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
鬣狗的長相猙獰,肉質也粗糙,即使有宋丸子的妙手烹制,與之前的兔肉、豬肉、蛇肉還是完全不能比,唐越和王海生眉頭都沒皺一下地都吃了下去。
被扒下來的鬣狗皮看起來厚實也夠大,王海生在自己的身上比量了一下,毫不猶豫的把它困在自己胯間,勉強可以當做一條兜襠褲,上身青衣短打,下身狗皮兜襠,見他這怪異形容,身上穿著雲過天青織紋錦緞的唐小公子皺了皺眉頭,從自己的外衣里襯上撕了一片下來,又掏出一根寸許長的針,讓他好歹把褲子縫的結實一點。
如今,他們三個人的身上都帶了傷,王海生的大腿上被撕了一塊肉,唐越的後背上多了幾道半尺長的爪痕,空凈除了手臂受傷之外,腦袋上也被鬣狗撲咬,一道傷口從他的右頭頂到了左額,一張好女似的精緻臉龐多了幾分煞氣。
唯一毫髮無損的宋丸子不僅蹲在大鍋里避開了腥風血雨,還在這段路上發現了些讓她感興趣的東西。
「這種草鬣狗都避著走。」
輕顛了兩下手上乳白色的開著小黃花的長莖草,在細細地看過聞過之後,她垂睫沉思。
手上拿針比劃著鬣狗皮,王海生在一旁偷偷打量宋丸子沒有戴眼罩的側臉,竟然從此刻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些許的溫婉柔和,下一瞬,他就覺得自己剛剛大概是瞎了。
「刺啦」!
宋丸子徒手把看似堅韌的草葉撕開,一股濃重怪異的氣息頓時彌散在了空氣中。
「怎麼像是有人吃了蒜又放屁啊……」用狗皮捂著鼻子退到一邊,王海生瓮聲瓮氣地形容道。
唐越的眼眶都被突來的氣味熏紅了,乾脆抱膝而坐,把整個頭都埋在了自己的臂彎里,王海生的說法他猶覺不足,悶聲說:
「這是一百個人一齊吃了蒜又放屁!」
若說形容凄慘,無人比得上從不沾「佛家五葷」的空凈禪師,他從小精修武學,后又兼修醫學,吃了無數的苦頭,竟從未有何時如此刻般只覺生死兩難。
血腥廝殺后唯有白光所在之處這片凈地能讓人得以歇息,現在王海生等人卻寧肯再去跟鬣狗大戰三百回合,也不想受這種味道的折磨了。
「這是個好東西啊。」
站在離那臭源最近之處的宋丸子也掩著自己的口鼻,甚至不敢睜開眼睛,說出來的話卻是十足欣喜的。
兩個時辰之後,光柱漸漸消失,新的一段密林向眾人開啟,王海生等人終於知道宋丸子喜從何來。
第五段路上的怪獸是長了一身灰色皮毛的猿猴,不僅身上靈活,還皮糙肉厚。一行四人一路上也沒傷到幾隻灰猿猴,更不曾被猿猴所傷。
這並非是因為他們早已疲睏不堪無力一戰,也不是猿猴通靈放過了他們,而是……
眼睜睜看著光柱前最後幾隻猿猴掩鼻而逃,王海生心緒複雜。
層層試煉關卡越來越難,這些灰色大猿一看就不好對付,能讓它們不戰而逃自然值得欣喜,可著揮之不去的氣味實在是……傷人甚深,倚靠在光柱邊熟練地從樹藤里汲取淡藍色的汁水喝掉,穿著狗皮兜襠褲的年輕漢子身心俱疲。
唐未遠將樹藤的汁倒在絹帕上使勁擦了擦鼻子、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濁氣,才覺得自己終於活了過來。
「宋、宋……」唐小公子看著擺弄著大黑鍋的女人,張了張嘴,突然發現自己這些天里一直不曾好好稱呼過對方。
為人處世比他機靈百倍的王海生湊上來接話道:「宋姐姐!宋姐姐今日辛苦!我們跟空凈禪師一樣吃點素齋就好,不用額外張羅了!」
看看那兩個人四隻眼,宋丸子收起了自己在鐵鍋上描畫的手指,笑說:
「叫我姐姐,你們可是沾了好大的便宜。」
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的年紀比這些人要大得多。
這些天里,看她形容舉止,還有隨口而出的「年輕人」,早知道她不簡單的幾個人心中都隱隱猜測,她絕非面相上這般年輕。
可王海生心知,越是年紀大的女人就越喜歡被人叫姐姐,開口閉口間仍是「姐姐」,語氣比樹藤的汁水更甜。
叫宋丸子的女人到底沒有再讓他改口。
「宋姐姐,下一路,可否先收一收神通?」
聽見王海生的話,宋丸子挑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後默不作聲連連點頭的唐越,還有在一邊坐禪念經的空凈。
「雖然,雖然確實弱了一些,可我們、我們是武者,既然是給我們的試煉,我們就該用武者之術走完。」
明明是四個人實力最弱的、憑藉機緣巧合才得以走到這裡,說出「武者」二字的時候,王海生眸光內斂、神情堅定,隱隱有了一種他之前從未有過的氣勢。
過去的一些歲月中,宋丸子見過同樣擁有這樣氣勢的人,有愚者稱他們痴傻,有智者笑他們癲狂,可是無論愚者或者智者,都不過是他們眼中不值一提的匆匆過客。他們心中有付出生命也要追逐的東西,世人痴傻癲狂的評價也從不在他們的心上。
「哦。」
抬頭看看被層層林木遮蔽到不露分毫的天空,宋丸子應了一聲,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吃飯。」
猿猴被熏到跑得飛快,這頓飯也就沒了肉,好在猿猴丟下的果子讓宋丸子撿了不少,一種跟人腦袋差不多大的果子帶著一點甜香味兒,咬開來發現裡面都是棉絮似的果肉,用大鍋烙一下,那果肉香甜的絲絲縷縷變得入口即化,堪稱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吃的味道最好、口感也最佳的果子了。唐越甚至興緻勃勃地給這種果子起名叫金絲果。
吃飽喝足,兩個年輕人都睡了,空凈禪師站起身,走到了宋丸子的身旁。
「宋施主,貧僧可否為您診脈一次?」
見空凈神色認真,宋丸子抬手,揚起了自己的手腕。
「貧僧,實在無能為力。」片刻之後,空凈輕聲說道,「從脈象上來看,您是被人以外力擊碎了丹田,又數次強行運功損傷了經脈,這樣重的傷早已傷到了身體的根基,按說……但是不知為何,您的經脈中又暗存著勃勃生機,個中因由想必又非我們這些凡人能了悟的了的。」
片刻靜默之後,和尚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您跟著我們來到這裡,為的就是接續經脈、修補丹田之法吧?」
丹田是人修鍊的根基,經脈是人行氣的通道,二者缺一不可,換言之,若是一個人丹田碎了,經脈又毀了,那是必然沒有辦法修習武學的。修仙似乎與習武不同,可也一樣有「氣」,一樣要「貯氣」、「行氣」,總歸還是要依靠丹田和經脈的。
依仗著這樣破敗不堪的身體,宋丸子居然能廢掉高盛金,空凈自認若是換成自己,怕是也受不了這等痛楚。
是的,痛楚。
宋丸子的經脈中有幾處重傷是新近才添,想也知道是她強行運氣所至,將氣從碎裂的丹田中引出,再經過本就暗傷重重的經脈,這事常人想也不敢想,自然也是痛到人皆不能忍。
「高施主今年三十有七,您將他在登仙台上逼退,已經是斷了他的修真入道的機緣,若是那時收手,您的傷不會如此嚴重。」
「可見你這小禿……和尚是個不知世事的出家人了。」枕著自己的雙臂躺在地上,宋丸子沐浴在白光里,看向頭頂被光暈遮擋住的無盡幽深,「就算不能修真問道,凡人的一輩子的喜樂也是喜樂,一輩子的功成名就也是功成名就。既然是要報仇,我又怎能容他繼續仗著高深武功在世上作威作福?」
女人的語氣輕快無比,字字句句又擲地有聲。
在這凡人界與修真界之間的試煉場里,如一陣穿林而過的長風,攜著百折不回的氣勢與冷肅。
第六段路上,是黑毛白爪的狐狸,不僅速度奇快,身上還帶著一股惡臭,只不過這種臭氣比宋丸子手裡的那種草要溫和許多,空凈等三人很輕易就適應了。非但如此,在一段路的修整之後,他們的身形步法、甚至內里都比之前有所提升,就連王海生都能一刀砍飛兩隻黑狐了。
趴在鍋里邁著小碎步往前走,宋丸子摘摘草,看看果子,趁機砍一段兒樹藤,真是比別人都要悠閑得多。
不過,她的悠閑只是表面的悠閑。
敲敲大鐵鍋的內壁,看著上面浮現出來的紅色紋路,女人在心裡計算了一下,臉上露出了苦笑。
「要不是進了有靈氣的修真界,我還真供不起你了。」
王海生他們現在不過是肉體凡胎,也就看不見宋丸子手上常常附著有靈氣,隨著她看似隨意的動作,那些靈氣就滲入到了這鐵鍋上刻畫的陣法之中。
若是一個真正的修真者,深入陣法之後剩下的靈氣應該被人所吸收,滋養經脈,沉貯丹田,可丹田破碎的宋丸子卻只能看著絲絲久違的靈氣再次消散,歸於這片屬於修真者的天地。
無聲嘆息。
用了整整三年,蘇家的仇她終於報了。
那她自己的仇與怨呢?
九為極數,還剩三關,她就要回到闊別十三年的滄瀾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