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來了之後,兩人寒暄兩句,忽然靜了下來。
朱祁鎮想了想,說道:「王先生,你也知道這天下多事,北京在北,北方大事,朕從來不擔心,唯獨擔心南方,而今魏國公病危,已經不能理事了。朕準備派心腹重臣,坐鎮南京,朕想來想去,此事非卿不可。」
王直是何等聰明之人,有些話是不用說透的。
朱祁鎮雖然沒有明說,但是王直自己能不知道嗎?
坐鎮南京,這個差事重要不重要,說起來要比尋常封疆大吏要高上一級。尋常巡撫對應的不過是各部侍郎,于謙就以兵部侍郎的身份擔任過河南河北巡撫。
而朱祁鎮新造出來的總督,才對應尚書級別的官員。
而這樣的總督,而今只有三個,一個是的雲貴總督,一個是直隸總督,還有就是水師總督,除了直隸總督于謙,其他倆個都是天子門生,手握實權的地方大將。
坐鎮南京一般都是掛南京兵部尚書銜,雖然南京兵部實權不如北京兵部,但也是一個尚書。
只是這個官職對權力中樞的大臣來說,就是形同發配。
根本就是一個政治鬥爭失敗養老的官職。
王直豈能不知道,他之前那番話,站錯隊了。
但是他並不是後悔。
他並不是怕打仗,而是覺得這樣的局面不應該與瓦剌大戰,朝廷大事,那是一步也錯不得的,如果沒有黃河決口,王直絕對不會與朱祁鎮唱反調的。
而今黃河大工讓朝廷用度緊張之極。
這個時候,再與瓦剌開戰,怎麼看都不是理智的辦法。
和親是不能的,但是卻應該用外交手段,拖住瓦剌,熬過這一兩年,到時候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不打,豈不痛快之極。
只是而今他只是嘴唇微微一動,將所有勸諫之語咽進肚子里。
王直是看著朱祁鎮長大的,對於當今的心思太是很明白的。
朱祁鎮既然這樣說,就證明這一件事情,已經沒有迴旋餘地了,朱祁鎮給他說,是通知,而不是與他商議。
這是朱祁鎮給他的面子,他現在苦苦勸諫,非但沒有什麼效果,反而將最後一點君臣情分給消磨掉了。
所以,他微微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臣遵旨。」
朱祁鎮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在地方巡撫,布政使一級別,朝廷之中侍郎以上,總計大概有百餘人上下,這些高級官員,對朱祁鎮來說,都不是輕易能拿下的。
原因很簡單,凡是有這個資歷擔任這個職位的,都有最少十年的仕途經歷,有自己的能力,不管是正面的能力,與負面的能力,最起碼的政治能力,是有的。
這些人,並不是殺了之後,就能迅速填補上去的。
最少,你憑什麼認為,你殺了一個人換上去會更好。
放在內閣,六部尚書這一級別,更是朱祁鎮早就列了名目,每一個朱祁鎮都要細細越多簡歷,有什麼不明白的,還讓北鎮撫司去查一查。
因為這個級別的官員,要資歷,要能力,有政治水平,等等,真不是拉上來一個人就能當的。
至於內閣首輔,更是萬里挑一。
甚至在朱祁鎮心中,王直擔任內閣首輔,其實比周忱合適的。
不管是情分,還是能力,還是資歷。
如果不是現在非常時刻,曹鼐下位,上位的應該是這一位王大鬍子。
對於這樣大臣。
不同的情況,也要不同處置。
如果真是貪污腐敗,道德敗壞,該殺的殺,該辦的辦,朱祁鎮決計不會阻攔的。無他,朱祁鎮對地方或許有一些鞭長莫及。
但是對中樞的掌控還是很力的。
上樑不正下樑歪,朱祁鎮很難想象,內閣首輔帶頭貪污,大明的吏治會成什麼樣子。
朱祁鎮任用的幾個首輔,從楊士奇,楊溥,曹鼐,到周忱,在這上面做得最差的就是周忱。
如果不是而今用得上周忱,朱祁鎮是決計不會讓周忱擔任內閣首輔的。
而僅僅是政治意見衝突,又不是什麼根本的衝突,朱祁鎮也不會下辣手的。就如而今的曹鼐與王直,他們都外放了,雖然連降數級,但是還是大明高級官員,並沒有流放,下獄的。
說不定,與瓦剌之戰後,他們就又回來了。
如果是完全的政治意見衝突,有時候也需要肉體解決。最少現在朱祁鎮與文官集團的矛盾還沒有發展到這一步。
至於將來會不會發展到這一步,就不好說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與大臣們建立私人的情誼也是不容易的。
不要以為光臣子需要聖眷,皇帝就不需要私臣了。
君臣之間,從來是互相鬥爭,互相扶持的。
王直與朱祁鎮的私人情分非尋常人可比,有些事情交給王直去辦,朱祁鎮自然也讓想維持與王直這一點情分。
朱祁鎮見王直答應下來,心中鬆了一口氣,說道:「王先生,先生此去,卻不是讓先生去南京閑著的,朕有很多事情要先生做的。」
王直說道:「陛下請講。」
朱祁鎮說道:「北方大戰,漕運中斷,只能靠海運了,先生坐鎮南京,此事就交給先生了。」
縱然朱祁鎮大力開發北方,也不得不承認一件事情,那就是大明的經濟中心,一直在南方。大戰一起,很多物資都要從南方運輸過來。
如果南方陽奉陰違,可就不好辦了。
所以,這就是朱祁鎮將王直放在南京的原因,現在的坐鎮南京的大臣是王英,北鎮撫司指揮同知王裕的老子,接近七十歲的老頭,朝廷宿儒,一個完完全全的儒者,正統十四年,英宗被俘,這老頭情緒激動,亡了。
他在南京養老。
南京的軍事還是朱英來管的,內政可以說是隨緣。
朱祁鎮對王英並不信任,畢竟他那麼大歲數了,他相信王英對大明是忠誠的,但是具體到對於瓦剌大戰,卻未必支持了。
而且王英的政令都無法出南京城,要不是他有一個北鎮撫司的兒子,早就被參走了。
而朱祁鎮相信王直即便是不支持現在開戰,但是決計不會在後勤上做手腳。
這就是君臣幾年互相了解的結果。
王直了解朱祁鎮,朱祁鎮也很了解王直。
王直說道:「請陛下放心,臣在南京一日,南京糧草餉銀,不管是水陸海運,都會運到北京,誤不了朝廷大事。」
朱祁鎮說道:「這一件事情,朕是信得過先生的。還有一件事情先生一併給朕料理了。」
王直心中一動,說道:「陛下所言可是南直隸分省之事?」
朱祁鎮說道:「不錯。我大明雖然有兩京,但是天子只有一個,南京六部統轄南方事務,要北京六部做什麼?而今南京六部都剩下一些養老的大臣,朕早就想動手了。」
王直說道:「陛下,臣以為而今朝廷大事頻發,當鎮之以靜,不能操之過急。」
朱祁鎮說道:「朕沒有操之過急,而今南直隸各府,隸屬兩巡撫。一是江南巡撫,一是鳳陽巡撫。朕早就一步步的做好了準備。不過先生說的也對。此事自然不能急著做,朕也沒有要先生馬上做的意思。」
也就是說,雖然名字不同,但是鳳陽巡撫就是安徽巡撫,江南巡撫就是江蘇巡撫。
名不同而實同。
王直心中暗暗苦笑道:「看來陛下,要讓我在南京待很長時間了。」他問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祁鎮說道:「朕查了南京六部,多有缺員,不是是否?」
王直曾經擔任過吏部尚書,對南京官員數量,也是有印象的,他說道:「陛下所言極是,按祖制,南京六部人數與北京人數相同,但是南京六部除卻兵部戶部之外,其他都沒有什麼大事,故而人員多有空缺。」
「陛下設立兩巡撫之後,南京六部的事情就更少了。」
南京六部並不是完全沒有事情的。
南京六部還要負責南直隸的政務,還有漕運起運,還有南方諸地的衛所,南京一帶宮室的維護修建,祭奠孝陵等等。
但是總體來說,這工作量不能與北京六部相比。
而且除卻南京六部之外,還有一系列衙門,可以說北京有的衙門,南京都有,只有一些遷都之後新建的衙門,北京沒有。
朱祁鎮說道:「卿在南京,將南京精幹人員收攏在手上,其他各部的南缺員就讓他繼續缺下去,等人數太少了,就奏請朕將這個衙門給裁了。」
「如此一來,將來裁撤南京六部的時候,動靜也就不大了。」
朱祁鎮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有些事情,越急越是容易出事,但是慢慢來的,反而能辦好。
這就是事緩則圓。
比如裁撤南京六部的事情,如果朱祁鎮在朝廷之上立即宣布,定然是一場軒然大波,說不盡的唇槍舌戰。
但是而今從進人收緊,一點點讓南京缺員過半,成為事實,然後找一個時間順勢裁撤了。風波自然要少上好多。
王直說道:「陛下,此事是好,但是臣以什麼名義坐鎮南京?」
朱祁鎮想了想,說道:「就以南京留守兼并南京兵部尚書。今後南京留守府就總領南京軍務政事。」
王直聽了,立即下跪說道:「臣萬萬不敢受命。南京乃我朝京師,軍政大權不可委託於一人。」
朱祁鎮聽了,對這一件事情,朱祁鎮倒不是太在意。
原因很簡單。
經過朝廷拆分的南直隸,已經分為兩省,南京只剩下一個府,就算是南京繁華非常,區區一個府,能做得了什麼事情。
南京重要性下降,從本質上,朱祁鎮已經解決了南京對北京的威脅。南京雖然在政治上的原因享有特殊的地位。
但是卻不是當初的南京了。
只是王直反對的也是一個原則問題。
所謂的祖宗法度,即便朱祁鎮也在乎也是要維持這個制度的。
不管何地都是要分權的,尋常省份,看似巡撫一手遮天,但是巡撫下面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都可以越過巡撫上奏朝廷,巡撫並不能一手遮天。
在邊鎮,看似總兵權重,但是總兵,太監監軍,還有文官也是三者的分立,彼此制衡的。
可以說,只要朱祁鎮不亂搞,大明任何一個地方都很難有高層官員造反的事情。
太祖皇帝的體制,一直沿用了明清兩朝,可見其中中國權力制衡的智慧,可謂深矣。
朱祁鎮想了想說道:「魏國公病重,南京兵馬由朱英坐鎮吧,先生指揮便是了。先生如果有意,也可寫一分南京留守的章程,讓朕心裡有數。」
朱祁鎮所言的關係,就好像是兵部與五軍都督府的關係。
五軍都督府領兵,但是沒有兵部的命令,是不能出兵的。彼此制衡。
而且朱祁鎮也知道,南京即便是剝離了南直隸政務,還是有很多事務要辦的,最少孝陵的事情,還是要辦的。
所以,這個南京留守,決計不是南京知府。
王直說道:「臣明白。」
朱祁鎮說道:「日後朕會效仿爺爺仁宗皇帝,讓太子留備南京,監守南國,你此去是為太子掃清道路。」
王直眼睛睜著大大的。
這有倆個方面,一個就是政治奪權,所謂的二龍不相見,另一個就是如果朱祁鎮這個皇帝包括北京沒了,失守了,太子也可以在南京登基,收復北京,撥亂反正。
王直說道:「陛下,此事臣下認為可行,唯一擔心的只有太子的安全而已。」
王直已經不報回北京城的希望了,如果皇帝真的讓太子長大到南京守備,那他的重要程度也不亞於內閣首輔。
不過到了那個時候,南京也只會成為處理雜事的地方,重要程度,也只是政治地位,是太子的試煉場,和磨刀石。
不過這個事情得等朱見濬十六歲甚至十八歲的時候,最快也要十三年之後。
朱祁鎮交代過後,就親自送王直出去,一副君臣和諧的樣子。
誰也看不出來,王直就要遠離朝政中樞了。
王直回到文淵閣之後,發現文淵閣之中,有一種死一般的寂靜。
王直想了想,還是進了曹鼐的值房之中。
曹鼐依舊在批閱奏摺。
卻是兗州府求免糧的奏疏。
這樣的奏摺在朱祁鎮那邊,僅僅是批一個準而已。
但是斟酌數目的事情就是曹鼐要做的,他必須清楚兗州府的情況,人丁,戶口,人口密度,還有災情如何。
既要安排得當,也不能讓朝廷花費太多。
曹鼐正在斟酌數目。
王直見了先要關上值房的門,卻被曹鼐阻止了,說道:「王兄有什麼話就說吧。朝廷大事,不謀於暗室之中,這是當初東里公教我的道理。」
在文淵閣之中伺候的小太監們,都是東廠的眼線。
所以這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很暗瞞得過朱祁鎮。
兩個內閣大學士,關在值房之中,屏退左右,關閉門窗,再談些什麼?太引人遐想了。
所以,楊士奇與人談事情,從來是大開值房的門,從來沒有關門說事的時候,曹鼐一繼承了這一點。
王直輕輕一嘆,說道:「陛下召見我了,我不日就要到南京赴任。是南京留守。只是今後的南京,不是現在的南京了,陛下也有將太子留守南京的想法。」
王直很明白,完成朱祁鎮的任務之後,他將是大明第一任南京留守,也是權力最大的南京留守,至於日後的太子,和他關係也不是太大。
將來歷代南京留守,都比不上他這個南京留守。因為他這個南京留守要將南直隸給大卸八塊。
曹鼐下筆微微一頓,說道:「恭喜了,不過陛下要太子南鎮,這仁宗皇帝便有先例,不足為奇。」
王直說道:「陛下沒有見你嗎?」
曹鼐說道:「剛剛遞了牌子,被拒了。」
王直聽了輕輕一嘆。
如果說現在的曹鼐還不知道自己的下場是什麼樣子,那就太小看曹鼐了。
當朱祁鎮拂袖而去的時候,曹鼐就有預料了。
而今朱祁鎮拒絕見他,讓曹鼐更確定了這一點。
內閣首輔去見朱祁鎮,尋常時候太監根本不會攔截。不過一個小太監報在前面稟告而已。
這是朱祁鎮給予內閣首輔的特權。
王直說道:「你後悔嗎?」
曹鼐頭也沒有抬,從一邊再次拿過了一個奏摺,一邊看一邊說道:「不後悔。」
只有沒有見過戰爭的人,才嚮往戰爭。真正親身經歷過戰爭之苦的人,才知道戰爭的可怕。
曹鼐是河北人,在考中狀元之前,又在代縣當過小官,他訪問故老,他更清楚,塞上百姓,是怎麼樣的生活狀態。
而今朝廷瓦剌之間大體上太平了。大家的日子才好過一點。
但是問問上了年紀的人,一問排行,有老五,有老三,有老大,但是一問兄弟尚存幾個。
都沉默不語。
因為連兩個都少。
大部分都死在哪裡了。
都死在草原上了。
君王的雄心壯志,卻要讓北方百姓承受生離死別之苦,顛沛流離之苦,魂飛異域。此生不能再反家鄉之苦。
甚至曹鼐也見過,老人死死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一直看著北方,一直看著北方,等著那個絕對不會再回來的人。
曹鼐其實也不是太贊成和親的,但是朱祁鎮的態度,讓曹鼐必須拿出最強烈的態度反制朱祁鎮。
如果說,戰事規模還如之前一般,糾纏在九邊左近。曹鼐並非不贊成。
但是朱祁鎮一直以來,都有遠征大漠,列郡漠北的想法。讓曹鼐不得不想辦法阻止。
怎麼樣阻止?
讓瓦剌與大明存在一種穩定的關係。
誠然和親非長計。
但是用一個女人再維持九邊十幾年的和平,避免瓦剌與大明數十萬人的大戰。在曹鼐看來是值得的的。
在數以百萬性命之前,一個人的幸福重要嗎?
其實曹鼐也知道,這個想法並不牢靠。
只是他已經無路可走了。
怎麼能擋住大明滾滾北上的車輪?怎麼能阻擋一個準備了十幾年的少年君王?曹鼐在做事之前,連性命也都沒有顧惜。
這個下場在他預料之中。
有什麼可後悔的。
曹鼐說道:「不後悔。」
「如果真有後悔,只是後悔不能阻止這一切。」曹鼐心中暗道:「邊疆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閣老,司禮監送了明日早朝的奏摺。」商輅拿這一封文書在門口說道。
曹鼐說道:「拿來。」
商輅小步進來,將奏摺放在桌子上。
曹鼐拿了之後,一揮手讓商輅走了。
曹鼐打開一看,說道:「看來明日,你就可以出京了。」
王直拿過來一看,說道:「你也是了。」
早朝一般都是務虛,每天早上奏六事,都是在前一天送進乾清宮。讓朱祁鎮有個底,因為早朝沒有什麼實際作用。朱祁鎮很少反駁他們選的六事。
只是今天,內閣呈上去的六事,被打回來了,卻是上面御筆圈定,將瓦剌求和親這一件事情列入其中。
而這個一件事情,按理說還內閣還沒有統一意見。
並不算是處理過的事情。
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那就是對於皇帝來說,這一件事情,已經有了定見。這個意見,對他們或許並不是什麼好事。
第二日。
朱祁鎮醒的很早。
天還沒有沒有亮,朱祁鎮就醒了過來。
他愣愣的看著床頭的流蘇,撫摸著身邊的美人如玉一般的肌膚。心中卻感慨萬千。
想起與曹鼐這麼多年的合作。雖然說不上多和睦,但也關係不差,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今天會用如此決絕的態度,結束與曹鼐的合作。
王直還有可能回來的一天,但是曹鼐卻不大可能了。
原因很簡單。
讓一個前內閣首輔回京,當安置在什麼位置上?
王直僅僅是一個內閣大學士。他回來還有地方可安置,但是前內閣首輔可沒有地方安置。
曹鼐雖然四十多歲,但是他的仕途已經進入下半場了。今後的職務,定然是在各地地方官之間,來回遷移。
甚至是每一代首輔重點盯著對象。日子不會好過了。
只是朱祁鎮卻也不能留情,讓他外放巡撫,其實已經是留情了。
朱祁鎮忽然起身。
立即有宮女為朱祁鎮更衣。
朱祁鎮看著眼前的明黃龍袍,說道:「今日不穿這個,將先帝皇帝金甲搬來。」
眾人頓時一驚,卻不敢反對,立即將宣宗皇帝盔甲搬了過來。
一副金甲套在木架子上,遠遠看過去,就好像是一個金甲武士一般。朱祁鎮眼神恍惚看見少數那個人,身穿一身金甲走了過來。
朱祁鎮心中暗道:「父皇,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在他想來,作為太宗皇帝一手調教出來的繼承人,決計不是一個懦弱無能之輩,但是在他在位之內,大明一步步的戰略收縮。
想來宣宗皇帝心中定然不好受。
但是這種屈辱,由他今日開始洗刷。
太監宮女將盔甲一件件的戴在身上,朱祁鎮對這銅鏡,頓時見銅鏡之中,有一個金甲武士,甲胄之上還有無數龍形浮雕。朱祁鎮而今已經二十三歲,最明顯的就是鬍鬚,那堪比宣宗的絡腮鬍,頗有武將風氣,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孩子了。
朱祁鎮匆匆用了早膳。就抱著頭盔走了出來。
出了乾清宮之後,朱祁鎮才將頭盔戴上。
於是高高的紅纓挑起,朱祁鎮按劍而行,身邊都是一百近衛營簇擁著,甲胄鏗鏘而鳴,似乎朱祁鎮不是上朝,而是在上戰場。
不錯,這就是朱祁鎮的戰場。
奉天門外,百官已經魚貫而入了。有很多大臣都表情嚴肅之極,偶爾用語言交流。不敢多說一句話。
他們已經有消息,知道今日的早朝不一樣。
但是很多小官的消息就未必那麼靈通,這些六七品的小官,也遠遠的站在後面,一個個打著哈欠。
朱祁鎮在宮裡住,不用起那麼早,但是這些小官卻起的很早,穿過大半個北京城來這裡站班,一個個自然哈欠連天。
甚至有些小官,不知道在荷包之中藏了什麼東西,偷偷的塞進嘴裡,緩緩的咀嚼。只要不弄的太過分,巡視的御史們也當做沒有看見。
畢竟,這些小官都在官員隊伍之中最後面了。一點小動作也不會有人發現。
而且大家都是官場上混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而且法不責眾,真弄的太厲害,御史們也不好過。
「啪。」一聲清亮的聲音響起。
是靜鞭聲。
隨即鼓樂齊鳴,有大象作為前導。朱祁鎮在侍衛簇擁之下來到了寶座之下。
此刻陽光從東方升起,打在朱祁鎮的盔甲之上,一時間金光瀰漫開來,家好像是一具金甲天神一般。
一時間群臣先是一愣,隨即炸開鍋了。
皇帝上朝衣著,自然是有規定的,而今朱祁鎮居然穿了一身甲胄來上朝,群臣怎麼不吃驚。
朱祁鎮剛剛坐定。
就有人出列說道:「陛下,臣有奏。」
朱祁鎮一看卻是左都御史劉球。
頓時有些頭疼。
因為劉球是一個硬骨頭,就是他自己覺得有一番道理,並很難說服的人。
之前,朝中的最硬的骨頭,就是李時勉。而今就是劉球。
朱祁鎮不大習慣劉球,但是不得不容著劉球。
畢竟這些御史言官的彈劾,有很多都是亂說話,朱祁鎮自然不大喜歡,甚至觸及朱祁鎮的痛處。
都察院作為大明的監察機關。都察院是否能良好運作,對大明吏治有直接的影響。
所以,朱祁鎮固然不喜歡劉球,但是劉球已經坐在都察院位置上發揮自己的能力,很多大案要案,都是劉球辦的。
地方官員遇見劉球更是覺得遇見了閻王。
老劉皇帝的面子都不給,自然不會給他們面子。
正因為朱祁鎮在王振之後,對都察院放權,都察院查案,楊溥調整人事,這才將大明吏治挽回了一波。
所以看在這上面,朱祁鎮對劉球更加容忍了。
但是容忍歸容忍,但是朱祁鎮大大想見劉球。畢竟誰也不想見一個說話難聽,恨不得將唾液噴到你臉上的人。
原歷史上劉球就是面爭王振,王振惱羞成怒,將劉球肢解而死。
也是朱祁鎮對文官整體上秉持寬鬆的政策,比如尊重內閣決議,尊重政府流程,還給所有來拜見他的官員座位。
一般情況下,朱祁鎮不會遇過法度去干涉什麼事情。
雖然朱祁鎮會暗中調整各種很多事情,讓事情走向在朱祁鎮的掌控之中。但是外人看不出來。
朱祁鎮登基以來,沒有打過任何一個大臣的廷杖,很多新晉文官連廷杖大抵都忘記了。
也正是如此,劉球比歷史上更加強硬。
畢竟誰也不是傻子,有賢君才會有直臣。朱祁鎮能包容,劉球才有底氣犯顏直諫。
朱祁鎮說道:「劉卿請講。」
劉球出列,行禮說道:「陛下,祖宗法度有一定之規,陛下臨朝當穿冕服,陛下戎裝臨朝,以奇裝異服以示天下,臣恐天下人有誤陛下。」
朱祁鎮明白,劉球說的天下人有誤陛下,其實說天下人都覺得,這個皇帝是一個不曉得輕重的人。
或者乾脆是異服癖。
朱祁鎮說道:「劉卿問的好,朕正有一件事情要說。」朱祁鎮轉過頭來說道:「范弘。」
范弘立即上前幾步說道:「奴婢在。」
朱祁鎮挺直腰桿,坐在龍椅之上,四面不搭,只是將手放在兩側的迎手上,說道:「念。」
范弘雖然是太監,但是有一個外號叫做:「蓬萊仙人。」風範雅緻之極,他很明白朱祁鎮要他念的是什麼?
范弘立即從御案之上拿出一封奏摺,立即站在台階上面,聲音清朗,一五一十的念了起來。
范弘的聲音看似不大,但是整個廣場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這奏摺不是別的,就是瓦剌也先上奏請大明公主,並請放開互市等的奏疏。
也先有意試探,言語之間,自然不會有多少恭敬
但是他覺得這語言之中的不恭敬,在群臣聽來,就是挑釁。
這就是認知的錯誤。
在也先看來,瓦剌領地,南抵長城,北盡北海,東到海西,西到西域,幅員千里,不下大明,四十萬鐵騎,縱橫天下,是有資格與大明分庭抗禮的。
所以他這分奏疏之中,這種分庭抗禮的姿態,有意無意的流漏出來。
這已經讓很多文官憤怒。
特別是那些年紀輕,官職小的官員。
他們剛剛進入官場之中,對很多事情還不清楚,但是對四書五經卻是很精通的,他門不去管瓦剌實際情況如何?大明的準備如何?他們只是知道天無二日,國無而主,瓦剌如此狂妄,簡直是在侮辱大明。
所謂的主辱臣死。
更不要說,還要求娶公主。
說實話,大明士人自己都不想娶公主,但區區瓦剌想娶公主,卻是妄想。有些老成的官員,也都閉嘴了。
畢竟昨天內閣的情況,他們都有所了解。
其實同樣的事情,脫歡也做過的,太皇太后自然是回絕了,但也沒有做什麼多餘的事情,只是當今這一身戎裝,本身就是一種態度的表示了。
他們即便有些擔心,也不敢說什麼,只是擔心的看著站在前列的曹鼐。
這些人大多都是曹鼐的人。
此刻他們都擔心的看著他們的主心骨,他們感覺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卻沒有想到不好過到什麼地步。
就在范弘剛剛念完的時候。
「陛下,臣有奏。」
「陛下,臣有奏。」
一個個言官準備出列上奏,大明選言官的標準,就是年少中進士的,也就是這些年紀輕,只憑一腔熱血辦事的人中,言官數量最多。
朱祁鎮手一按,立即響起兩聲響鞭之聲,場下頓時安靜下來。
朱祁鎮問劉球說道:「劉卿,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以劉球的政治智慧,未必不知道朱祁鎮言下之意,但是他卻不能違心說話,說道:「此等狂悖之言,當打回去,朝廷下旨訓斥瓦剌。令其認罪。」
朱祁鎮說道:「好,劉卿所言極是,但是而今有人卻不是這樣認為,他居然想答應瓦剌和親,讓朕,不讓天下男兒,託庇一女子衣帶以保太平。」
「或許有些人能忍,但是朕決計不能忍。」
朱祁鎮按劍而立,說道:「太祖立國到而今,已經八十於余載,從來沒有此等事,太宗遺訓:我朝國勢之尊,超邁前古,其馭北虜西番南島西洋諸夷,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盟,無宋之納歲薄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
「太宗言尤在耳,朕即便是不肖子孫,一不敢違背。」
「曹卿,你說對不對。」
曹鼐心中嘆息一聲,跪在當地,免冠叩首說道:「臣知罪,請陛下責罰。」
政治上有什麼對錯,不過是立場而已。
就好像朱祁鎮現在謀划的將南直隸大卸八塊,也不是祖訓允許的。
曹鼐是內閣首輔,朱祁鎮拿曹鼐當丞相看,曹鼐就可以當丞相的家,只要朱祁鎮願意放權。但是大明的體制中,大學士總就不是參政知事,內閣首輔,也不是宰相。
朱祁鎮想拿下誰,只要一紙文書就行了。
曹鼐是沒有反抗之力的。
如此曹鼐又有什麼好說的。不過認罪而已。
朱祁鎮說道:「好,念在東里公的情分上,朕不為難你,免去內閣首輔,剝奪一切加銜,貶為雲南巡撫,卿到了雲南好好反省。」
曹鼐聽了,鬆了一口氣。
他是真鬆了一口氣,他原本以為朱祁鎮這麼大的陣仗,處罰一定很重,比如充軍,發配,剝奪出身文字。等等。
卻沒有想到,僅僅是貶官而已。
立即有太監上前,將曹鼐的一身衣服都給扒下來了,因為曹鼐的衣服是賜服,此刻也在剝奪之中。
曹鼐心中想起與朱祁鎮相處的點點滴滴的,心中一時間感動,說道:「臣去也,今後請陛下多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