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忽然覺得,吃了飯之後,他的心思慢慢鎮定下來了。心中焦慮之意,有一些舒緩。他看了胡濙一眼,心中忽然覺得,似乎胡濙的本意不在於早膳,卻是在委婉的規勸朱祁鎮。
作為皇帝,不管遇見什麼事情,任何無謂的情緒都不會有任何益處,反而是有害的。
「陛下,」曹鼐出列行禮說道:「臣有罪,遇此天災,不能協調各方,共度時艱,反而出了如此紕漏,禍及百姓,臣罪該萬死。」
曹鼐此言一出,內閣其他成員,微微一頓,也紛紛起身請罪。
朱祁鎮心中明了。曹鼐這一段話,雖然像是廢話,但是卻是定調子的廢話。他定的什麼調子,這一件事情是天災。
既然是天災,就不需要有人負責,即便有人負責,也是救治不利,而不是其他的。
朱祁鎮很明白。
黃河之事,固然有七分天災,但是依然有三分人禍,這三分人禍之中,朱祁鎮自己的決策失誤,佔了兩分。
固然,朱祁鎮萬萬沒有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如果他事先知道黃河居然真能決堤,他或許就會想辦法,力排眾議,先修了黃河在與瓦剌大戰。
可歷史哪有那麼多可能性,能夠應對就不容易。
只是不管朱祁鎮本意是好是壞,從結果上來看,就是朱祁鎮壞了事。
曹鼐此言將事情釘死在天災之上,這就是朝廷處理這一件事情的口徑了,與皇帝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這倒不是曹鼐多愛護朱祁鎮。卻是儒家的政治原則,為尊者諱。
如果朱祁鎮承認在黃河上的決策失誤,承擔後果。結果會出現什麼事情?
曹鼐是必然要罷相的。
歷史長河中,只要是皇帝認錯,背後意味著必然是腥風血雨,甚至山河變色!
不是皇帝不想認錯,這一認錯,所產生的連鎖反應,不亞於一場改革!
的確知錯能改,的確是古之賢王,但要知道,什麼樣的皇帝才能夠承認自己的錯誤。
漢文帝劉恆,漢武帝劉徹,唐太宗李世民,那個不是堪比開國帝王的主,至於朱祁鎮,自己的權勢都保證不了,還是那句話,這天下不是他的天下,這臣子不是他的臣子。
至於明思宗,也算知錯能改,至於怎麼改,是怎麼把大明朝改死的這裡不提。
李時勉當初教朱祁鎮讀書一樣,朱祁鎮的問題,李時勉卻打王振的板子。皇帝出了錯,定然是輔佐的人沒有輔佐好。
所以曹鼐一定要承擔責任。
甚至承擔責任的不僅僅是曹鼐一個人。
這是一場大風暴。
而今黃河決堤,不知道多少百姓流離失所,真正的損失還沒有報上來在,但朱祁鎮也知道,這定然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這個時候,保證朝廷正常運轉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去掀起一場政治風暴。
更不要說,承認這一件事情,也會給朱祁鎮的威信帶來極大的污點。
而且人們對人性的揣測,從來飽含惡意的。
朱祁鎮這一件事情決策失誤,這是最理智的做法。但是朱祁鎮內心之中,並不能輕鬆一點,反而更加沉重。
他說道:「卿請起,天意如此,怪不得卿。」
曹鼐等人才起身再次落座。
朱祁鎮問道範弘道:「阮安到了沒有?」
范弘說道:「已經在殿外求見了。」
朱祁鎮說道:「讓他進來吧。」
朱祁鎮對曹鼐等人說道:「具體災情,還沒有報上來,就讓阮安來給大家講一講吧。」
阮安來的很快。
而今阮安身上最重要的官職,不是別的,就是大明水利工程管事,水利待詔。
他身上已經沒有一個太監官職了。
進來之後,行禮道:「臣阮安拜見陛下。」
他現在不是以太監的身份拜見朱祁鎮,而是大明臣工的身份,在全部大明太監之中,有此榮耀的沒有幾個。
比如亦失哈,劉永誠。
朱祁鎮說道:「坐吧,朕讓你看的東西,你都看過了吧。」
阮安說道:「已經看過了。」
朱祁鎮派人傳喚阮安的時候,就是讓人帶著河南方面急報副本一起去的。
朱祁鎮說道:「朕對水利不熟悉,這八柳村在何處?黃河在這裡決口,又會出現什麼情況?」
阮安臉色有些難看,說道:「陛下有所部知,河決此地,已經不是河決了,臣以為是改道了。」
朱祁鎮皺眉說道:「改道!?」
內閣大臣們也悚然而驚。
決口與改道是兩個不一樣的概念,結果也是不一樣的。
其實他們都有這個擔心,畢竟黃河決南岸與決北岸的不同,從地方到中樞都是很明白的。但是知道歸知道,卻還抱著一絲希望。
阮安經過了河北水利工程,已經確定了自己在水利方面的權威。如果說河北水利工程,在執行上,組織上最大的工程乃是于謙。
但是在細節上,乃是技術層面,最大功臣就是阮安了。
只是阮安畢竟是一個太監。
如此大的功臣,如果歸功於一個太監。很多人的臉上就不好看了。
所以,于謙的名聲日隆,但是知道阮安的人卻沒有多少,當然,這也不是于謙搶了阮安的功勞。畢竟在明朝干實務研究的,本身就容易被埋沒。
明朝著名的天工開物,明朝中後期重視么?可以說,一般,到了清朝直接照搬到了四庫全書之中,勉強也算是普及了,至於天工開物的作者誰在乎。
宋應星之書刊印於崇禎末年,可是誰在乎呢?後來因為政治原因,其書一度被列為禁書,不過其中內容,卻被照搬四庫,天下盡知,算是做到了利國利民。
真正留名青史工匠家,也沒有多少個。只能說是社會偏見問題。
或許別人不知道,但是內閣成員都是掌控大明各方消息的人,自然知道阮安的分量。
此刻阮安也如此說,所有人的心都涼了半截。
朱祁鎮說道:「改道何處?」
既然已經是最壞的結果,朱祁鎮也不做幻想了。
阮安說道:「陛下請賜一張輿圖。」
朱祁鎮沒有說話,僅僅是看了范弘一眼,范弘立即從一邊的卷宗之中,拿來一張地圖,卻是北方的輿圖。
阮安說道:「從八柳村到衛河,廣濟渠,不過幾十里遠,臣以為黃河之水,必定奪廣濟渠河道,順著地勢東去,從廣濟渠一路過衛輝府,大名府,到東昌府,張秋鎮。」
周忱忍不住插嘴說道:「可是運河上的張秋。」
阮安的說道:「正是。」
周忱臉色瞬間白了。說道:「會影響漕運嗎?」
阮安說道:「回周大人,而今說不清楚,下官在這裡不過是紙上談兵,不看現場情況,是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朱祁鎮微微閉上眼睛,隨即猛地睜開說道:「阮安,你繼續說。」
張秋雖然運河上的一個鎮,但是這個鎮非常重要,比尋常一個縣都繁華,是運河的重要節點之一。
張秋被衝垮,運河一定是會受到影響的,至於影響大小,就不好說了。
雖然正統一朝已經建立起海運體系。
但是原則上,還是秉承楊溥當初的提議,就是漕運與海運兩者兼備,不可偏廢。
以至於現在,運河上還保持著每年四百萬石糧食的運輸量。
去歲大旱,北京天津的糧倉空了不少,最近朱祁鎮正在補充糧食。所以漕運對現在非常重要。
當然,朱祁鎮也暗自慶幸,慶幸他沒有將一根繩子拴在運河上,最少海運已經有相當的基礎了。
否則面對這樣局面,朱祁鎮決計不能如此鎮定。
阮安微微沉吟說道:「陛下,而今臣知道的太少了,只能靠猜,如果有錯的地方,還請陛下見諒。」
朱祁鎮也知道,有些強人所難了。畢竟現在阮安知道的,僅僅是一個決口的地方而已。說道:「你說便是了,即便有錯,朕也不怪你。但是有時候讓朝廷早準備一分,就能救人無數。」
阮安說道:「臣謝過陛下。」他目光之中閃過一絲堅定,說道:「就地勢而論,黃河水衝到這裡,無非三條路而已。」
「如果水量不大,可能會聚集在張秋以南彙集成湖泊,就如舊時之梁山泊。」阮安說道。
朱祁鎮目光在地面上掃過,忽然看見梁山這兩個字。
張秋以南就是梁山泊舊地。
梁山泊本身就是黃河洪水淤積所至,只是而今滄海桑田,因為黃河奪淮,遠遠的離開了這一帶,所以梁山泊就不復存在了。
但是梁山泊不復存在了,卻並沒有改變梁山泊這一帶的地勢。這一帶還是附近比較低洼的存在。
「如果洪水數量再大一些的話,恐怕要東去,奪大清河入海。」
黃河下游的改道,就從奪淮入海,變成了從山東入海。
這一條所謂的大清河,就是現在的黃河的河道。
所謂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伏。
雖然這一件一次黃河是一大慘事,死於黃河水的百姓,定然是數以萬計之多,但是也給朱祁鎮帶來一個名正言順,整合黃河的時機,如果黃河真如阮安這樣改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朱祁鎮一直不想治理黃河就是覺得,而今的治水方向是錯誤的,不管是費多少力量,維持黃河與淮河,洪澤湖這樣混亂的體系,根本就是以人力對抗天地之威,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泥沙堆積,這問題只會越來越難以整理。
但是朱祁鎮如果推行一個讓黃河改道的方案,朝中定然不好通過。官僚本身都是不希望脫出自己掌控之中的事情。
而人工將黃河改道,這一件大事,花費太大了,甚至一旦做不好,不過是將兩淮的水患,易到山東。
想想就知道,山東百姓定然會拼了命的反對。
但是而今卻不一樣了,黃河決口已經是既定事實了。在這個既定事實上,再推行黃河改道。
其中阻力就會消減不知道多少。
即便山東本地百姓,此刻也不會多想這些。他們想要就是立即將黃河納入掌控之中。不能在亂沖亂決了。上下翻滾了。
「還有一條河道。」阮安說道:「就是洪水灌入運河之中,奪衛河河道,入天津。這就不好辦了。」阮安面露憂色。說道:「臣受命修整河北水利,衛河入海段,雖然大大拓寬,但是已經無法容納這麼大洪水。」
「臣擔心……」
朱祁鎮說道:「你擔心什麼?徑直說便是了。」
阮安說道:「於大人在天津衛河兩岸,開闢出不少田地,這些土地,恐怕都要付之東流了。」
朱祁鎮還沒有說話,曹鼐卻已經說話了,說道:「阮待詔,天津百姓是百姓,山東百姓就不是百姓嗎?衝決天津,不過禍及兩岸,但是衝決山東,卻是重開一道河道,黃河之水,新河道非十幾里寬不可。卻不知道多少百姓沉於洪波之中。孰輕孰重,還需思量。」
朱祁鎮聽曹鼐的意思,他寧肯黃河奪衛,也不願意黃河進入山東。
畢竟黃河奪衛,尚且有河道維繫,衛河河道相當一部分,就是運河,這一條河流可以說是年年加固,有工部派人專門負責。
可比大清河要靠譜多了。
大清河這一條河在此之前能有多寬的河道,而今黃河一至,估計沿河數里之地,都要被黃河侵佔了。
如果真正權衡利弊,自然是奪衛損失更小一點。
作為皇帝他能想的,就是讓那一邊百姓少死一點,而不能讓所有人都活下來。
一時間覺得無力之極。
「陛下,山東急報。」朱以擴從外面飛奔而來,將一封奏疏遞了上來。
朱祁鎮幾乎從龍椅上跳了起來,接過立即打開一看。
他細細看過之後,一時間表情複雜之極,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高興,隨即將奏摺抵下去,讓下面的大臣看。
山東巡撫張驥上書朝廷並彈劾河南巡撫趙新治水不利,以鄰為壑。
因為山東省被河南省的洪水禍害慘了。
改道的黃河就是按照阮安所言的第二條路線走,從衛輝府八柳村向東北,進入廣濟渠,然後到張秋,然後入大清河,直接入海。但是這一路上,張驥的寫的字字是血,特別是張秋鎮,本來是繁華不下一個縣城的大鎮,卻因洪水夜至,睡夢之中,洪水登堂入室。
很多人都來不及逃生,就被淹死在房屋之中,天明去看的時候,屋舍齊平水中,一片汪洋,張秋一鎮百姓,盡為魚鱉。
有官員乘小舟,行於水面,唯有浮屍連成片,寂靜無聲,偶爾有兒啼之聲,卻是父母將嬰兒藏於木桶之中,浮於水面之上,下有浮屍成片,或許是是此兒之父母也。
凄慘難以盡言,望之傷於肝腸。
這個場面,不要說親自去看了,僅僅是看著樣的文字,就汗透重衣,不忍直視了。
而且張秋鎮的局面,僅僅是一個縮影而已。
黃河東流入海,並不會放過水,凡是擋在他們面前的人或者物,都逃不過浩浩蕩蕩的黃河水的衝擊。
真正的情況,凄慘十倍於張秋者,未必沒有。
朱祁鎮深吸一口氣,將自己心中顫動平息下來。感情對他來說,從來是有害無益的,他此刻能做的就是,不要讓這些因洪水而死的百姓白死。
趁著這個機會,一勞永逸的解決黃河問題,即便不能全部解決,也要讓今後幾十年間,黃河不再出什麼大問題。
這或許冷冷冰冰的,沒有人情味,但是很抱歉,政治就是一種極致利益分配優秀,感情用事,從來是大忌之中的大忌。
朱祁鎮問道:「阮安,以你之見,如此情形,什麼時候能夠修好黃河?」
阮安苦笑說道:「陛下,想要黃河回到舊道之中,今年是不可能了。」
「按山東巡撫張驥所言的水量,臣可以判斷,黃河決口之處,決計超過了十里寬,這麼寬的缺口,是很難堵住的,更不要說而今還在汛期,黃河水豐,這缺口水流速度定然很是湍急,不管是多大的石頭,扔進去,就會被衝到數里之外了。甚至連以船載磚石沉船堵口都不行了。」
「因為黃河之中沒有這麼寬的船,而幾艘船即便用鐵鏈鏈在一起,分量也不足夠,如果不能一下子堵住了,堵一半的話,剩下的水流速度就會大增,再堵口的難度,就會增加。」
「甚至水流速度能到達,連沉船都沖走的地步。」
「如此說來。」朱祁鎮說道:「想要讓黃河歸於舊道,非要等冬春枯水期才行嗎?」
阮安說道:「陛下,臣無能,只是以臣之見,或許只有這樣了。請陛下恕罪。」
一邊說,阮安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