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
凡人界的油坊, 宋丸子去過, 還是沈師父帶她去的。
她不僅大概知道榨油的流程,甚至還略知道一些種地的手藝, 可這些跟沈師父的本事比就不算什麼了。
畢竟看看八月十五的天氣就知道來年的菜油品質好不好這種事,她一個修真者都覺得玄之又玄, 偏偏沈師父就能做到。
「多走走多看看就知道了, 我這也不算什麼。」
沈師父還說過他的爺爺預測天時可比他要厲害多了, 幾十年前在豫州,他就猜到了來年大旱,早半年就提醒了街坊四鄰屯下耐放的糧食和足夠的熏肉。
可惜一個廚子的話沒有多少人聽,反倒是那些有人記著沈老爺子家裡存了糧, 小偷不成就破門明搶, 旁邊的鄰居們為沈家說話的寥寥,緊閉的門戶在赤辣辣的太陽地里, 卻沁出了透骨的涼,哪怕他們有人半年多前就在提醒下存了糧食。
沈師父只隨口說了一點兒舊事, 宋丸子卻是個有心的人,後來算了算時間, 沈師父的父母就是在那前後沒了的, 才幾歲大的沈師父也就是從那之後在他爺爺的帶領下周遊四方……
一片好心, 最終換了一個家破人亡的結局。
想起這些,宋丸子嘆了一口氣, 果然是最近過得太閑了, 雜七雜八的舊事情她總是想得多。
將心思放回到《上膳書》掉出來的這一頁紙上, 宋丸子試著按照這上面所說運轉起靈力,同時調度靈識。
把靈識深入到食材的內部,發現其中蘊藏味道的部分,將之徹底提取出來,就是這《上膳書》中的榨取之法。
修真者的靈識,以宋丸子的見識已不能道盡其中玄妙,尋常法修築基後期便可生靈識,起初只是懵懵然有感,金丹之後更能內視外放自如,體修修的是經脈,入了通脈境界也能生出靈識,待到了通脈境後期也能靈識外放。星辰陣修與尋常修士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必須以天生靈識為修鍊之基,把最初參引出的星力引渡到丹田之中,成為自己周身靈力運轉的內核,這一點也就與法修相似了。參悟的星辰越多,星辰陣師用同樣的靈力以陣法借來的星辰之力也就越多。
丹田破碎,修鍊無望,她以奇穴為陣旗在自己身上擬作星宿,為的就是謀求不動丹田也能借力修鍊之法。
所依仗的,除了自己對星宿的理解之外,也是憑藉著陣修比尋常修士強大太多的靈識,可是她如此可媲美金丹中期法修的靈識卻也做不到浸沉入物中,甚至進而找到藏味之處。以她所知,上察天地之廣博、下勘細處之微小,乃是元嬰正罡修士才有的靈識之力。
「好在還是我學你這本書,要是換了個平常的法修和體修,豈不是要看著這個榨取之法,眼睛瞪得比我還大?」
嘴上如此對那本破書說著,宋丸子從儲物袋中拿出了一粒玉谷。
平日里,想用這玉谷做點什麼,都要先將之磨成粉,好在宋丸子如今的體修之法也將要鑄體境後期了,區區一些玉谷,她雙手一搓就能研磨成粉,還順便能祛除掉其中的戾瘴二氣。
試著將自己靈識由廣處凝聚回來,沉入到玉谷之中,玉谷就在她的指尖,可她的靈識即使籠得像是一根針,也不過是從玉谷的旁邊劃了過去。
如此試了十幾次,宋丸子長出一口氣,這樣全力凝聚靈識是極耗心力的,只這麼一會兒,她的頭上已經滿是汗水,彷彿是被放在蒸籠上反覆蒸了幾個來回似的。
即使這樣,她也沒有想過放棄,十次不行就百次,從她重踏仙路至今,多少事情不都是她拼盡全力反覆琢磨、打熬、錘鍊出來的?直到靈識再也凝不起來,她才作罷。
第二天,神思疲憊昏昏欲睡的丸子打疊精神,打算給宿千行炒了一盤青菜,再用新採摘的野菜混著肉泥做一碗肉丸子湯。
春歸大地,萬象更新,樹木新生的葉、新冒頭的野草、還有一些高草上新抽出的嫩芽,有的是靈材,有的是凡物,在宋丸子的眼裡,這些東西大多為可吃之物,她采了不少還品嘗著其中的味道,研究著做法。
宿千行在一旁冷眼旁觀,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野菜採摘的時候就略有些辛苦,清洗起來更是不易,宋丸子仔仔細細地洗著,嘴上打了個哈欠。
宿千行趁機一揮衣袖,那些野菜便被一陣清風吹亂了,宋丸子睜開眼睛看了看,扔掉被吹上去的幾根野草,繼續洗起了她的野菜。
垂著眼睛的紅衣魔修抬起手輕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大概宋丸子這九元道體的天賦神通,就在她的眼睛或者鼻子上,才能這麼準確地把那個跟「野菜」很像的「野草」挑出去。
「你這飯做起來真麻煩。明明是個修士,多少天才地寶都能從我這裡拿到,你卻偏要像個凡人似的從地里刨這些東西。」
宋丸子又打了個哈欠,吧唧了兩下嘴抬起頭說:
「吃飯這事兒就應該迎合時令,在這蒼梧之地,春有蒓菜,夏有百果,秋有脆藕,冬有嫩筍,應著時令且尋且吃,不是正好么?」
聞言,宿千行冷笑:「現在我也能各給你弄來百果、脆藕和冬筍,把這些菜放在一桌豈不是更好?」
「當然沒什麼不好,可是……」宋丸子用手指了指眼前的野菜,「這正好的東西就在眼前,不趁機享受一下,豈不可惜?前輩要是現在弄來了別的食材,我當然也會做,可那之後的夏、秋、冬,您再想吃一口此時的野菜,也只能以靈力催生出來一些彼時的野菜,不復此時的味道。」
定定地看著宋丸子,宿千行絕不肯承認自己竟然被這小丫頭給說服了,他這一生精研巧取豪奪之術,從他重塑靈根再次修鍊開始,這六百年裡,他奪人性命,也奪人靈根,更奪人氣運造化,凡事無不可奪得,做下的逆天之事也絕非一件兩件,剛剛對宋丸子說的話,未嘗不是想顯示自己實力強橫不可輕易欺辱,沒想到卻被她溫言化解。
近在眼前的即時享受?
他這大半生中,竟從不曾留心過。
沉思作罷,那邊宋丸子已經將野菜切碎拌進了了碎肉之中,又打了個哈欠。
「你昨夜是魂魄出竅了么?怎麼疲累至此?」
抬頭看看宿千行,宋丸子開口道:「前輩,你的靈識可能沉入此樹中?」
看看那棵被宋丸子在上面掛了洗凈青菜的樹,宿千行的眉頭一挑道:「元嬰修士的靈識可通九天,入蟻足,沉入這一棵樹中又有何難?」
「那前輩你有沒有聽說過什麼功法,是能讓人在築基或者金丹之時就可用靈識通察萬物呢?」
看看宋丸子,宿千行冷笑了一下:「要是我聽說過,我必然就會了。」
聽說過便要去搶過來,搶過來必然就學會了。
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往水裡汆丸子的某人訕訕笑了一下。
又過了兩天,宋丸子每晚除了體修、法修之術外另要修鍊靈識,身體的疲累尚能忍受,心神的耗費卻是越來越深重,以至於在切著肉呢,就會腦袋一沉,差點把自己的頭當那肉一刀剁了。
吃罷一頓險些添了人血調味兒的蕨菜炒肉絲和石板烤蝦,宿千行終於忍不住問宋丸子是不是在練習什麼有關靈識的法門。
宋丸子在心裡斟酌再三,繼續問宿千行是如何將靈識探入萬物之中的。
「靈識若是受損,你花費極大氣力才能恢復如初,我不管你又弄來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修鍊之法,你那滅……你那五行修鍊之術還要你的靈識去調度靈力和白鳳涅火進入經脈,萬萬不可輕易耗費。」
宋丸子點點頭,算是在口頭應了,夜裡,再次放開自己的靈識,她揉了揉腦袋,又去查看那書頁。
「這就是你徹夜修鍊的東西?」
本該在他自己宮殿里睡覺的宿千行從宋丸子的手裡拿過了那張紙。
卻一個字都看不見。
「這是食修的一個修鍊之法,用靈識探查靈材內部,再用靈力榨取其中最精華的部分。」
「在我看來,這只是一張白紙。」
「旁人看也都是白紙。」宋丸子早就試過了,當初在滄瀾界被靈祭師們滿世界追殺,她幾次想把這本《上膳書》交出去換自己一個清凈,沒想到那些靈祭師只當她是用一本空書行緩兵之計,對她的追殺又兇殘了幾分,這書也極機警,不管扔掉幾次,它總能在蹦躂著找到宋丸子,彷彿就只認準了她。
細想想,都是一把辛酸淚。
「你不是說你的食修之法都是凡人教你的么?」宿千行的眼角處添了一份煞氣,看向宋丸子的一雙眼睛綺麗無邊。
「這書還真沒教我什麼。」抖了抖那本在宿千行眼中一片空白的破書,宋丸子乖巧地笑著說,「這書上所教授的調鼎手我一直學不會,化去戾瘴二氣的本事真是從我那凡人師父身上學的,什麼炸、炒、爆、熘、燒、扒、燉、燜……我都是跟我師父和別的凡人廚子學的。」
「哼,嘴裡沒一句真話。」
待宿千行聽完了宋丸子再次口述這個所謂的「榨取之法」之後,竟然愣住了。
「探查其內,只取精華?」
深深地看了宋丸子一眼,他將手上那張紙扔在了地上。
「此法,你還是不學為好。」說完,他拽著宋丸子的衣襟走到院子里,「你既然有心思去想這些歪門邪道,不如就繼續修鍊五行功法……」
承受著白火入脈之痛,宋丸子沒有讓宿千行直接痛暈過去,而是壓在人神魂所能承受的極限上反覆研磨那痛楚,她練功練得痛不欲生,那宿千行也被那痛折磨得連掙扎都沒力氣了。
這二人也可說是互相折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打通足少陰經,宋丸子足足用了三日。
宿千行也跟著痛足了三日。
三日過後,這二人癱倒在地上,都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身負星辰師的絕學,又有一手祛煞之術,沖塑根基的機會總比別人更多些,為什麼這麼想不開,要去跟落月宗那群人去爭什麼道統呢?」
一場折騰之後,宋丸子沒有力氣做飯,宿千行也沒有那個心力抱怨宋丸子給他吃的居然是吃過的東西,抱著一碗蟹黃油炒飯吃了個底朝天,這才問宋丸子這個他好奇已久的問題。
自從她在流月城中設計讓落月宗的人替她催動陣法,喊著要爭道統,已經有很多人問過她這個問題了。
明宵道君問過,海淵閣的副掌門陸何問過,劍峰的長老羅香陳也問過,每次,宋丸子說的話都大同小異,這落月宗的丹修們明明手握活人之法卻只行馭人之術,弄得體修窮苦,散修艱難,丹藥更比人命貴重,她雖然是個路過此地的食修,也希望能為更多的人爭出一條更好的活路。
過了幾個月,再想這個問題,宋丸子的答案已經與之前略有些不一樣了。
「因為我學的就是這樣的道理。」抬起頭,她看了看天。
春風拂面,院子里那棵玉石雕琢似的靈樹開了花,粉白色的小花瓣讓風一吹,就落在了宋丸子的鼻尖兒上。
蘇老相爺說過,這世間總有世道輪轉,所有人都在找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位置。要是有太多的人活不下去了,這世道就會變上一變,所以在極惡中也能生出善,同時又有天生無常,大善之地一經波折也會生惡,於是一人有善惡反覆,一城有,一國也有。
作為一個修道之人她很是不懂蘇老相爺的權衡之術,貪官污吏,殺了便是,皇帝不好,換了也成,他明明手握大權,受世人崇敬,想做之事應該莫有不成,為什麼還總是在無人處長吁短嘆,為了這世間的繁瑣小事而白髮叢生呢?
「因為凡人,也有凡人的修行。」
老人是這麼說的。
一日季假五日,他帶著全家出行去往北郊去看那長長的城牆,還點名要了宋丸子師徒做隨行的廚子。
「這城牆,綿延萬里,也修了一千多年。」
站在風口處,大風吹亂了老人的鬚髮,讓他平日里的悠閑文雅淡去,多了幾分風似的豪情。
「六十年前,北疆鐵騎南下,若無此處,他們本該是一馬平川,直攻京城。有了這裡,他們生生被阻下,先代衛國公死守半年,三次反擊,終究將北蠻趕回了草原,沒讓他們佔去中原寸土河山。」
「戰,非善,卻又不得不為。這城牆,就是千多年來人們的修行,對抗那必爭之戰的修行。」
「人生在世,不能不爭,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一人之力縱然渺渺,可十代百代,我們就能起長堤抗天澇,修溝渠防大旱,建長城抵禦外族。一代不爭,可能十代功勞全廢……可一代一代爭下去的修行,就是要在此消彼長的善與惡中謀一個平衡之處。」
「殺一個貪官,不過讓別人收手一日,天下貪官仍層出不窮,我以這一個貪官為引,揪出他背後的重重勢力,就能震懾天下,進而建立一套讓人不敢再貪的法度,至少能讓人收手十年。」
這些話,都是蘇老相爺對宋丸子說的。
那時的宋丸子看著烈風從城牆上呼嘯而過,吹向不知名的遠方,心中再次湧起了對凡人的敬佩。
也可以說是敬畏。
「您能看見么?」她輕聲問那個老人。
「看見什麼?」
「看見大善擊潰大惡,看見天下再無澇、旱、兵爭……看見這場凡人修行的盡頭,可是您想要的清平天下?」
老者長嘆一聲,那雙剛剛光彩奪目的眼睛略有些黯淡,卻仍是熱的,他說:
「我看不見……可終究,有人能看見。」
蘇老相爺決然想不到,短短三年之後,天下驚變,他的「修行」戛然而止,新上位的皇帝廢掉了他和先帝所創的種種抑豪強惠平民之策。
可宋丸子明白了什麼叫凡人的修行,就像沈師父的爺爺反覆鑄煉一口鍋,像沈師父自己明明也被人心所害失了父母,卻還是舍了自己的命去救別人的孩子。
那是他們的持善之爭,不是一時的意氣,就像她,縱然在臨照城沒有出手幫那些體修,縱然在流月城也想到了別的辦法能湊夠自己的醫藥費和贖回儲物袋的靈石,縱然木九薰沒有給她出這個主意,她也還是會在某一天,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被人教會了什麼是爭,來了這無爭界,我自然不會變的無爭起來。」
宋丸子的答案似是而非,宿千行笑了一下,歪頭看向了別處。
「你會用邪修之法去『爭』么?」他平平淡淡的語氣中,帶著他心中隱隱的惡念,「你可知道,你那榨取之術,與我的截元補天訣與異曲同工之處?」
截元補天訣就是要以靈力深入到別人的經脈奇穴之中,將這人的靈力吞納的整套經脈、穴位、丹田完全提取出來,再引到自己的身上進行煉化。
「與其叫什麼榨取之術,不如叫奪元之術。」
回想著宿千行所說的話,和說話時似笑非笑的表情,宋丸子看著手中的那一張書頁,再看看那把造化椒的藤,再次掏出一枚玉谷,全神貫注地修鍊了起來。
外放的靈識「看」到了這一幕,宿千行從他的宮殿中踏風飛出,落在了宋丸子的身後。
「你這抓著什麼法門都不肯放手的樣子,還真挺適合當個邪修的。」
收回靈力,宋丸子看看宿千行,再看看自己,突然笑了:
「前輩教我的五行修鍊之法也是邪修功法演變來的,怎麼又對我修習別的邪術這麼上心?您說我這百無禁忌的修鍊挺適合當邪修的,我倒覺得您這看著別人走歪路還是忍不住要去扶一把的操心勁兒……不太像個邪修。」
宿千行,這個無爭界人人皆知的大惡人、手上萬千人命的大魔頭、做出了無數喪心病狂之事被人以血煞呼之的元嬰大能,好像被自己氣跑了?看著宿千行一言不發就離開的樣子,宋丸子撓了撓頭,繼續研究自己的榨取之術。
這個功法很像邪修之術?可它說到底要用的還是靈氣,再說了,這世上的法門有善惡么?至善至惡不都在於人心?
一道紅影在蒼梧深處遊盪,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宋丸子一句話說到心思煩亂若此。
他不像個邪修?
他當然是個邪修,怎麼可能不像呢?
可是……可是他曾經……
遠遠看見一個金丹修士獨自在林中行走,似乎在尋找著什麼,宿千行輕輕勾了下唇角,就向那人撲了過去。
不像邪修?等我當著你的面取了這人靈根,我看你還如何再說這話。
「碰!」
一道金光在那金丹修士的身上閃過,那人頭上的兜帽被兩人之間對撞的靈氣與煞氣沖開,露出一頭金棕色的亂髮。
「宿老妖,我可找得你好苦啊!」
此人哪裡是什麼金丹修士,明明是長生久的渡厄長老金不悅。
見到是他,宿千行長眉一皺,手中澎湃的煞力振出,他自己已經化為一道紅光,又往另一處飛去。
「血煞魔君,好久不見,多聊兩句再走吧。」不知是遠處還是近處,另一個人的聲音。
虛空之中一個巨掌往他身上抓來,宿千行不得不停下來以秘法相對,一時之間,方圓百里都陷入了死一般的靜寂,接著,就是煞靈間的驚天對決。
造化長老郁長青,渡厄長老金不悅,被兩人一前一後圍住,宿千行涼涼地哼了一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你們要找那個食修小丫頭?已經被我煉化了。」
「呸,你身上還帶著飯味兒呢,裝什麼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