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
凡人界有個詞叫黃粱一夢, 說的是一個人在等著黃粱飯的時候睡著了,做了一個人生起伏跌宕, 眼見自己起高樓、宴賓客, 也親見樓塌人散的夢,醒來, 那碗飯還沒做好。
初初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 宋丸子的心神都被那黃粱飯給吸引去了。
當季的大黃米,蒸熟之後拌上一點糖,吃起來該是又香又甜的。
後來, 再次聽到這個故事,宋丸子才恍然想到了自己,乾元山上修行將近六十載,吞雲化霧, 洞悉星辰,本以為是仙道迢迢,卻只經人心離亂,到頭來,什麼親傳弟子,什麼師門情誼, 什麼絕世天才,都成了一場空。這何嘗不是一枕黃粱, 空空蕩蕩?
「多少枉馳求, 童顏皓首, 『夢覺黃粱』, 一笑無何有,因此把富貴功名一筆勾。 」*
蘇家的清凈悠然是一夢,宿家的花開竹影亦是一夢,她的浮生是夢,別人的浮生也是夢,只不過她的夢裡摻了別人的夢,就像這一次,她在短短時光里,看完了一個孩子從嫩筍變古竹,又看到了一個女子從青竹變……
想到宿千芍的結局,宋丸子的心口又是一痛。
要是人的一生真能將痛苦一筆勾銷該有多好,可事實上,人總要背著自己自己永遠放不下的東西,且行且止。
在大黑鍋里趴了好一會兒,宋丸子才從裡面踉蹌著爬出來,四下打量著自己身處的這個密室。
大概是宿千行怕自己啟用逆時鏡的時候有人來干擾,才又布置了這麼一個地方。
這密室很是不算寬敞也不算狹小,倒是比宿千行那富麗的宮殿要肅靜多了,宋丸子捏動手訣,探查到宿千行距離自己只有幾里之遙,心下不由得一驚。
要是讓他知道自己進了他的逆時境,說不定他會拼上性命不要,直接把自己捏得魂飛魄散。
如此一想,宋丸子立刻拖著她的大黑鍋在密室里尋找出去的門徑。
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自己的頭頂,她摸著每一塊石壁之間的縫隙,也不知找了多久,都沒找到什麼機關。
就在此時,密室的下面突然傳來了一陣巨響,整個密室都劇烈晃動了起來,宋丸子躲在鍋子下面避過從頂上掉下來的碎石,還不忘了手中施展手訣,讓那宿千行又疼了一下。
「要是我今天真死在這裡,那就讓你也疼到生不如死。」
話是這麼說,她還是趁著地動暫歇的時候繼續扒牆縫,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被這巨震弄出破綻。
很快,地下又一聲巨響,宋丸子跟個西瓜蟲一樣就地一滾,縮回了自己的大鍋里。
她本以為是地震,待到地響八次,每次都距離自己這密室更近之後,她就明白這不是地震,而是有人在地下穿地而行。
「宿老妖!你以為把我們等困在禁制中我們就出不來了?你金爺爺我幾拳就給你捶出個滿地金光!」
從地下傳來的轟然人聲如同金鐘敲響,震得宋丸子不得不捂住耳朵,防著自己的經脈肺腑被這人聲震傷。
「宿老妖,你這縮頭烏龜,別以為躲在這裡我就找不到你了!你給我出來!」
隨著那聲音漸近,宋丸子突然想到自己為什麼會聽著這聲音耳熟了。
是長生久的金不悅長老!
金不悅的聲音是以他的靈力發出的,能搖震地底,宋丸子知道自己的聲音怕是連這密室都傳不出去,便掏出一碗牛血,在地上畫了個傳音陣法,在陣腳處擺上靈石,接著,她催動自己側頭上剛點亮不久的壁宿和左臂上的室宿,助自己的聲音能穿梭於地下,入得他人耳中。
「金長老!金長老!我是宋丸子!」
接連幾聲傳過去,就聽見那地動山搖的聲音往著自己這裡更近了,宋丸子頂著大黑鍋,往牆邊縮了又縮。
「宋道友?」
「金長老!」
那邊金不悅終於摸到了宋丸子所在之處,與她只有一牆之隔。
「宋道友,你且退後十丈,且讓我把這石壁破開。」
「金長老,這密室也不過方圓五丈,我沒有十丈可退啊。」
牆壁那邊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金長老,我來吧,宋道友,你退後幾步便可。」
「哎呀,樊道友你也來了!」
「宋道友你在蒼梧之邊失去蹤跡,實在讓我等憂心,便尋了過來。」
樊歸一話音一落,宋丸子就看見自己左側一丈遠的地方整塊石磚外移,在那磨人的聲音中,探出來一個黑黢黢的腦袋。
「宋道友!」金不悅滿頭滿臉都是黑土,就是呲牙一笑的時候顯出那牙很白,被著密室中的螢石照的發亮。
宋丸子乍一看,只覺得金不悅格外高大,竟像是一個怪物,等他和樊歸一先後走進來,她才發現這兩人的身上都還各背了一人。
是郁長青和荊哥。
金不悅和郁長青來蒼梧之野就是為了找宋丸子,他們本是抓住了宿千行,用引道之法想找到宿千行藏宋丸子的地方,沒想到他們剛靠近這處宮殿,就中了宿千行的算計,宿千行突然倒行功法,竟然化煞氣為靈力破開了金不悅的正罡神通——囚魔鍾。他想趁機抓荊哥做質,卻被郁長青攔下,在打鬥中,他竟然又招來了一些魔植,郁長青和荊哥就是被實力堪比元嬰的魔植傷到了神魂。
金不悅要護著三個人且戰且退,一不留神就被宿千行和魔植聯手逼到了一處深在地下的禁制中。
「宋道友,那宿老妖竟然把你囚在這麼小的一個地方,他好歹也活了六百多年了,竟然這麼對待一個後輩。」宋丸子燒了一鍋熱水給金不悅他們洗手洗臉,金不悅的一頭金棕色頭髮里摻了不知多少砂礫,她找出了一塊晒乾的魚骨,金不悅美滋滋地拿去當梳子用了起來。
聽見金不悅如此說,宋丸子嘿嘿笑了兩聲:「我是要趁他不在的時候偷跑,才不小心被困在這裡,宿前輩只說要困我二十年,還沒想要我的命。」
一開始是將人當螻蟻,後來就是被那陣法震懾了。
聽聞此言,金不悅居然點了點頭:「他這人要是一見面的時候沒殺你,那大概就不會想殺你了。」
一邊梳頭髮,一邊看著樊歸一照顧郁長青和荊哥,金不悅還跟宋丸子說起了宿千行其人。
千鶴門滅門一事是長生久和落月宗聯手調查的,在那之前,他們看見了被斬碎了全身筋骨像是一灘肉泥卻還沒死的千鶴門掌門,他舌頭都被人拔了,卻又多活了兩個時辰,當時的落月宗掌門明宵拿出了最好的療傷丹藥都沒有救回他的性命,只讓他更加痛苦了許多。
「他情有可原,但罪不容恕。」
金不悅如此評價道。
那時,他還只是個即將成就正罡境的通脈境修士,隨著師姐風不喜一起到了千鶴門舊址,別人只記得那掌門死狀凄慘,他記住的卻是那些無辜之人。
「剛入門不過一年的弟子,最小的才十歲,就被他奪取了靈根,成了乾屍,碰一下,整個人都成了灰。」
「宿家全家上下被千鶴門掌門和他弟子所害,可他姐姐宿千芍之前為了活命,也殺了不少鷺城的凡人……聽說她曾經也是個天資縱橫的修鍊奇才,卻接連遭受魔修和千鶴門掌門一系的折磨,當日我們長生久曾說過,若是找到她,就算她墮魔,我們也不過把她關在孤山崖下,鎖了她修為,讓她當個凡人終老,不會傷她性命,可是萬萬沒想到……那宿千行卻將自己姐姐的靈根也取了。」
整日里嘻嘻哈哈看起來沒溜兒的金不悅說完就嘆息了一聲,也不知這一聲是在嘆誰。
宋丸子先拿出了些能修復血肉提振精神的烤肉烤魚給這幾人吃著,清理了乾淨那大黑鍋,她又開始燒飯。
黃色的落花穀米,白色的飛雲穀米,摻和在了一起,混著水小火慢煮,宋丸子看著那鍋,還記得那個如青竹白鹿般的女子曾經是怎樣的光景。
她未嘗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可她已經不想活了。
曾經的她和曾經的阿行都是他們自己的黃粱一夢,有人選擇在夢的盡頭死去,永葬南柯,也有人不得不活著,再成夢中人,再做夢外夢。
任由鍋里的飯香融融而出,宋丸子又取了一把小刀,和一截甘蔗似的靈植,
去了皮之後,那靈植白生生的,看著頗為喜人,宋丸子用刀沿著一道圓弧劃過去,一道接一道,一刀接一刀。
這黑暗與微光同在的世間,這大善與大惡碰撞的世界,每個正日里奔波於本心與外物的人……在宋丸子的心裡都漸漸消失不見。
只剩了這刀,和她刀下的這點柔白。
我想用你來祭奠什麼,你可願意么?
最後,她把那節帶著清甜氣的靈植輕輕地放在了飯上。
金不悅和樊歸一早就察覺她神態異樣,兩人的目光也隨著她的動作落進了大鍋里。
只見大鍋里,那白色的玉柱似的東西竟然悄然打開,一層層,一瓣瓣,開成了一朵清凈又華美的白芍藥。
接著,那白芍藥就在那些人驚詫的目光中如同一層霧氣般地散了開去,變成了無數清甜的柔光,落進了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