的人盯住了。」


  說著,王海生從儲物袋中拿出了一個小盒子。


  盒子里裝的是一種淡藍色的蜜,是宋丸子之前給他的「小玩意兒」,這蜜不好吃,釀造此蜜的蜜蜂卻只有螞蟻大小,哪怕百里之遙,也會尋蜜而來,正適合追蹤。


  將裝著蜜蜂的匣子分了一個給鸞娘,另一個攏在袖中回了落月宗,王海生萬萬沒想到,幾日後,他在一個戒律院弟子的身旁發現了只有螞蟻大小的藍色蜜蜂,那個戒律院弟子其貌不揚,王海生卻知道,他是雲弘師兄最信任的親信。。


  「金丹女修……雲弘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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