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頭

  蘇家有仙丹這事兒,替皇帝來屠戮蘇家滿門的人不信,宋丸子不信,就連蘇家人自己都不信。


  老相爺和老夫人的身體倒是都不錯,可是下面兩個孩子,一個自小體弱,一個英年早逝,若是真有仙丹,為什麼不用呢?更不用再往下一代還有一個藥罐子似的蘇遠秋蘇小少爺了,


  老夫人孤身去往蘇家祖墳之前,給蘇遠秋留下了一個小袋子,裡面有一顆綠色的丹藥。


  宋丸子沒有從上面感受到任何靈氣,當然不會相信這是什麼「仙丹」。


  蘇遠秋也只是端詳著那顆丹藥笑著,蘇家上下條條人命擺在那裡,比任何神鬼傳說都更讓他信服,信服他們全家是死於帝王的狹隘、冷酷和自私,而非愚昧和愚蠢。


  那一個圓月之夜,宋丸子身受重傷,把手指搓破了皮都沒辦法再引動丹田裡僅存的那點兒靈氣,茅屋外,是幾十個武林高手的圍堵,也許下一刻,他們就會衝進來。


  蘇遠秋再次拿出那顆葯,笑著說這是一粒仙丹,能活死人肉白骨。


  宋丸子也蒼白著臉笑了,笑說自己本是個修道之人,抬手能造風雷,壽命足有幾百歲。


  他笑她是痴兒。


  她也笑他是瘋子。


  瘋子把仙丹塞進了痴兒的嘴裡。


  那一刻,宋丸子感受到了靈氣涌動,血肉重生。


  當她再睜開眼睛,那顆丹藥已經落進了她的丹田裡,她的丹田經脈仍是破的,傷口卻已經癒合。


  就在她的身前,病入膏肓的蘇遠秋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號稱是仙丹,卻不能修復丹田經脈,也不能化出靈力供她修鍊,宋丸子只能當自己的丹田裡進了一個無賴住客,除了偶爾幫她修復傷口之外,更像是蘇遠秋留給她的一份遺物,和著那張寫著「你走你的修仙路,我過我的奈何橋」的字條一起,推著她重新往修仙之路上走。


  今日,這顆「仙丹」突然大發雄威,重塑了她的筋骨血肉,讓宋丸子想起了滄瀾界體修們曾經奉為聖物的一種靈果。


  體修是一個按道理來說人人皆可修習的修道流派,既不像法修那樣要有靈根才能修鍊,也不像陣修要以悟性開星圖識海。可是體修想要修鍊有成實在是太難了,不僅要千百遍地錘鍊自己的筋骨身體,把自己的血肉當做一件可以任意吐納靈氣的器具去用,還要佐以無數天材地寶來修鍊體魄。


  「法修富三代,體修窮一生。」絕非只是一句玩笑話

  體修中有一類人被稱為「苦修士」,他們所用的修鍊之法就是在靈氣充盈之地弄傷自己,讓血和肉在一次次癒合中吸收更多的靈氣,進而改造體魄。


  那種靈果之所以被他們吹捧,就是因為它能迅速癒合體修身上的傷口,並且將靈氣鎖在血肉里。


  跟她丹田裡的那顆丹藥效果相當。


  一顆不能求長生、不能塑根骨、不能修丹田、不能復經脈、不能增修為的「體修仙丹」,拍了一下自己的丹田部位,宋丸子勾起嘴唇笑了。


  陣修也罷,體修也罷,食修也罷,只要能讓她重新修鍊,這些路她也不是不可以去試試的。


  第九根光柱是金色的,極像是登仙台上的光柱,唐越站在裡面,卻沒有了當日「一步登仙」時的得意和喜悅。


  試煉場里不知日夜的時光血淋淋地告訴他,所謂的「修真界」並沒他想象中那麼美好。


  如果他們死在這裡,被那些怪獸分而食之,那麼他爹只會一直美滋滋地以為他去當神仙了,而不會知道他的骸骨就躺在這片密林中,成了二十年後另一批抱著成仙夢的人腳下之塵土。


  修真……在殺戮之中一次次活下來,就是要修的「真」么?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他身旁那個女人的臉上。


  他的嘴已經把他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


  「修真?修身以求真。求真心、真性、真我、真寰宇,吾輩生於此間,生而有靈,便常有困頓,修真,就是去消解這些困頓,譬如如何破解生死之大恐怖,如何借天地之力登造化之門……」


  聽見唐越的問題,宋丸子想起自己曾經也問過這樣的問題,那時她的師父便是這樣回答她的。


  現在想來,與星空為伴一生的陣修們是何等的驕傲,眼中只有自己與浩瀚寰宇,可毀掉他們的,不是他們自己無法解脫的困惑,也不是天劫,而是人心。


  師父死了,自己也被廢了,可見這樣解釋「修真」二字美則美矣,卻不能讓他們活到最後。


  斜覷一眼那個一臉期待的少年,宋丸子彷彿沒骨頭似的倚在鐵鍋上,沒精打采地說:


  「修真啊,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哦。」唐越應了一聲,然後低下了頭。


  宋丸子挑眉毛懶懶散散說話的樣子他見多了,可是今天看見了白皮版的宋丸子之後,再看見她這樣的表情,唐小公子就忍不住想起那張眼角凝著桃花瓣兒的如玉臉龐,分外有點兒不自在。


  光柱中的四人騰空而起,天空中傳來一聲鷹唳,似是在告別。


  女人神色莫名地回憶著曾經在滄瀾界的種種,垂在一旁的手緩緩握緊。到了這一刻,她陡然驚覺,很多事情她並不是不記得了,而是不願再想起。


  靈祭師一派,還有掌門師叔,還有……


  我回來了。


  女人左側鎖骨上的主變幻的女宿四星亮了起來。


  ……


  「三百七十一,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三,三百七十四……去西邊排隊。」


  光著上半身的和尚,穿著毛皮兜襠的刀客,頭戴金冠身上卻只有一件中衣的貴公子,這樣在別處必引人側目的幾人在這個寬闊的空地上卻一點兒也不顯眼。


  這裡大部分人都衣衫襤褸形容狼狽,與他們相比,空凈等人竟然還算得上體面。


  重見天光的空凈不由得眯著眼睛,臉上顯露一絲微笑,下一刻,他雙眼閉合神態安詳,竟是已經入定了。


  「三百七十一入定了。」


  有人走過來,把空凈禪師水平抬起搬到了一邊,唐越王海生的目光一直緊盯著自己的同伴,也看見了同樣坐在角落裡入定的一個熟人——沐孤鴻。


  「請問,我們去排隊做什麼?」拿著號簽,王海生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湊到一位穿著藏藍色勁裝的男子面前,陪著笑問道。


  「給,自己看。」那人似乎忙得腳不沾地,隨手塞了一塊兒絹布到王海生的手裡,嘴裡又喊著「三百一十二號該去測靈根了!」


  打開那塊絹布,王海生和湊過來的唐越一起看了起來。


  「六大門派入門測試?」


  「測靈根是什麼?」


  噗通!

  正說話的唐越的褲子一沉,驚得他差點跳起來,當然,他沒跳起來,因為有個人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跪下了。


  「少爺!丸子真的捨不得你啊!」


  一聲裂石穿雲的哭喊在唐越的耳邊炸了開來。


  年輕的男人定睛一看,是一個黑瘦矮小的年輕男人正扒在他腿上。


  「丸、丸子……」


  這、這人是宋丸子吧?她、她在做什麼?

  驚魂未定的唐越左右看看,想要找到宋丸子的身影,這時,他的手裡多了一個小圓筒——唐家祖傳的暴雨梨花針。


  「幫我演一場,飯錢全還你……啊!!少爺,可是丸子我真的害怕啊!!大熊太嚇人了!丸子差點就被熊吃了!!」


  唐越不動聲色地收好自己的暗器,靜靜地看著突然變成一個黑瘦矮子的宋丸子開始她表演。


  「少爺啊~!丸子對不起老爺!丸子不能陪少爺去當神仙了!少爺您福大命大逢凶化吉,丸子我只有一條賤命,當不了神仙啊!!」


  明明是在嚎啕大哭著,偏偏能說的字字清楚,就是聲音實在太大,驚動了好幾個穿著勁裝維持秩序的人。


  「怎麼回事?此地乃六大派收弟子之處,容不得你們喧鬧。」


  「嗚嗚嗚,這位神仙!小人捨不得我家少爺啊,可是小人我真的怕死,不能再陪著我家少爺往前走了,小人想回家!」


  「原來是被試煉秘境嚇破膽了。」來人滿臉鄙夷之色地看著那個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凡人,嘴裡啐了一聲。


  繼續抱著唐越大腿哭唧唧的那人打了個嗝兒,又一把鼻涕抹到了唐越的褲腿上。


  唐家小公子的臉色變得鐵青:「不想去修仙了,你還能幹什麼?回去喂熊?」


  想起自己急著找宋丸子,打死了紅熊之後竟然連熊掌都沒留下,等到轉回去的時候早就不見了,唐越「喂熊」二字說得有些真誠。


  「凡人到修真界從來是有來無回,他要是不想進門派修鍊,就只能去跟凡人一起討生活。」面對唐越這位未來修士,說話之人的態度就好了很多。


  「丸子、丸子願意只當個凡人,嗚嗚嗚,大熊太可怕了!大蛇也太可怕了!」


  「既然這樣,那你就走吧,離這裡五十里有座城,大半是凡人,跟你一樣沒種的也都在那兒。」


  黑瘦的小廝狠狠地抽噎了一聲。


  「少爺!丸子這就跟你拜別了!」


  咣!咣!咣!

  三個響頭。


  唐越頓時腳下一軟,要不是王海生一直在旁邊扶住了他,說不定他就倒下去了。


  「雖然是個廢物,好歹對主子有點忠心。」那個修士搖搖頭,去忙別的。


  「丸子姐姐演起來真拼啊。」王海生目瞪口呆地圍觀了全程,只剩下了這一句感嘆。


  「海生……」目送著喬裝后的宋丸子轉身走遠,路過手裡端著藍色玉璧的幾個人之後就徹底不見,唐越的嗓子抖了抖,「我現在覺得我要死了。」


  「啊?」


  「我拿暗器指著她頭,就被拿去了一堆暗器,現在她給我磕了三個頭,是不是得把我命也拿走了?」


  王海生:……


  兩個年輕人相互撫平離別的愁緒,山水有相逢,也許將來他們還能再看見一個女人手持大黑鍋凌空而下,帶著讓人口水直流的香氣。


  「馮師妹,你怎麼了?」


  落月宗奉命端來鑒靈石壁的一個外門弟子看著自己突然停下腳步的師妹,一臉不解。


  「師、師姐,剛剛這個鑒靈石壁閃了個白光的九!」


  靈根分五行九品,五行屬性不同,鑒靈壁顯色不同,一為最低,九為最高。


  「哎喲,你是說這兒有個五行俱全的九品靈根啊?昨晚沒睡好大白天就做夢了?」


  落月宗的一代天驕,也不過是七品水靈根。


  馮師妹想了想,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眼花了。


  轉過幾道石牆,宋丸子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她聽見了熟悉的海的聲音。


  睜開眼睛,她看見夕陽西下,波光燦爛,晚霞映在巨大的石碑上,上書「無爭界」三個大字。


  無爭界?是哪裡?

  女人有些茫然地看向遠處,廣闊大海上並沒有她熟悉的一座座懸空島,她腳下所踩的土地,是一片讓人目眩的艷麗紅色。


  她,好像,來錯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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