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此為防盜章  季白七尺多的身高, 腰身還似少年般緊窄, 一雙狼眸, 瞅著面前的小獵物:「寶如,那雪蓮酒你哥哥喝著可見效?」


  這點小事就要做人情, 到底商人, 斤斤計較且唯利是圖。


  寶如道:「既如此操心,大伯就該自己去看上一眼,我又不是郎中,怎知喝了又沒有效果!」


  她說著,便往前突,不信偌大一個季家上下幾十口人,季白敢光天化日之下調戲兒媳婦。


  季白也沒想過這弱楚楚的小花骨朵兒能拋下年青俊貌,詩才秀懷的侄子,轉投自己懷抱。


  他輕嗤一聲笑道:「趙放當初為相,兒子趙秉義掌督察院,百官懼悚,如此一門四散。其中有個夷婦, 自稱是趙秉義寵妾,貶謫路上私逃, 投在秦州道監察御史季墨門下,言自己姓同羅, 名綺。寶如, 你可識得她否?」


  當初祖父和父親一同貶往嶺南, 除了她和趙寶松一家子, 餘人全部跟著去的,當然,也全是去送死的。


  寶如吃不準季白是拿姨娘做個幌子誘自己,還是姨娘果真逃了出來。遂回道:「識得,那是我的親姨娘。」


  季白道:「季墨與我是遠房兄弟,我若開口討,不過一個婦人而已,他會給我的。但商人不行無利之事,你總得承諾點什麼,我才好開這個口!」


  寶如也知季白一步步誘著自己,前面就是圈套,只待自己踏進去,剛要開口,便聽遠處一人叫道:「老爺,老爺,不好了!」


  季白調戲侄兒媳婦調的正歡,生生被打斷,勃然大怒,回頭吼問:「何事?」


  小廝季羊猛然衝過來,迎面看到仿如萬綠從中一點紅般嬌姿楚楚的二少奶奶,連忙恭恭敬敬一禮,湊手在季白耳邊道:「京里王公公送了急信來。」


  王公公,就是御前大太監王定疆,那是季白的衣食父母。


  季白接過信撕開火漆,匆匆掃了兩眼便臉色大變,穩著心氣對寶如一笑,柔聲道:「你先慢慢想著,天長地久,伯父有的是時間叫你慢慢想通,好不好?」


  寶如不語,目送季白離去,手中一隻青石榴上攥出幾個指頭印子來,丟進了草從中。


  *

  寶芝堂是家開滿大魏國內各州的大藥房,秦州這一家,與季家隔著兩條街。


  寶如一路跑的急匆匆,眼看日落西山,滿街蔥花嗆菜油的香氣,等她趕到寶芝堂時,藥鋪里的夥計已經在鎖門板了。


  她來的太晚,眼看到下門板了,暗猜季明德等不到她,只怕也已經走了。連忙上前道:「這位小哥兒,實在不好意思,我家相公在此訂了葯,命我來取,勞煩你了,開門讓我取了葯,好不好?」


  小夥計摸著腦袋問道:「但不知娘子貴姓,是誰交待的葯?」


  寶如道:「免貴姓趙,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是他抓的葯。」


  小夥計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季解元寄放的虎骨,在在在,夫人您自己進藥房,上二樓右手邊第三間房,葯就在那屋子裡放著了,有人一直等著你來取。」


  門板只剩下一扇,藥房里黑洞洞的,隱隱可見櫃檯後面上下人的樓梯。


  汗津津的小美人兒,唇紅齒白,雙眸含情,對著小夥計笑了笑,轉而一個人進了寶芝堂,順著那樓梯上二樓,木質走廊,兩邊皆沿伸出去。她數到右手第三間房,見門半掩著,輕敲了敲,還未張嘴,門應聲而開。


  裡頭朝後窗站著個男子,瘦高個兒,一件深青色的直裰,髮結竹簪,只瞧背影,寶如一眼便知他是季明德。尋常人不會像他一樣,僅憑背影,就能看出種隱忍和韌性來。


  他應聲而轉,顯然早知寶如會來,兩步迎了過來,問道:「為何來的這樣晚?」


  寶如道:「天都黑了,趕路要趁早的,你怎麼還沒走?」


  季明德已經拉開椅子,等寶如落坐時,輕推一把椅子,叫她能穩穩的坐著。兩人離的很近,寶如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佛手香,想必是在胡蘭茵房裡染上的。


  桌上一隻青花沿的瓷碗,上面蓋著一隻圓碟。季明德揭了碟子,遞過一把調羹給寶如:「吃了它!」


  那是一碗涼粉拌皮蛋,涼粉玉白,皮蛋烏青,蛋黃腌出了油,上面灑著油嗆蔥花,淋了滿滿的醋,並几絲綠油油的胡菜。回門那天,她在早餐攤前看了眼涼粉,略有些饞,大約他是想解她的饞。


  寶如喜吃涼粉,尤其是加了紅糖水的。但那東西上火,在京城的時候,往往要求上很多回,嬤嬤才會買一份回來給她吃。


  季明德見寶如怔著不肯接調羹,解釋道:「皮蛋敗火,我瞧你嘴角有些爛,想必是上了火的緣故,快吃了它,好敗火。」


  寶如終於接過調羹,舀了一調羹粉,舌舔得一舔,無聲吞了下去。


  她這件藕色褙子實在好看,袖口一圈兒翠綠色的纏絲紋,襯著纖纖一點細腕。那點小細手兒,揉著那一大盆臟衣服時軟綿綿無力掙扎的可憐樣兒,在季明德腦中揮之不去。


  方才她在樓下說我家相公姓季,叫季明德,說的那樣順溜。季明德在樓上聽了,笑了許久。


  她鼻尖沁著一層子的汗,吃的極慢,偶爾看他一眼,隨即快速垂眸,仍去吃那碗粉。


  季明德把磨好的虎骨推了過去,囑咐道:「一日三次,與雪蓮酒同服,會有奇效。」


  寶如隨即抬頭。他似乎在暗示她,自己知道季白給她送過雪蓮酒。


  他的手忽而伸過來,骨結分明,指骨細長,外面看著白凈修長是讀書人的手,掌心卻有一層粗繭。他也有一股匪氣,但不似季白那樣外露,平時掩藏的很好,就像他的手,外柔而內粗。


  寶如盯著那隻手,想象它在胡蘭茵那身媚肉上遊走,旋上胡蘭茵的細腰,以及揉捏她胸前那對鼓脹時的情景。忽而躲過他的手,抱起那裝著虎骨的罈子道:「你路上小心,我也該回去了!」


  季明德也跟著站起來,疾行兩步,將寶如堵在牆角,拇指揩過她紅了口子的唇角,帶著一股冰涼涼的麝香味。


  原來他是看她唇角上火爛了口子,想要替她敷藥。


  寶如知道這個人不會輕薄自己,克已守禮,遂閉上眼晴靜待著。


  他指腹揩過的時候,她唇角溢出一絲口水,順著那白色的藥膏潤上他的手。


  季明德盯著她紅似花瓣開合的兩瓣唇,軟嫩嫩一點舌頭,在裡面輕輕哆嗦。


  他盯著看了許久,柔聲道:「季白前些日子從扶南採購了一批伽藍給王定疆,誰知到了京城打開箱子一看,伽藍變成了普通的沉香,王定疆大怒,季白要趕去京城查辦此事,一個月內,他是不會回秦州的。」


  伽藍是沉香中的珍品,有異香,可為飾,亦可入葯。若為葯,能生男子精氣,使人返老還童。但因難得,民間少有,皆是御供之品。


  寶如原來曾有一隻伽藍的手串,如今也不知遺落到了何處。


  常人只是拿伽藍做裝飾,但王定疆有個特殊的嗜好。他喜吃伽藍,每天都吃,上癮了一般,一日不吃就不行,所以那東西是他的命,季白丟了這樣貴重的東西,難怪會臉色大變。


  寶如心道季明德非但知道季白送她藥酒,還知道季白今天急匆匆離去,更向她解釋原委。這人雖自己不敢吃,但顯然也在能力之內,儘力的幫襯自己。


  她心有感激,翅翼般的睫毛抬了又垂,撲扇撲扇:「既你要趕遠路,就走些出發,路上留個心眼,莫住著黑店。」


  她和趙寶松從京城回秦州,就是住進黑店露了財,才叫山匪方昇平半路盯上,截的道兒。


  季明德一笑,露出白而整潔的牙齒,並頰側兩個深深的酒窩:「好!」


  他說著,就來解她藕色褙子上的鎖扣兒。這褙子是立領,衽格外的高,將脖子捂的嚴嚴實實,解開裡面濡濕一股子的香汗。


  寶如吃不準季明德是要做什麼,倆人中間只隔著一隻盛虎骨粉的盒子,他身上那股子佛手清香越發濃烈。


  季明德蘸了滿指的冰涼藥膏子,輕輕往寶如脖子上那一圈紫紅色的勒痕上塗著,柔聲道:「每天塗三回,約莫三天也就好了,往後穿件薄衣,不許捂出一身的扉子來。」


  他那粗糙,滿是繭子的指腹撫過寶如細膩敏感的肌膚,她喉頭油然竄著一股癢意,猛然抓住季明德的手:「我自己會塗,你快走吧!」


  季明德順勢將兩隻手都支到牆上,彎腰,唇在她貝殼一般小巧,紅透了的耳畔徘徊:「大哥雖死,英靈猶在。胡蘭茵是大嫂,莫說同床,便是同室,若無外人,也是不該的。所以別信長房那些蠢仆們的鬼話,我昨夜是宿在外頭的,不在大房。」


  寶如下午才去過一趟胡蘭茵的閨房,看見胡蘭茵時不時在揉腰肢兒,也看到蒿兒端的補品燕窩,當然不信季明德這番話,反而頗佩服他這兩邊討好的功力,遂一笑道:「我曉得,你快走吧,天果真要黑了!」


  她忽而一撞,突出季明德的懷抱,抱著那盒虎骨粉就跑。


  回到家,楊氏正在廚房裡做飯,見寶如來了,連忙將她叫進廚房,悄聲道:「你個傻孩子,你大伯娘今個滿世界的誇,說昨個明德在大房圓房了。胡蘭茵只怕要比你先早得孩子了!」


  寶如愣了片刻,點頭道:「好!」


  她腦海中浮現胡蘭茵那細細的腰肢,暗道像胡蘭茵那樣的年紀生孩子,恰恰合適,畢竟她已經有可以做母親的資本了。


  而自己,寶如低頭瞅了瞅空蕩蕩的衣襟,暗道就憑如今這平坦坦的樣子,只怕是永遠也不會再長大了。


  楊氏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怎麼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只是你還一團的孩子氣,他不好動你,若你再不主動,那邊孩子生下來,明德可就真的歸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從方衡那裡聽說季明德是季白的兒子,寶如還不能深切體會楊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稱季明德是自己的兒子,二房就會絕後,丈夫的棺骨會被清除季氏祖墳,她死了以後無人埋葬。


  寶如不禁可憐楊氏,也覺得自己該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說道:「那我今晚試試!」


  楊氏從后灶上一鍋子的雞湯里盛了一碗出來,遞給寶如道:「將這個給他喝了,好補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寶如見上面還飄著紅紅的枸杞,自己先吹開枸杞嘗了一口,楊氏連忙捉住寶如的手:「這是給男人喝的,婦人們喝不得,你一定要看著他一口氣喝完了才行!」


  寶如連忙笑:「媳婦明白!」不用說,楊氏必定跑了趟寶芝堂,這裡面必定有大補的藥材。


  端著那碗湯回了房,季明德大約去了隔壁,還未回來。寶如拿起補子綉著,時不時望眼窗外,楊氏就在廚房屋檐下坐著,顯然立等著她和季明德兩個成事。


  終於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來了,楊氏先就起身問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裝病,鞋上還染著未乾的泥砂,待他進門時,卻趟在床上呻/吟,一聲比一聲大。


  想想也是天真,從未給過一口飯的孩子,丈著一點血脈親情,到如今理直氣壯的想要將他從二房奪回去,替他生孫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擺布。


  楊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兒子一把道:「快去,寶如等著你了!」


  *

  寶如就坐在窗邊笑,趁著楊氏走的空兒,端著那碗雞湯出門,準備要將它倒掉。


  季明德見寶如端著碗湯,順手就接了過來,低眉問道:「你熬的?」


  寶如連忙搖頭:「是娘,我還不會熬雞湯。」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湯碗便一飲而盡,笑的有些揶揄:「蒸魚不掏腸肚,若叫你熬雞湯,是不是要連毛一起熬?」


  楊氏恰好瞧見兒子將湯一飲而盡,暗道今夜兒子媳婦必定能成事,遂夾了塊鞋面在院門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給瓦兒娘做個伴兒,陪她睡一夜去,你們倆自己關上門睡就好,不必給我留門。」


  寶如連忙奪過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嚨:「不能喝,這湯裡面放了不好的東西,快把它吐出來!」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過味兒來了,這裡面放了草蓯蓉和鎖陽,全是補腎之物,看來楊氏果真跑了一回藥鋪,買好東西回來替他補身了。


  他自認定力頗好,丟了碗道:「不過兩味中藥而已,無事,你先睡,我再練會兒字。」


  寶如揩著自己的手指,見季明德笑的風輕雲淡,以為果真如此,指著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潤筆,停了停道:「好!」


  這房子矮,他頭幾乎要頂到橫樑,在那塊青磚上臨帖。寶如夾上自己的綉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來,說道:「明德,我有個事兒欲要跟你說。」


  「何事?」季明德頭也不回,問道。


  寶如道:「我聽小衡哥哥說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兒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臨貼。


  寶如吸了口氣道:「親爹也敢殺,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季明德筆停了停,復又動了起來。


  寶如又道:「我覺得娘怪可憐的,養你二十年,卻是給別人養兒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趕緊給她生個孫子出來,可我又做不到。要不這樣,咱們還是快快兒的合離,合離了你再找個年齡相當的婦人回來,替娘生個孫子出來,好不好?」


  她本是低著頭說的,說完抬頭欲看季明德,卻發現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邊。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聲腔帶顫:「怎麼,你是想替娘生個孩子,還是想離開我?」


  寶如叫他圈著,怕他笑,又怕他惱,強撐了一絲笑道:「我想離開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寶如握針的手,如捏毛毛蟲一般一點點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後嫁給你的小衡哥哥?」


  寶如連忙搖頭:「倒也不是,他不會娶我,這我知道。」


  季明德心說瞧著她面憨,心倒還是清亮的,還知道方衡不會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會娶你?」他故意問道。


  寶如抽回手,兩寸長的小細針兒在綳布上來來回回的穿梭,莞爾一笑道:「方伯伯是個開明大義的人,小衡哥哥也是個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來自晉江的世族大家,晉江盛產茶,他家是晉江有名的茶商,與皇家都是沾親規矩極嚴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拚死也會阻止我進門。


  小衡哥哥性子太溫,抗不過他娘,所以你瞧,雖他一個勁兒要我脫離你,卻從來不敢給承諾,因為他知道,自己沒那個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轉身又去臨貼了:「那你為何非得要與我合離,這樣過著不好么?」


  寶如道:「可是娘想要個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筆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裡。他艱難轉過身,寶如仍坐在床頭,脫了繡鞋,兩隻軟綿綿的小腳丫兒一併一翹,在空中輕輕盪著。


  他一步步走過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閉了閉眼,雖自幼嘗遍百葯,熟知每一味葯的藥性藥理,但草蓯蓉的威力,卻是頭一回嘗到。


  她的臉看起來份外圓,甜甜笑著。


  「唔……」寶如哼了一聲。


  他嗓音嘶啞,兩眼通紅,鼻息著兩股灼熱的燙熱之氣:「多簡單的事,那咱們就給她生一個!」


  寶如怕自己手中的針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亂亂將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寶如發現他不會更進一步,只是緊緊箍著她的腦袋。


  寶如不敢驚動這條緩緩遊走的毒蛇,腦子裡將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薩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靜下來。


  「還要不要合離?」季明德笑的頗為詭異,越發叫寶如混身發抖。


  她連忙搖頭,柔軟的身體隨著腦袋一起擺動。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說著:不是現在,現在還不行……


  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燈,也不止他和她兩個人。胡蘭茵彷彿一抹幽靈一般,無時不刻不派著人在隔壁窺探。


  王朝宣雖還沉迷於朝顏種子給他帶來的那種奇幻快感而忘記了一切,但遲早會想起自己的正經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將打破,胡蘭茵首先會瘋狂,她會催促王朝宣明搶,寶如也會陷入惶恐之中。


  *

  事實上季明德比如今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個月。


  在那已經消泯的九個月里,他和寶如在洞房夜就圓了房,而所有發生的事情,也與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輕手旋上寶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經孕育過一個孩子。


  他記得自己千辛萬苦在臨洮府找到她,她挺著鼓鼓的肚子,一手撫腰,一手教方衡該如何劈柴,鄉村小院之中,他兩生都未見她笑的那樣歡暢過。


  可最終那些惡人們還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終也沒求得她的原諒。


  春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那是來年的三月,躍關山而下,季明德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過洛門鎮,在文峰調撥馬頭,連著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馳回寶如和季棠的身邊。


  「娘,什麼人沒有頭啊?」苜葤田裡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腳步,問那正在拿個小鏟剜苜葤的婦人。


  春風不渡的臨洮府,苜葤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見過青意的婦人要弄點苜葤嘗鮮,頭也不抬:「什麼人沒有頭,死人沒有頭。」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沒有頭。他晝夜星馳,奔回了臨洮府,卻沒有把自己的頭帶回來。


  撲通一聲,無頭的屍體跌落在那新土未乾的墳上。


  黃土包裹著蜷身的寶如,她懷裡圈著盛著季棠屍骨的陶瓮。無頭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顆黃土未乾的新墳。


  雖她厭棄,憤恨,不肯要他。他依舊執著的回到她身邊,最終死在她的墳頭上。


  再睜開眼睛,他又回到了與她拜堂前的那個夜晚。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從秦州殺起,叫曾經一人一捧土,逼寶如入墳墓的那些惡人們,給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的女兒季棠,陪葬。


  *

  他鬆開她的唇。過了許久,忽而說道:「永遠都不許再提合離,咱們是夫妻,永遠都是。也不許再那樣親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幾,憑什麼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還有王朝宣,她見了面也是叫哥哥。還有李少源,她也要稱一聲少源哥哥。


  季明德不知道寶如在長安生活的那十四年中,究竟有多少哥哥。他覺得等將來到了長安,考場見面全是寶如的哥哥,自己得被活活氣死。


  寶如忍著他毒蛇般的挑釁,連連應道:「好,好,我全答應你!你快放我起來,好不好?」


  就在寶如以為今夜必定躲不過時,他忽而起身,轉身出了屋子:「你在這兒睡,我去正房睡吧。」


  寶如咬牙躺了片刻,一會兒覺得季明德是個好人,君子的不能再君子,轉念一想,他連親爹都敢殺,又覺得他心機深沉手段毒辣,實在是個惡人。


  如此躺了許久,眼看將要睡著,忽而梁聲一陣齒啃之聲,至少三隻老鼠同時出動,從樑上竄到了桌子上,相互吱吱亂叫著,小爪兒蹦蹦躍躍,也不知道在啃什麼。


  寶如哎喲一聲,一把拉開門便往正房奔去。


  她一把推門不開,冷靜下來又覺得季明德比老鼠更可怕,轉身欲折回耳房,便聽屋子裡季明德嘶聲啞氣問道:「為何不睡?」


  寶如道:「老鼠!」


  身為相爺最寵愛的孫女,寶如自幼趴在爺爺胸前在玩那補子,雖不過隱隱炭跡,卻也畫的惟妙惟肖。


  畫完一張又一張,她將從一品到四品的文官補子紋樣在那緞面上繪了個全,聽正房裡楊氏不停的咳著,暗暗會意她是嫌自己費燈油呢,這才敢忙吹熄了油燈。


  懷裡抱著緞面入睡,寶如其實已經替自己找到了一條好生財的路,樂的夢裡都笑出了聲兒。


  *

  次日中午的時候,隔壁朱氏跟前的管家婆子馮媽過來,說季明德要外出,叫楊氏和寶如兩個也去送送。


  兒子外出這樣大的事,楊氏居然要通過別人才知道,氣的臉越發扭成個苦瓜,拉著寶如急匆匆趕到大房時,季明德已經在外面上馬台處,肩背包袱,是個即將要走的樣子。


  而胡蘭茵一手拽著他的袖子,一臉幽怨,正在細聲叮嚀著什麼。


  寶如本沒送他的意思,畢竟除了同床睡過三夜,說的話總共也不上十句。恰她眼掃過去,他也在望她。寶如連忙轉過眼兒,卻又撞上季白斜勾著唇,頗富意味的眼神。


  楊氏怒沖沖問朱氏:「大嫂,明德要去那裡,我怎的事先一絲信兒都不知道,如今他成你們的兒子了,我這個娘反而靠外了么?」


  朱氏小聲解釋道:「咱們秦州成紀縣的李翰,人稱成紀老人,是貞元十四年的進士及第,曾做過御史中丞,廬州刺史的,八股做的好,著書立說也有不少。如今他辭官歸隱在老家,寫信命明德前去,說要指導指導他的學業,有這樣的好事,怎麼能不讓孩子去了?」


  楊氏是成紀人,娘家跟李翰家恰相鄰而居,一聽季明德是去成紀找李翰,擺明了就是要躲胡蘭茵,心中暗道他雖被季白逼的緊,卻還沒忘了娘,也就不說什麼了。


  胡蘭茵還在絮叨個不停:「包袱里有銅板有銀子,鞋有三雙,衣服也是整理好的,莫要虧了自己,到了李府,打發小廝的時候手一定要大方,莫要稀疼銀子,若不夠的話,記得寫信來……」


  季明德昨忍無可忍打斷胡蘭茵:「大嫂,差不多就行了,鬆開我的袖子。」


  他走過來的時候,寶如正在看遠處那照壁下兩隻狗兒打架,一個嗅著一個的尾巴。兩隻土狗,一個繞著一個轉圈子,忽而不知怎的,一隻躍上一隻的背,屁股聳動起來。


  寶如想了半天,憶及偶爾偷翻過的,大哥房裡一本淫書,上面男女可不就這樣辦事兒的。


  她臉猛得一紅,便聽季明德說:「我走了,你和娘多保重!」


  寶如連忙應道:「快去吧,家裡有我,我會照顧好娘的。」


  她心裡想的卻是,他這一走,隔壁季白會不會把手伸進院里來。


  季明德也順著寶如的眼眼掃了一眼那兩隻狗,小廝季羊忽而上前,一腳踹開兩隻狗,驚的兩條狗尖叫著跑了,身後抱臂圍觀的粗仆們一陣鬨笑。


  寶如心不在焉,見季明德還不走,遂忍不住勸道:「趕路要趁早,快去吧!」


  季明德默了片刻,掏了只銀錠交給寶如,低聲道:「我在寶芝堂打了些虎骨粉,管治風濕的。你一會兒去一趟,只報我的名字即可,拿去給你哥哥沖服。」


  他拉她時的親切,恰似胡蘭茵拉他一樣。再湊近一點,聲兒低低,沙啞的嗓音撓的寶如喉頭作癢:「記得不要帶娘,一個人來,我有些話兒要跟你說。」


  寶如記得他說過,自己給寶芝堂作帳,娶她那銀子,恰是這些年他替人做帳攢的。


  他這意思似乎是暗示她,自己會在寶芝堂等她?

  寶如斜覷一眼季白,他站在不遠處,寶藍色暗銀紋的緞面袍子,鬢似刀裁,面若冠玉,四十歲的男人裡頭,即便在京城,寶如也未見過相貌會有如他一般標誌的,身後一字排開三個姨娘,另外兩個老了,唯蓮姨娘還能與之登對。


  他一手把玩著腰間綴玉,似笑非笑盯著遠處。


  「好,我必去,你快走吧!」門前一堆人眼巴巴的瞅著,同是妻子,寶如不欲招胡蘭茵眼紅,忍不住推了季明德一把。


  季明德再到楊氏面前,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轉身上馬離去。


  寶如轉身欲走,胡蘭茵卻笑嘻嘻趕了上來,挽過她的手神秘一笑:「好妹妹,往姐姐房裡坐會兒去!」


  朱氏也道:「寶如,跟著你姐姐去唄,你們都是明德的妻子,理該親近親近的。」


  寶如不好推辭,轉眼去看楊氏,想要叫她替自己脫身,楊氏卻從腰上掐了寶如一把,湊在她耳邊道:「快去套套話兒,看昨夜明德與她成事了不曾。」


  又是季明德。寶如暗道,僅憑季明德方才與胡蘭茵那親密的樣子,可見昨夜是成了事的。


  他並非給楊氏謊稱的那樣,自己不行,那東西好似烙鐵一般,半夜偶爾觸到,燙的她混身都要起雞皮疙瘩,他不過是不敢,或者不想睡她罷了。


  *

  與胡蘭茵一起進了她的獨門小院兒,聽說原是季明義住過的,書房大而敞亮,陳設與京城大戶人家無二。


  聽說季明義自幼跟著父親為商,寶如以為房中陳設必定滿是銅臭氣,卻不想竟清雅得緊。


  黃花梨的書架,上面藏書滿滿。屋中琴幾皆備,牆上幾幅墨寶,落款皆是季明義,字書的豪放大氣,蒼勁有力,唯一一點不好,就是行筆太過匆匆,可見不是細心如塵之人,顯然行事魯莽,不會瞻前顧後,難怪他會英年早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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