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
蘇家老相爺一生為國,有兩個兒子:長子沉迷山水畫作,一手丹青妙筆足以傳世,卻有避世之念,無心仕途;次子年少成名,二十四歲連中三元成了狀元,卻在調任回京入六部的路上墜馬身亡,留下了嬌妻弱子,沒過兩年,他的嬌妻也鬱鬱而終,只剩了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
蘇家小少爺蘇遠秋,就是這個可憐的孩子。
沒了爹沒了娘,他還有當朝宰相的爺爺,本也該逍遙富貴遠勝旁人,可惜他天生體弱,幾次被神醫從黃泉路上生生拉回來,即使用遍天下靈藥,也活不過二十五歲。
宋丸子早就聽說過他,畢竟廚房隔壁另有一個小灶間,每日里葯香陣陣,就是專門伺候這個小少爺的。
蘇遠秋抱著的酒到底沒喝上,宋丸子就算身體再弱,對付一個病弱少年總是足夠的,那瓶酒被她灌了醋,蘇家金尊玉貴的小少爺臉皺的像是個后廚竇二娘剛出鍋的大白包子。
幾天後,又是夜深人靜的廚房,他們又見面了。
「五兩銀子一瓶的邵記竹葉青,你要是再給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說我喜歡你,讓她把你撥到我房裡。」
「我就可以到處搜羅你藏起來的酒,挨個倒醋了。」
如月下新雪的那張凈白臉龐又鼓了起來。
那時的宋丸子臉還是白的,玉似的白,多少油煙蒸騰都不能讓她的臉有絲毫失色,可是這種白碰到了蘇小少爺的雪肌,就顯得不那麼柔,不那麼嬌,不那麼討人喜歡了。
大概蘇小少爺就很不喜歡她吧,那之後就再沒出現在後廚房了,直到又過了幾年,宋丸子才再次看見那個貪酒、愛笑又會鼓起臉的蘇少爺。
跟著沈師傅學廚第五年,那口八寸又九分的鐵鍋被地火之精燒裂了。
沈師傅把那口鍋交給了宋丸子,讓她用這些鐵重新把鍋鑄好。
看著那堆被地火之精反覆錘鍊過的精鐵,宋丸子低下了頭,她的手已經變得堅硬粗糙,成了一雙廚子的手。
交出了大鍋的第二天,沈大廚離開了蘇家,他說他這一生已經做了太多別人想吃的菜了,現在應該去把自己的餘生也做成一道菜。
守著重鑄的大鍋,宋丸子成了蘇家廚房裡的第二個沈師傅,只是她性子活潑,不像沈師傅那麼沉默。
人們叫她宋大廚,也有新進府的小丫鬟不知她底細,開口就叫她宋嫂子。
是了,按照凡人規矩,宋丸子也該是幾個孩子的娘親了。也不是沒有人問過,宋丸子起先不懂這種紅塵俗事,後來漸漸懂了,也學會了把話圓出去。
灶間是個看真本事的地方,老相爺、老婦人、大爺,還有幾個少爺都喜歡吃宋丸子做的菜,老相爺和夫人偶爾還自己來找宋丸子說話,即使在很多人看來這個年輕的女人有太多「本分事」沒做,顯得特別「不本分」,也不會有人敢說難聽的。
有一年中秋節,老皇帝突然到了相府,吃了宋丸子做的魚肉羹大為讚賞,甚至想招她去當御廚,宋丸子借口自己身有殘疾有礙觀瞻,婉拒了。
那天夜裡,長高了之後還是那麼白那麼愛笑的蘇小公子又來了,他這次來不是為了喝酒,而是為了吃螃蟹。
「他們只給我吃了一個蟹鉗子!」長大了小白貓明明面無表情,卻讓人聽出了委屈巴巴。
「你身體虛,少吃是對的。」
「蜉蝣一日死生,誰會勸它多吃少吃?」
「蜉蝣沒爺爺沒奶奶,也沒有大伯堂哥圍在旁邊哭天搶地。」
蘇小公子被懟了一臉,手上接過了一個還熱著的螃蟹。
六兩一個的大閘蟹拿在手裡沉甸甸地,滿蓋都是黃,爪尖兒里都是肉,吃一口蟹黃,他長嘆了一聲:
「這等美味,就算一年只吃一次,也值得去等了。」
「螃蟹正當季,想吃就趁著當季的時候多吃幾次,何須再等一年?」
蘇遠秋看著那個不解風情的廚子,搖了搖頭,清亮的眉目在月光下彷彿瑩瑩有光:
「人活在世,總得給自己找點盼頭,這樣不想活的時候想想樹下的酒,未肥的蟹,去年植下的梅花,就能再捱鍋過一年了。」
宋丸子不懂,嘴裡咔嚓咔嚓,把蟹鉗的殼兒咬碎了。
沈大廚的爺爺把鍋做厚,沈大廚守著鍋幾十年,鍋沒厚也沒薄,到了宋丸子的手裡,她把鍋越做越薄,八寸九分的鍋點滴削減變薄,沒有人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宋丸子就會把這口鍋從灶上起出來,一點點地用刻上陣法。當鍋變成四寸八分厚的時候,有人從遠方來,給宋丸子帶來了一個包裹,和一個消息。
沈大廚死了。
一包紫菜就是他的遺物。
淮水大澇,潰堤百里,他為了救兩個孩子,被水捲走了。
那包摻著沙的紫菜,宋丸子細細地洗乾淨,包了素餡兒小餛飩把紫菜撒進去,吃了足足一個月。
一個月後,親去災區的太子殿下發了急病,還沒來得及回京就去了。
皇上病了。
老相爺也病了。
病了的老相爺被抬進了宮裡,看著皇上寫下遺詔然後撒手人寰。
新皇登基,蘇老相爺還是宰相,只是看上去又老了二十歲。
又一年中秋,蘇小少爺又半夜摸來找螃蟹吃,看見宋丸子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黑了。」
想要用陣法將地火之精鎖入鐵鍋里並不是易事,宋丸子幾次火氣入體,被折騰得渾身發紅,白玉似的皮膚變成了淡淡的褐色,露在外面的眼睛倒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你白,白嫩嫩的小少爺,最適合用油炸了之後沾醬吃,外面金黃,裡面雪白。」
「聽起來可真好吃。」蘇遠秋悠然神往。
那是風雨飄搖的一年,死亡成了一團夏天裡的烏雲,不知何時就出現,降下雨,和無盡的淚。
十月,蘇老相爺病逝。
新皇未曾遣人弔唁,赫赫相府門前一下子車馬冷落了。
闔府下人跪在老相爺的靈堂前磕頭,宋丸子也跪了,蘇老爺子喜歡吃蒸魚、扣肉,還喜歡吃濃汁豆腐,年紀一把,長了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嘴裡戀的全是厚重口味。
深夜裡,宋丸子做了一碟小蔥拌豆腐。
口味再重,他終歸是個清白分明的人。做完了之後,她又煮了一碗素餛飩,然後把兩樣東西一點點吃了乾淨。
凡人一生何其短暫,一兩個甲子對修真者來說不過須臾,對他們來說卻已是繁華起又落,從胎胞到棺木。
各自精彩。
來年三月,皇帝突然派人帶走了蘇家上下男丁。
蘇老夫人目送了自己的兒孫們離開,轉身就遣散了蘇家所有的下人。
宋丸子沒有賣身契,不是下人,更沒地方可去,她也走不了。
終於被困在陣法里的地火之精前所未有地兇猛反撲,再次傷到了宋丸子的經脈,要不是這些年她的經脈已經被反覆錘鍊過,也許這后廚房裡只會剩下她的焦骨。
人都走了,宋丸子勉力從廚房裡走出來,想問問蘇老夫人和蘇小少爺中午想吃點兒什麼。
一直走到前院,看見了被人用刀脅迫著的祖孫倆。
蘇家人,都皮肉雪白,骨頭也一個比一個硬。
「你是誰?」
「我、我是蘇家的廚子。」一塊靈石被她捏在了手裡。
……
蘇家兩個凡人剩下的壽命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十年,築基后吃過固元鍛體果的宋丸子即使丹田碎裂,也能再活百年。
靠著陣法,宋丸子帶走了蘇老夫人和蘇小少爺,強行使用內力讓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可她覺得這樣折騰到死也挺值的。
可蘇老夫人還是死了,以一種極其壯烈的方式——支開了自己的孫子和宋丸子,獨身去見那些劊子手,然後自盡在了蘇老相爺的棺材前。
蘇家墳地被宋丸子引動地火全燒沒了,白色的煙直入青雲,受傷的女人跪坐在地上。
凡人是有輪迴的,死人骸骨不過是活人的念想,即使沒有這一劫,蘇老婦人的身體也撐不了幾年了……
宋丸子終於忍受不住,發出了一聲怒嚎。
「為什麼?!」
「憑什麼?!」
「嘖。」從自己的虛影身上邁過去,宋丸子轉身看著三年前的自己,又磕了一粒紫麥。
蒼天不問善惡,星辰不拘正邪,這麼哭嚎真是一點用的都沒有。
「這是你的道么?求正道公理?」
幻境中,有一個聲音突然發問。
「當然……不是。若要求正道公理這種東西,我應該在那個凡人界揭竿而起,順民意,布教化,最後當個皇帝之類的。」
麥粒兒被咬在上下門牙間,咔嚓一下碎在了嘴裡。
「你道心何在?」
「在鍋里。」
身材瘦高、只剩一隻眼睛的女人招了招手,可以以假亂真的虛影悉數後退,如同時光逆流。
「這是我的道。」被地火灼燒過的手指向了宰相府後廚房的灶火。
「這是我的道。」那是一碗給蘇管家小女兒做的蛋羹。
「這是我的道。」刀在菜案上切出了綿綿細絲。
……
「這是我的道。」
十三年間,她經歷了之前五十八年裡從未經歷過的事情,喜是凡事喜,悲是俗人悲,她本來滿心絕望、心存憤懣,可她沒有。
紅塵滾滾,煙火燎燎,她所經歷的一切加諸於身,她以五味相酬。
「我道,世間道。」
那些虛影又變幻起來,無數張她熟悉的臉龐在從她的面前飛掠而過。
他們皆成過往。
再次看見蘇遠秋的臉,宋丸子的手頓了一下。
「我是天涯落魄客,你是紅塵失心人,草廬共一壺濁酒,不問何處是歸處。」
明明是料酒,用了花雕配姜塊、花椒、八角煮出來的。
「原來這真是仙丹,你也真是仙人,你不是痴兒,我也不是瘋子。」
「從今以後,你走你的修仙路,我過我的奈何橋,我們兩不相欠。」
好。
修仙路上,我慢慢走。
奈何橋上,你也別回頭。
一片炫目光輝里,千般幻影消失不見。
黑色的石頭懸浮在空中,磅礴的靈力向著宋丸子的身上洶湧而出。
這股靈力,足以讓一個剛入修真之途的人一步跨入築基,可是對於丹田碎裂、經脈全傷的宋丸子來說……
「要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