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章
一百零四
有人說,醫院是連接生死的橋梁。穿著白衣的醫生,是天使。
徐然卻總覺得,這樣的天使,還是少見麵的好。她對醫院和醫生有深深的畏懼。這些畏懼都是源於她幼年時的體弱多病。
小孩子麽,兩三歲的時候特別容易生病。再加上家裏人嬌養的緣故。徐然從小進醫院的次數的確是比一般小孩要多。最高紀錄是一次肺炎住院,整整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裏,那些天使之類美好的詞語在徐然的心裏,統統都不再與醫院裏的任何人掛上鉤。出院後,她開始懼怕所有穿白衣的人,甚至連自己的小姨都不再熱絡。弄得做護士長的小姨摸不著頭腦,好容易從徐媽那裏打聽到緣由。從此就刻意地討好徐然,卻也沒有什麽明顯成效。實在是鬱悶的不得了。
路之恒當然是知道這些典故的,可是也擋不住她輕聲細語,卻也固執己見地說:“我要陪你一道去。”隻好撫摸著她的頭發,歎口氣答應。
挑了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路之恒帶著徐然去醫院看看他的那個弟弟。
從進醫院大門開始,路之恒就抓牢徐然的手。那隻手,在他溫熱的掌心裏,還是越來越涼。
“你啊,我都說了不要跟來。”路之恒隻好把徐然的手握著,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不要緊張,有我在。”
“嗯。我,我沒緊張。”徐然故作鎮定,卻掩不住略有些慌亂的眼神。“路伯伯知道我們來嗎?”
“不知道。我沒跟他說。”路之恒看著病房門上的號碼。一點點找過去。
過道裏燈光昏暗,靠著牆加了一排單人病床。本來就不寬的走廊顯得越發狹窄。不時有護士推了裝滿器械的治療車過來。過道裏經過的人隻好停下來,貼著牆壁,等車子過去。要是正好來往的人多了點,陪護病人的家屬也隻好站起來,讓一點空隙出來。沒有人大聲喧嘩,可是被故意壓低的說話聲,還是嗡嗡地在耳邊不停歇地響著。
徐然有點頭暈。她的手在路之恒的大衣袋子裏,緊緊捏著路之恒的手指頭。
“五十六。就是這裏。”路之恒推開病房門。
病房裏三張病床都空著。隻有靠最裏麵的一張床邊,坐著一個女人。聽到門鎖咯達一聲響,轉過身來。
“小恒啊。”女人趕緊下床,套了鞋子過來,滿麵驚喜地看著路之恒。“你來了!”
路之恒淡淡地點點頭。“嗯。過來看看。”
“弟弟去透析室了。你爸爸陪著去的。”女人滿臉的疲憊不堪,頭發蓬亂著。“我靠一會。昨天晚上弟弟不舒服,一晚上沒睡。”
“那我去透析室吧。您休息。”路之恒帶著徐然轉身。
“小恒!你,你爸爸同你說了是吧?你,你……”女人低下頭,囁嚅了一會。隨即抬起頭,期盼地看著路之恒。“阿姨求求你了。救救弟弟。我……”
“我先去透析室。”路之恒無意同女人多說。攬住徐然就轉身走了。
徐然忍不住回過頭,從路之恒的臂膀上望過去。女人呆站在病房門口,耷拉著肩膀,失魂落魄。
“她是……”徐然低聲問道。
“弟弟的媽媽。”路之恒側過臉。“都有點認不出來了。她以前很時髦的。”
“她一定很操勞吧。”徐然歎氣道。“心裏本來就很傷心,還要天天陪夜。吃得消嗎?”
“吃不消又能怎樣。也隻好撐著。”路之恒護著徐然,穿過擁擠的過道。
住院大廳裏一派慌亂張皇,吵吵嚷嚷地熱鬧。因為離病房遠,人們都明目張膽地大聲說話。
路之恒找了幾個人,才問清楚透析室的樓號和樓層。
透析室在新大樓裏,走廊倒是寬敞了很多,燈光也明亮不少。沒有住院部的壓抑混亂。
徐然微微喘口氣。
門口站著的人,應該都是正在做透析病人的家人。一張張憔悴焦慮的臉在徐然的眼前晃過去。她掃了兩眼,沒有看到路爸爸。“路伯伯不在嗎?”
“大概到外麵去透氣了吧。”路之恒從門上半截的玻璃窗往裏麵張望。
“找得到嗎?”徐然也踮起腳,伸了頭看。“是哪一張床啊?”
透析室裏一共有八張床位,都躺著病人。一色式樣的白色床單,蓋著身體,露出一樣灰暗腫脹的麵孔。床邊是做透析的儀器,幾根管子從機器裏伸出來,接到病人的身體裏。
路之恒的目光來回尋找了幾遍,終於在靠近門邊的床位上,看到一張依稀認識的臉。“嗯,找到了。靠在最邊上的這個。應該就是。”
床上的孩子皺著眉,睜著眼睛,無神呆滯地望著天花板。
“啊?”徐然定定地看了很久,才在那張麵孔上,看到一點熟悉的眉眼。“他,和小航像嗎?”
“像。不過現在……”路之恒的喉嚨被硬塊堵住。本該是潮氣蓬勃意氣風發的花樣年華的孩子,隻能躺著床上,靠著幾根管子維係生命。
“大哥……”徐然哽咽著抓住路之恒的手,垂下頭。
孩子動了一下,偏過頭,一眼看見玻璃窗上的麵孔。他呆了呆,隨即露出一個羞澀的笑,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做了個口型:“大哥”。
路之恒瞬間僵硬的身體,讓徐然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路之恒咬緊牙根,肌肉繃出剛直的線條。她擔心地伸手箍住路之恒。“大哥……”
路之恒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病房裏。
徐然轉過頭。她看見了一張同路之航七八分相像的麵孔。對著他們微笑。大概是看見了家人關切的目光,孩子開心地笑著,臉色也好了幾分。
“他……”徐然差點驚呼出聲。她捂住嘴,睜著圓圓的大眼。“他是……”
路之恒轉過臉。“是……我的弟弟。”眼底泛出一絲血色。
徐然的眼淚再也忍不住,連成串地滑落。
路之恒閉閉眼,伸手把傷心的女孩摟進懷裏。
有別的病人家屬也想在玻璃窗上看看自己的親人。路之恒帶著徐然讓到一邊。
走廊盡頭有一排座椅。看徐然哭得停不下來。路之恒攬著她過去,慢慢勸慰。
拐個彎。便聽到女人尖銳的聲音。“你們要不要臉啊!太自私了吧!想要移植了就過來找他了。”刺耳的好像指甲劃過玻璃,讓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也實在是沒辦法。真的……”另一個略顯蒼老的男人的聲音唯唯諾諾的。
徐然抬起臉,淚眼模糊地看著路之恒。這聲音……有點熟悉啊。
“不行!我堅決反對!你想都不要想了!”女人繼續強硬地嚷嚷道。
路之恒眉頭微蹙。
他快走了幾步,站在拐角的地方,看過去。
說話的兩個人的確是熟悉的——路爸爸和葉麗。
路爸爸在這裏出現當然是合情合理的。可是葉麗怎麽會來這裏?
“當年為了他弟弟,就放棄了出國的機會。現在又要為了弟弟,讓他搭上性命嗎?”葉麗個子本來就高,再加上穿著高跟鞋。站在同樣高個子的路爸爸麵前,並沒有矮掉多少。倒是她盛氣淩人的抬頭挺胸,路爸爸又微駝著背。兩相之下,氣勢更勝幾分。
“我也是實在沒辦法。”路爸爸低聲下氣地說道。“我知道我這樣做很自私。可是,可是我兒子……”
“他不是你兒子嗎?用大兒子的命換小兒子的命。你這個爸爸是怎麽算這筆賬的!”
路爸爸似乎支撐不住地跌坐到椅子上。“我……我隻是……”
“你不要再去找他了!要多少錢?我給你!”葉麗從包裏摸出皮夾,抽出一張卡。“這張卡裏是十萬,沒有密碼。你拿著。”
卡被葉麗硬塞到路爸爸的手裏。
一隻手拿過了卡,重新甩到葉麗的手上。“你在幹什麽?把你的十萬塊收好了,不要老是甩給這個甩給那個。”
葉麗抬眼。“恒……”
“葉女士。請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路之恒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不要來騷擾我的家人。”
“我是看不過他們這樣欺負你。”葉麗分辨道。“從小沒有管過你,現在倒知道過來求你救他們的小孩。太過分了。”
“這些跟你都沒有關係。”路之恒扶起路爸爸。“我們過去吧,弟弟大概快出來了。”
“路之恒!”葉麗攔在路家父子麵前。“我是愛你,才來這裏幫你的。你不要昏了頭,被什麽家人的說法騙得團團轉。你已經錯過一次了。不要再上當!”
“錯?錯不錯的跟你有關係嗎?”路之恒扶著路爸爸,另一隻手牽住徐然。“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們隻是同學。對於同學的身份來說,你管得太多了。”
葉麗對著三個人的背影不甘心地咬牙。“路之恒,你不要不知好歹。你會後悔的!”
路之恒停下腳步,轉過頭,淡然地回了句。“再不消失,後悔的人就是你。”
“小恒……”路爸爸看著高過他半個頭的兒子,愣了愣。
路之恒放下扶著他的手,淺淺一笑。“我去看過弟弟了。”
“小恒……爸爸,對不起你啊……”路爸爸撫著兒子堅挺的肩膀,老淚縱橫。
“我們一起去接弟弟。”
“好好,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