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可他鼻子眼睛都透著精神, 怎麼看怎麼不像感冒的樣子。


  何風晚眼一低, 一手撥開遮面的長發,持筷繼續撈雲吞, 嘀咕:「騙人……哪有那麼見效。」


  接吻而已, 哪有那麼見效。


  黑色超長款的繭型大衣罩住她,衣面隨她動作折出不同紋路的褶皺,昭示著她纖瘦的身體和衣服有一些透風的距離。露出內搭的白色短毛衣,再往裡還有條連衣長裙, 誇張的風琴褶衣領垂出毛衣領口。


  明明一身華麗陰鬱的調子, 眼下卻像個逃難的富家小姐。


  她面頰泛紅, 不時覷向江鶴繁的眼睛溪水一樣清澈, 因為正在生病,氣焰湮滅了, 有些怯怯的。


  江鶴繁本來想認真解釋他嗓子也難受著,之前追下去還打了一串噴嚏。


  很快想起她從容地鑽進孫道然的車。


  忍不住猜測此前他們恐怕這樣單獨相處了很多次,就算不是那種關係, 江鶴繁也如艱難咽下一根魚刺似地, 有了微妙的不適。


  於是聲線陡然轉冷:「你剛才去哪了?」


  何風晚捧碗喝湯的動作停下, 眼睛移出來, 以為他在怪罪自己的不告而別。


  一下記起向孫道然硬氣甩出的狠話,她放下碗急切地說:「江鶴繁,孫道然是不是有筆錢在你那?」


  江鶴繁靠回椅背, 微眯的雙眸看不出情緒, 聲音依舊冷著:「曾經有。」


  何風晚糊塗:「……曾經?」


  江鶴繁又說:「那也不是他的錢。」


  孫道然的父親三十年前出走港市, 不甘留在大家庭里看人臉色過活,隻身北上打天下,結識了江鶴繁的父親。兩人合夥做生意,由於趕上了好年月,生意滾雪球般越做越大。


  同時也因性格差異漸生嫌隙。


  江父是穩紮穩打的實幹派,孫父則急於求成,常為一點蠅頭小利罔顧長遠發展。


  吵過幾次后,兩人已是面和心不和。孫父便私下夥同他人另布棋局,玩多元化經營,玩借殼上市。確實圈過幾輪錢,便也飄飄然的膽子越來越大,玩起投資騙貸的把戲。


  直至資金鏈斷裂,孫父匆匆捲走賬上最後一點銀行貸款,預備逃往美國,可惜在機場海關被捕。


  江父顧念舊情,四處託人撈他,為他填補虧空。


  而孫父心高氣傲,被捕後身體每況愈下,後來重病入院。


  他對江父始終怨憤,認為會有這樣的下場,全因江父沒有動用四九城裡的關係幫他化險為夷。最終,無法容忍慘淡下場的他趁人不備,調快輸液速度心衰而竭。


  死前孫父曾對前去探視的獨子孫道然交代:「別恨你爸,我全是為你今後的生活才走這條路。我變賣了我在江氏的股份,只取出一些,剩下的夠你這輩子揮霍,記得去找他們要來。」


  其實孫父剩下的那點,拿去填補他偷去的稅款和欠下的貸款都不夠。


  他只是為了不讓兒子記恨,信口編出這段瞎話。


  而孫道然從此不忘,他在江家還有一筆巨款。


  何風晚大概聽明白了,重理順序:「也就是說,孫道然他爸在江氏的股份確實賣了,但只夠還錢,根本沒有留下。可他還騙自己兒子,不僅說他有留下,還都留在了你們家。」


  江鶴繁搖頭:「甚至不夠還錢,家父幫他填了一些,不然連他房產也要變賣,那麼孫道然和他母親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何風晚問:「你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事?」


  「不。」江鶴繁起身,表情肅穆似陷入回憶,「我和他從小認識,家人沒讓我對他提防。直到我退伍讀書,慢慢接手一些生意上的事,吃過他幾次暗虧,家父才告訴我這段過往,要我小心。」


  何風晚不解:「你們怎麼不趕走他?」


  江鶴繁說:「孫道然父親死了,可他祖父叔伯那一族還在,他們孫家的生意在東南亞規模很大,和我們江家多有來往。他們拿孫道然作為紐帶,我們不可能趕走他。」


  何風晚更不解:「他既然能回孫家,還要什麼錢?」


  「如果能拿到,那些錢足夠他自立門戶。他現在對孫家不過是個傳話的,必然存有自己的野心。」


  何風晚點頭,隨即心下一涼,臉上湧出驚懼之色。


  可那是不存在的錢啊,她要怎麼幫孫道然拿到?


  江鶴繁窺出她的困惑,掛起勉強的笑容:「對,家父既然告訴了我,同樣也告訴了他,希望解開他的心結。但是沒想到,他還是利用你。」


  何風晚這下明白了,恐怕從一開始孫道然就知道拿錢的希望不大,他只為毀掉江鶴繁。


  她今晚撂的狠話,壓根沒法實現。


  「原來他要你接近我,是為了拿錢。」江鶴繁兀自搬去一把椅子,緊鄰她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真奇怪,這回沒有挨著,可他們之間相隔的一點距離還是迅速燎起了高溫。


  從肩到腰的一側都痒痒的,何風晚想撓,忍住了。


  面和雲吞讓她席捲一空,還剩著淺淺的湯底。


  好浪費啊。


  所以你能不能別看我了,讓我喝完。


  遺憾江鶴繁沒有半點這種打算,似乎看得愈發起勁了,用視線灼燒她的面頰。


  何風晚狠狠地想,不就是欺負我生病又沒化妝嗎?

  嘴上卻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聲音討饒:「現在……現在不是知道了,拿不到嗎?」


  「不一定啊。」


  誒?

  何風晚詫異地轉過眼睛。


  才驚覺他不知什麼時候貼來,兩人由「一點距離」驟然縮減為「一線距離」。


  江鶴繁長臂搭在她椅背上,做出個半包圍的姿勢,讓何風晚想起捕食昆蟲的豬籠草。


  他頭垂下,停在她耳畔,身上一股植物般乾淨清冽的氣息也罩了下來,叫她動彈不得。


  他低笑:「要是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何小姐,錢也算不上什麼。」


  太近了。


  近到髮絲相錯。


  近到他要是心血來潮撅個嘴都能吻上她的耳朵。


  還好,江鶴繁肯定不會撅嘴。


  何風晚朝向他的那隻耳朵紅似無骨,她思維凝滯,說著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的話:「那……那你會嗎?」


  「全看何小姐的表現了。」江鶴繁捉住她的手,掌心相貼,手指一根根交纏,「比如先見效地把感冒傳染給我,一次不夠就多來幾次。接吻不夠,就……」


  何風晚心驚膽戰地看他拿下巴點了點床鋪。


  *

  「你記得吃藥,我先走了。」


  何風晚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個腦袋,背對江鶴繁「嗯」一聲。


  「我會鎖上門,你不用擔心。」


  「……嗯。」


  江鶴繁退出起居室,看向飯廳的狼藉,微不可察地嘆氣。


  半小時前,這裡發生了一場混亂。


  當江鶴繁沖床鋪微抬下巴,半闔了眼帘看向何風晚,神色倨傲,聲音里卻帶上和悅的笑意。說那樣的話,不過是為不爽她坐孫道然的車,有心捉弄她。


  然而反饋到何風晚那,她立時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這才后怕地考慮起眼前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狀況。


  他可別誤會我是隨便的人!

  這麼想著,何風晚扯一張紙巾擦嘴,作勢要走。


  可她力氣已經耗盡了,全身高熱,一站起就頭重腳輕地要栽倒。試圖撐住餐桌,卻不小心打翻了碗。


  太糟糕了。


  她無措地停住,等回過神來雙肩被江鶴繁按住。


  江鶴繁像按著一盆正在燃燒的炭火,他恢復了一貫的正色:「我還有些感冒藥,你先吃了撐過今晚,不要再出去吹冷風,就睡這。」


  「那你……」


  「我在樓下的酒店有套間。我一般就住公司和酒店。」


  「要不我還是回……」


  話沒說完,何風晚鼻水無知覺地流下。


  江鶴繁有些想笑,忍住了,平靜地拿紙巾抹去。


  何風晚反應過來,卻快哭了。


  真是糟透了啊。


  後來她草草沖了個澡,合衣鑽進被窩,都沒有再看江鶴繁一眼。


  聽到門外傳來清晰的鎖門聲,她才半坐起吃藥。水喝到一半,鼻尖又湧起酸澀。


  不想他撞見難堪和脆弱的一面。


  希望他只記得她張揚跋扈的美麗,像鮮妍盛放的花。


  那些值得他驕傲的,足以引來眾人讚歎的,她精心準備哪怕是偽裝的。


  怎麼辦,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


  *

  四下靜寂,江鶴繁從容步入電梯。


  今晚從何風晚口中得知孫道然的謀划,不禁想起當初尋找何婉時,他還自告奮勇地幫忙。


  江鶴繁悚然一驚。


  難不成是他從中作梗,才讓他這麼些年遍尋不到?


  這麼想著,他調出手機通訊錄,想讓樓煥重新整理。


  指尖劃過何風晚的名字時,江鶴繁又頓住了,隨即收起手機。


  電梯平穩下行。


  仰頭看向不斷跳動的數字,他拿手碰了碰嘴唇,露出笑容。


  孫道然的事明天再說,就讓今晚保持它美好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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