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
雲水集將開始的前一天, 有個食修跑去天一樓指明要收只供落月宗所用的九鳳砂, 這事兒如同雨季里的雨水一般在整個蒼梧四下流淌, 雲水鎮上無端一陣暗潮湧動, 各方勢力都有了不同的動向。
「他們真的會藏有那什麼九鳳砂啊?」
天一樓名下的一處精舍之中,劉迷坐在軟蓬蓬的床榻上, 兩腳懸空,晃了又晃。
明宵進來后本也想坐在榻上, 看見了她雙腳離地的樣子, 不由得猶豫起來。
宋丸子以為他是覺得自己長得矮爬上去坐著不好看, 隨手一拎, 就揪著他的衣領把他送到了另一邊榻上,正跟劉迷對著。
嘴裡說道:「不管有沒有,我們都要問問。」
明宵下意識晃了晃腿,察覺到之後又停了下來:「如果沒有也就罷了,如果有……」
「如果有,我就會讓他們把所有的存貨都交出來,再不供落月宗了。」
宋丸子嘴上接了話,用眼神暗示明宵防著隔牆有耳。
他們在精舍中呆了半日,宋丸子老神在在地等著, 還給劉迷和明宵這兩個仍需調養的人做了點有修復經脈之效的羊肉煎餃,上好的羊後腿肉切成小丁,加了蔥姜料酒調味, 又放了花椒水祛除腥膻、提升口感。
宋大廚做飯一向實在得很, 包好的餃子個個滾圓, 在油鍋里煎的時候加了一點玉谷粉調的水,便有一層薄薄的酥殼連接在餃子之間,顏色金黃。
兩個小個子比著似的各吃了一大盤餃子,調息了一陣兒,劉迷又問起了宋丸子那個她沒講完的故事。
「啊?什麼故事?」
「就、就是那個小傻子被自己喜歡的師兄捅刀子那個故事。」
宋丸子本來在擦刀呢,聽了劉迷的話,那流光璀璨的「到曉」刀差點把她的手指給削掉一塊肉。
哪來的「喜歡的師兄」?聽多了故事的徒弟怎麼腦洞就這麼大呢?
用手指了指還沾著油的木碗木勺子木筷子,她冷冷地說:「刷碗去。」
劉迷也不懂她怎麼就變了臉色,從榻上跳下來,顛顛兒把鍋里的水舀出來,把東西都刷了。
太陽將要沉入西極的時候,終於有人來拜訪這間精舍了。
那人穿著黑色的斗篷,臉色遮著紗,也不通報自己的姓名,只從袖中拿出了一個剔透的匣子,裡面躺著金紅色的星星點點。
正是九鳳砂。
「此物一旦與人相碰就會朽爛掉,你的食修之道所做之物必要入口,要此物又有何用呢?」
對方問的很不客氣,宋丸子的動作更不客氣,單手接過那盒子,臉上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人一眼。
「不是說九鳳砂乃無垢之物,一絲煞氣也無么?這可不像啊。」
隔著晶盒就能察覺到九鳳砂中有煞氣,外貌實在乏善可陳的食修說得平平常常,那穿著黑斗篷人的人卻悚然一驚。
宋丸子徑自將盒子放在桌上,打開,在來人驚詫的目光中抬起手,往裡面狠狠按了下去。
眼見極珍貴的九鳳砂就要在這食修的手中化為一攤污糟爛泥,那人便要出手阻攔,一道流光閃過,他的手被一把透明的刀刃阻住。
宋丸子單手持刀,另一隻手到底是伸進了裝九鳳砂的盒子里。
九鳳砂,安然無恙。
莫說眼前這人,就連站在宋丸子身後裝乖孩子的明宵都瞪大了眼睛。
「嘖,你們無爭界的人將此物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也不過如此……你給我的這什麼砂不會是假的吧?」
這一刻,宋丸子真是比平日里多了十二萬分的張狂。
「不……」
那人支吾了兩聲,被人這樣連敲帶打,他剛來的時候那種囂張氣勢已經蕩然無存。
「呵呵,我誠心誠意來你們雲水集上做交易,你們卻讓我等了又等,又拿這一點兒東西來糊弄我,可見也沒把我這食修放在心上。既然這樣,那這交易不做也罷。可惜我那大道凈神湯只缺一點天然無垢之物,既然此界沒有,等我贏了道統之爭,再往別界尋吧。」
大道凈神湯?
光聽著這個名字,就知道是好東西。
來者對著宋丸子虛構出來的名字悠然神往,竟沒發覺自己已經被宋丸子牽著鼻子走了。
還是那矮坨坨的劉迷突然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們想用九鳳砂換些什麼?」
「我們想用九鳳砂換宋道友雲香臭豆腐的代售之權,未來二十年,宋道友的所有臭豆腐都要經我等之手賣出去。」
這還真是口氣比天大啊!
宋丸子單手叉腰,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輕聲說:「風大,你舌頭小心點兒。」
那人恍惚了一下才明白宋丸子是在貶損他,頭一抬便要說什麼,卻被宋丸子用刀指住了鼻尖兒。
「你們區區一點有煞氣的九鳳砂送老娘面前老娘都要想想該填哪塊兒的爐膛子,還敢跟我要代售之權?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雲香臭豆腐是為了壓制落月宗的聲勢才賣了那麼便宜,你算哪來的野耗子也敢在貓祖宗面前搖尾巴?我若不是為了凈煞功德……」
知道自己說漏了嘴,宋丸子臉色一變,話鋒急轉:
「徒弟,送客!」
晶盒被她隨手扔回到了那人懷裡。
待那人真被劉迷送走了,宋丸子臉上一松,又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樣,轉過身,她看見明宵手指一劃,半空中就出現了「丹師」二字。
剛剛來的那人是丹師,明宵聞著他身上的氣味就知道了,這身份並不值得驚詫,在蒼梧之地,就是散修丹師組成的蒼丹閣接下了替落月宗採集九鳳砂的活計,九鳳砂出了問題,明宵第一個懷疑的也是他們。
只是這些年蒼丹閣在蒼梧勢力越發壯大,又與落月宗內的幾個世家糾葛頗深,若是沒有實在證據證明了蒼丹閣私藏九鳳砂,或者是動手腳讓九鳳砂中有了煞氣,明宵也不能輕易動他們。
「明日之前,沒有不含煞氣的九鳳砂送來,這雲水鎮,我們不呆也罷。」
劉迷和明宵的嘴裡都被宋丸子塞了糖豆兒,咔嚓咔嚓吃著,聽著宋丸子唱著「獨角戲」。
兩個時辰之後,有人披星戴月,又來到了宋丸子這裡。
無論是什麼大道凈神湯,還是凈煞功德,哪怕只是宋丸子一眼就能看出煞氣的本事,都讓真正擁有九鳳砂的人坐不住了。
「這次的倒比之前的好些,可見你們不是沒有好東西,只是看不起我這個小食修罷了。」
神色懶懶地看著面前又一個晶石盒子,宋丸子的語氣仍是囂張得很。
在宋丸子對面坐著的人就是蒼丹閣的副閣主,一位長相英朗的金丹修士。
「宋道友這話就見外了,您在蒼梧這些日子積德行善,我等丹師都欽佩不已,更不用說你竟能以一己之力撼動落月宗的道統,實在是讓我們這些飽受落月宗欺壓之人振奮。」
飽受落月宗欺壓?
聽著這話,宋丸子挺想回頭看看明宵道君此刻是什麼表情。
「聽你這麼說,落月宗也是你的仇人了?」女人臉上的表情鬆緩了一些。
那個副閣主是個長於察言觀色之人,見狀,言語更是懇切到了十分:
「宋道友,你不會以為落月宗自詡為丹道正宗,我們就要認吧?實不相瞞,那高高在上的宗門盤剝的可不只是尋常修士,我們這些散修的丹師,從剛入道起就要要受靈材貴重丹藥賤之苦,試問哪個丹師修鍊不得先有幾百爐的辟穀丹練手?可那辟穀丹的價格遠低於所需的靈材,光是這一樣消耗就讓我等散修丹師痛不欲生了……」
蒼丹閣樓的副閣主挺會說話,對落月宗的種種控訴真是情真意切,聽得宋丸子都有些感同身受了,不禁連連點頭。
劉迷看看明宵,見明宵臉上一派孩子似的天真可愛,又默默轉開了頭。
落月宗的老怪物真會演。
再看看另一位,得了,這是演戲的祖宗。
一個時辰的懇談之後,宋丸子和這位蒼丹閣的副閣主就差燒香拜把子了。
副閣主趁勢把話題繞到了這九鳳砂的效用上,宋丸子也如實以告:
「我這食修一派本是祭天求道,我如今丹田盡毀,只會一些粗淺的體修法門,必須得借大功德修補丹田,所謂大功德,就是凈除這無爭界的煞氣。」
儘管心中早有準備,那位副閣主還是瞪大了眼睛。
「凈除一界煞氣?」
「這也不過是費些功夫罷了,無垢之物為引,天地蒼黃為鍋,千山一煮,萬水同蒸,再以我的獨特法門,清除一界煞氣並非不可能之事。」
說完,宋丸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這隻眼睛本就是入道之時天道所賜的寶瞳,可恨被仇家挖了去,現在只能用這隻眼睛分別些靈煞之氣了。」
劉迷聽著宋丸子把牛皮吹得越來越大,吞了一下口水才沒讓自己臉上顯出異色。
那位副閣主臨走之時,宋丸子還非常熱情地把自己這二十年的丹藥代售之權也給了出去,他一感動,在宋丸子說想要去看一眼九鳳砂產出之地的時候,也就點頭答應了。
……
月上中天,距離雲水鎮只有區區兩百里遠的一處被人下了無數禁制的幽閉山谷中,宋丸子站在一邊,看著明宵道君以元嬰修士之威能讓幾十名蒼丹閣之人不得動彈。
「竟然私藏了一處九鳳砂的產地,你等是欺我落月宗無人么?!」
副閣主口中鮮血噴涌,倒還有幾分骨氣強撐著沒有跪下,看著身穿落月宗道袍的明宵道君,他哈哈大笑了兩聲:
「為了一點能提升你們丹品的九鳳砂,你們落月宗視我蒼梧之地如自家宅院,說拿就拿,說搶就搶。怎麼樣?有了煞氣的九鳳砂你們可喜歡?我們可是在你們那處九鳳砂出產之地活埋了九百九十九個陰時陰日出生的凡人,無垢的九鳳砂,也只有這裡的最後一點了。」
聽見有九百九十九個凡人被活埋,宋丸子的眉頭狠狠一跳。
世間人命最重,陰魂為至煞之物,九為極數,有九百九十九個陰時陰日出生的陰魂鎮壓,別說區區九鳳砂,怕是蒼梧深處都有怨鬼遊盪不絕了。
白髮少年在月光籠罩之下猶如降世的神祇,他目光冷冷地看著這些螻蟻,手指一動,一名蒼丹閣的修士已經被奪去了性命。
「你們殺了九百九十九個凡人,我就誅滅你們的父母親朋至交好友同門師徒……一個不留。」
不少修士的眼中流露出哀求懼怕之色,他們的表情就定格在那一刻,軀體里已經被明宵毀去了元神。
那個副閣主看著自己身邊之人一個個倒下去,冷笑了一下,身體突然爆開,兩團紅色的血影沖著明宵和宋丸子沖了過去。
金丹期修士的捨命一擊宋丸子如何能攔下,她心中後悔沒有穿上明宵給她的那件寶衣,手中連連結陣,又被那血影破開了一層又一層。
正當她靈力耗盡打算用一塊上品靈石借力的時候,白色的虛影擋在了她的身前,竟然是明宵道君的元嬰法相。
月光之下,萬籟俱寂。
為宋丸子擋下了致命一擊,明宵沒有說什麼,大袖一卷,就帶她去往蒼梧深處,那千百年來屬於落月宗的九鳳砂產出之地。
「白骨累累,陰風陣陣。」
看著從地下挖出的骸骨,宋丸子忍不住一聲嘆息。
九百九十條人命,就這樣耗損在了丹道內部的爭鬥之中。
這本來該產出世間最無垢之物的地方,已然成了人間煉獄。
明宵道君久久沒有說話,他的手掌上有一截指骨,比他現在的手指節還要短一點,可見這骨頭的主人死時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
「我定會查出是誰泄露了九鳳砂的效用,抽魂拆骨,絕不姑息。」
「呸!你怎麼不想想你們丹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才讓這些丹師個個都不把人命放在眼裡!人命賤、丹藥重,這就是你們的丹道!這就是你們的丹道!」
宋丸子怒罵了明宵兩句,看著這滿地的屍骸,眼眶已經變得赤紅。
「道統,不該是讓人心有大寧靜,能渡萬千世人么?為什麼你們的道統就要用一條又一條的人命去填補?丹師們死在求索之路上還可說一句死得其所,這些凡人又做錯了什麼?別人的道是往天而去,你們的道就成了個大磨盤,把人的血肉放在裡面研磨不絕!」
耳中聽著宋丸子的斥責,明宵竟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抬起頭,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氣說:「錯不在道,在人心。」
「若道不能導人向善,又算什麼道?」
不願再與這冥頑不靈的修士說話,宋丸子翻身跳到一棵樹上,手中拿出了她師父留給她的碧玉蕭。
驚才絕艷的歸舟道人有個不通音律的徒弟,他費了百般功夫,也只教會了他徒弟一首曲子
名《星海廣渡》。
渡人,渡心,但願也能渡魂往極樂無憂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