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軍議

  邢程在傍晚時才離營去, 要說軍營重地難進, 但是他身上帶著個錦衣衛的令牌,關卡之人自然無不放行的。


  徒昶難免對這個小舅依依不舊,卻看營中其他人竟也像是對小舅舅生出些情誼似的, 讓徒昶也是哭笑不得。


  小舅去小教九流之地,混得都是極好的,他若從軍,只怕也是如此, 這方面他就矜持得多。


  無休無止的訓練和思想工作又開始了,徒昶還必須熬下去。


  ……


  卻說這日, 皇帝和皇后終於結束了相對輕鬆的時間, 擺駕錦州。


  經過「遼中經略」譚謙的建設,已經完全修復了前年被后金進攻后的殘垣,又一派詳和之態。


  「遼中經略」是個臨時的官職,「經略」為從一品,也是與總督齊平了, 但是為了能讓他統籌邊防之政務, 給他領兵部尚書銜。所以說譚謙等於是花了十五年做到位極人臣, 實在是皇恩浩蕩。


  一應大小政務事無具細,處理起來十分用心。


  駐守錦州的也是邢岫煙的老朋友紅衫軍,指揮使為趙文龍,曾經的平定白蓮教起義的大功臣, 現在已是靖安侯。


  而周顯川的白衫軍駐在朝陽, 而西寧郡王率的朔方軍此時駐在大同, 進可助攻,退可震懾蒙古各部。


  黑衫軍則是駐守北平,此時北平雖然不是京城,但是也是邊防重鎮,特別這裡也有很大部分的奸臣。


  如此北防當真如鐵桶一般。


  聖駕抵達第二天就,帝后就巡視了城防、後勤並檢閱了紅衫軍。


  翌日,在錦州,就秘密召開了只有譚謙、趙文龍,偷偷來的蕭景雲、盧坤、周顯川幾個人的軍事會議。


  皇帝擬春末夏初發動進攻,但也要聽一聽他們的意見。


  趙文龍道:「我軍應先攻下盤山,此地毗鄰錦州東南方,后金在此經營日久,鑲紅旗有兩萬精兵駐守在此。若是北征,有這部分的兵馬隨時騷擾大軍後方於我軍實為不利。」


  盧坤道:「趙大人言之有理,臣也是這個意思。」


  這點大家倒都同意,近在眼前的肉不吃不應該。


  徒元義問:「那拿下盤山之後,又如何布軍?」


  周顯川道:「此時大周兵強馬壯,我軍可一舉攻下他們的國都瀋陽,后金必亡。」


  將他們打回原形,將他們的朝廷骨架子都拆了,國就滅了。


  若有此功,必定封侯。


  周顯川本來是封侯了的,不過為了舊主求情,皇帝還真給他降爵,什麼事都是要有代價的。


  徒元義對后金有著前世的「亡國之恨」、「抹黑之仇」,此時有二十萬大軍,合力猛攻,未必不成,是以不心動也是騙人的。他就想將后金踏碎碾平,方消他百年心頭之恨。


  徒元義思考了一下,卻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又問其他人。


  蕭景雲奏道:「臣以為,應當打遼陽,遼陽為建奴故都,前明末年,建奴酋首才將國都遷至瀋陽。但遼陽也一直是其東南重鎮,接連遼南。臣聞后金偽朝廷大力開發遼南,經營日久,有良田萬傾,且與朝鮮國、日本國往來密切,是后金的精華之事。若是截斷其南北,南糧不能北調,待到夏時后金必然缺糧草,內部將會軍心大亂。」


  趙文龍道:「妙哉!臣也是這個想法。」


  其實徒元義其實也是這個法,后金至今不肯投降,可見氣運實力仍在。當年朱元璋北伐元朝,也因元朝尚有實力,不先打大都,而還佔山東、河南。徒元義通讀史書,當然會有借鑒的想法。


  徒元義卻道:「皇后是何想法?」近來他也問過邢岫煙,但是她卻猶而難決,還在考慮。


  邢岫煙其實現在也難拿主意,好戰必亡、忘戰必危的教訓和開啟帝國主義時代的兩種思想在糾纏。


  她長嘆一聲,說:「打遼陽雖然也很大的戰略意義。但是我想,遼陽重鎮,北有瀋陽上三旗中的正黃、鑲黃兩旗輕易馳援,南有鞍山,西有本溪,地緣上與我軍不利。女真不滿萬,滿萬不戰,攻佔盤山之後他們還是有實力的。金弘理頗有幾分能耐,只怕諸君能想到的,他未必想不到,遼南確實是后金王朝的精華所在。」


  邢岫煙走到地圖前,說:「拿下盤山後,威懾瀋陽與遼陽,金弘理必然要在此重兵守備。我軍應攻其不備,閃電拿下彰武,進而北上佔領四平、法庫,兵壓公主嶺。四平是后金與關內漢奸走私集團、蛇鼠兩端的蒙古許多部落商貿往來的必經之路,公主嶺一帶也是關東重要糧倉,其地理位置也是東可探關東全境,西可圖蒙古。四平雖然有重兵鎮守,會是場苦戰,但是其戰略意義卻比取遼陽要高得多,只要牢牢佔住四平,華夏將在地緣上改變幾百年來被北方民族泰山壓頂的那種狀態。而此時敵軍戰略敗局已定,甚至不打瀋陽,就此收兵,我大周今後五十年都立於不敗之地。」后金的物資糧食可不僅僅來自遼南,貿易也不僅是朝鮮和日本。


  趙文龍道:「可是攻佔四平,戰線拉得要長得多,西邊的蒙古不知是何居心。便萬一……不能取瀋陽,我軍北伐豈不功虧一簣?」


  邢岫煙道:「所以要竭盡全力拿下四平,與我大周連成一片。我軍佔了四平后,后金要麼率軍北伐爭奪要地;要麼反擊錦州、盤山想圍魏救趙;要麼固守瀋陽、遼陽不出。但是三種情況都對我軍有利,他們不過做困獸之鬥。待到盛夏青黃不接時,他們餓殍遍野,力量更不夠瞧了。」


  周顯川卻道:「攻打瀋陽一舉滅了后金,他們連困獸之鬥都沒有機會。」


  邢岫煙說:「如何沒有?他們若是北撤吉林保存實力,我軍若還要戰,戰線不一樣要拉長?反觀我軍,便是順利佔領遼寧全境,一來豈能不個個地方要分兵把守,能調作戰之軍力必定捉襟見肘;二來新奪之地管理事務紛雜,分耗人力物力,極有可能陷入泥潭,難以再戰。到時他們後撤吉林必奮力堅守住四平經濟要道,我軍已是疲備之師再想攻取四平、斷其生機卻難上加難。到時女真便如南宋,雖然有亡國之恥,仍有北方半壁江山,四平的氣口還在,生機就還在,一來打蛇不死大約會在二十年後捲土重來,二來此次戰果也只遼寧半壁后金江山。但反之,我軍先拿下四平,而不急於佔取遼寧廣褒之地,瀋陽、遼陽也未陷落時,金弘理怎麼甘心後撤吉林?他勢必要與我軍纏鬥,而到時,我軍兵力分兵把守的情況並不嚴重,任他顯何神通,我軍都可以逸待勞。兩國交戰,不可急於一時貪一城一地的戰果,結果限入分兵駐守、束手束腳的危機。等女真人生機全斷,遼東、吉林、黑龍江、外興安嶺不過是『無主江山』,我軍猶如探囊取物,誰與爭鋒?」


  雖說五族共和,但是她站在這個立場,當為現在的國家謀取最大的利益,便是心狠手辣,也顧不得了。歷史就是這樣,生在其時,立場不同,難說誰對誰錯。


  徒元義不禁眼前一亮,已領悟其精髓,心中湧起熱血。


  蕭景雲也不禁擊掌讚歎:皇后姨姐,你夠狠!

  譚謙忽道:「佔住四平后,金弘理會發兵奪回四平,還是攻佔錦州?」


  邢岫煙笑道:「按理應該要奪回四平,畢竟我軍新佔四平時,根基尚淺,可比錦州好打,而且四平太重要了。」


  盧坤說:「此時我軍可調之兵尚多,再攻打瀋陽,金弘理必定回援,可以圍點打援。」


  蕭景雲道:「便是再打遼陽,金弘理也不得不救。北方氣口斷了,南方再斷,還陷入南北夾擊,后金大勢已去。」


  「妙哉!」徒元義撫掌道,「梓桐打下北越真不是運氣!」


  邢岫煙笑道:「還不是陛下支持,將士效命,我可沒有沖烽陷陣。」


  當下徒元義下旨保密,在場人不可對任何人泄露秘密。而攻打盤山的任務則任交給湖北新軍,這不禁讓在場幾位將領眼睛發紅。


  而此時川軍的糧草、軍械的後勤改南往北,之前平南有陳逸,是要支持五個軍,現在往北支持兩個軍,應該沒有問題。川軍第一軍在京營駐地重新集結適應訓練,也在等待後勤到位,此時也在北上的路上了。


  ……


  「你要親征四平?」徒元義吃了一驚,「我不同意。」


  邢岫煙看看徒元義,說:「那你能挑出比我更適合的人嗎?」


  徒元義苦心經營,但是他用心培養提拔的可用之人中,多有將才,實無帥才,從前的大將軍蕭朗實是本朝最後一個帥才。


  邢岫煙身為皇后,倒可平衡各軍關係,且她經驗豐富,又有後世之眼。


  徒元義自己多了百年沉澱,倒是有這個才能,但他身為皇帝,這麼多軍直接聽命於他,他也走不開。


  若是調文官節制武將,便是譚謙,那也是有不足之處的。


  徒元義竟然被問難住了,或許是原本的氣數就在後金那邊,大周原來更拿不出人來抵抗女真鐵騎。現在雖能依仗火器戰勝,但沒有把握大局的帥才。


  他真應該要考慮將來培養帥才之事,但眼前是來不及了。


  邢岫煙道:「我調第一軍北上,調黃衫軍給我,合力打下四平后,縱橫捭闔、囊括關東就靠你了。」


  「咱們夫妻團聚才一個月,我實在捨不得。」


  邢岫煙道:「咱們兒女情長,英雄氣不能短。」


  徒元義忽道:「那衛國還在黃衫軍呢,若是北征四平,他不是要奔襲千里?若有危險怎麼辦?」


  邢岫煙也心疼兒子,卻說:「當年我能吃的苦,他怎麼不能吃?他是龍是蟲是虎是貓,正好可以瞧瞧。」


  徒元義似被割肉一樣,道:「哪有你這麼狠心的?萬一出什麼意外,你怎麼辦?」


  邢岫煙蹙了蹙眉,說:「這是他的命運,皇上,你左心疼右心疼的,想煅煉他,卻常常忍不住打折扣,雖是慈父之心,但這樣不行的。將來他要擔起他的使命,輪到他去為人遮風擋雨,沒有別人像你一樣為他頂著。或者,你想他只當個安座高堂在勛貴和文官之間技巧性搞平衡的皇帝?」


  徒元義身為一代明君,弱點居然是老婆孩子,也實是命運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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