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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一個時代的落幕

  太醫的話,向來只能打折扣的聽。

  太皇太后的身子骨熬過了冬天,但是開春之後,並沒有見好,身子有一種每況愈下的感覺。

  特別是進入暮春時節,老人躺在床上,輕易不能動彈。這並非人多就行了。

  畢竟再多的侍女,也不敢多勞動太皇太后。

  朱祁鎮此刻就住在太皇太后的隔壁,太皇太后的睡覺的時候,批閱奏摺,也免了早朝,會見大臣的次數也少了不少次。

  楊士奇在年初已然告老回泰和老家。

  也就是半個月之內,召見過楊溥幾次,稟報各方事情。

  總體來說,還是大旱。

  河北春旱又一次來襲。

  不過,在朱祁鎮力主下,在河北動用一千多萬兩銀子。于謙費勁數年之辛苦。修建了河北水利體系,還沒有完工,但是總體來說,已經能發揮出很大的效果了。

  最少即便是春旱時期,各種河流,還有水井的作用下,相當一部分田地僅僅是減產,到不了絕收的地步。

  雖然照例免了賦稅。但是朱祁鎮心中也是很歡喜的。

  而在周忱的努力之下,正統十年春季的鹽稅,就超過了去年一年,達到了近兩百萬兩。

  看鹽稅在今明兩年時間之內,就能達到了朱祁鎮的預期。再加上內承運庫中,還有一千多萬兩的庫存。

  至於其他事情,都談不上大事了。

  甚至讓朱祁鎮有一種感覺,其實他什麼也不做,大明朝廷還是會以自己的慣性運轉。

  襄王也經過漫長的奔波來到的京師。

  朱祁鎮一見襄王,心中也有幾分神傷。

  襄王這位王叔,被朱祁鎮一開始就視為政治對手。而襄王也很符合這個條件,從來是風度翩翩,氣質出眾。

  但是而今卻有弱不勝衣之感,整個人風塵僕僕,何止瘦了一圈。滿眼血絲,滿目都是擔心。

  朱祁鎮見狀,說道:「王叔,去看一下祖母吧。」

  襄王也顧不得失禮。帶著幾分跌跌撞撞的走進了太皇太后的房間。

  卻見太皇太后躺在床上,甚至只有一條錦被。整個人都好像陷入棉花之中,比襄王來說,太皇太后更是瘦脫了形了。

  很多食物都吃不下去了。

  只能用些肉糜等流質食物了。即便朱祁鎮要求御廚變著法子給太皇太后煲湯,但是太皇太后的食慾也一日弱過一日。

  胡氏已經偷偷哭過好幾次了。

  不管你是何等英雄人物,在臨時之前,其實也是沒有什麼尊嚴可言的。

  太皇太后就是如此。

  襄王見狀,強忍著不出聲。但是眼淚卻忍不住流了出來。朱祁鎮是沒有見過太皇太後年輕的時候。

  但是襄王見識過了。

  永樂年間,漢王權勢大盛。太宗皇帝對於立儲猶豫不絕。各種人事狗眼看人低,而父親仁宗皇帝又是一個柔仁的性子,很多事情,都是太皇太后出面,甚至好幾次鬧到太宗皇帝面前。

  這也是太宗皇帝喜歡這個兒媳勝過喜歡兒子的原因,太皇太后這個爽利的性子,要比仁宗皇帝更像太宗皇帝。

  所以在襄王心目之中的母親,從來是氣場強大的,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母親在,除卻太宗皇帝沒有人能壓過她。

  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如此虛弱的樣子。更是悲從中來。忍不出哭出聲來。

  太皇太后似乎聽見了什麼,睜開了眼睛,用虛弱的聲音說道:「是老三?」

  襄王跪在太皇太后的床前,一把抓住太皇太后的就好像是一根枯柴一般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說道:「孩兒在此。」

  太皇太后眼睛之中迸發出明亮的目光,說道:「好,好,好。」

  一時間太皇太后似乎失去了語言組織能力,只能說一個好字了。

  襄王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事情,比如麓川的情況,方瑛如何善戰,他兒子,他是如何統兵剿匪,大破孟養的。

  襄王的言語之中,充滿了報喜不報憂的傳統。

  如果單單聽襄王所言,他似乎已經在南疆橫行千里,擴地無數了。

  尋常時間,太皇太后的對這種程度的謊言,一眼就能看透,而今她卻含笑看著自己的兒子,唯一還活在這個世界的兒子。

  僅僅是看著。

  或者說她已經做不了其他事情了。

  襄王整整在太皇太后的面前待了一天,太皇太後身邊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襄王一手包辦。雖然襄王從出生到現在,都是金枝玉葉,根本沒有伺候過別人。對這種事情並不熟悉。但是依舊堅持做下去。

  只是到了傍晚時分,太皇太后忽然說道:「你走吧,回麓川吧。」

  襄王說道:「娘,我想再陪陪你,陛下也准了。」

  太皇太后說道:「陛下準不準,是陛下的事情,我準不準,是我的事情,藩王入京,向來都是規矩,從來沒有母親病重,可以回京侍疾的。你是藩王,乃是王叔,自當為天下做表率,又豈能如此?」

  襄王聽了,說道:「娘。」

  太皇太后躺在床上,眼角兩行清淚留了下來。

  做母親豈有不愛兒子的,而且太皇太后也知道他身子骨,是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了,正因為如此,太皇太后才一力讓襄王立即走了。

  太皇太后所言也是對的。

  靖難之後,大明對藩王的限制越發嚴厲,不要說是母親病了,即便是父皇駕崩了,在外的藩王,也不可能來奔喪。

  當然了,以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臨終之際任性一次,也沒有什麼。

  但是太皇太后更是知道。人死萬事休,但是活著的人就要受難了。

  太皇太后心中還擔心襄王這一件事情。

  雖然朱祁鎮在太皇太後面前表現出毫無介懷的樣子,但是太皇太后一個字都不信。

  因為他太明白皇帝這個生物是什麼東西了。任何一個皇帝權謀狡詐都深入骨髓了,雖然朱祁鎮現在還太稚嫩了,但卻已經入了門。

  對這樣一皇帝,太皇太后可以放心將江山託付,但是越是如此,她越擔心皇帝對襄王出手,甚至不用出手,只需暗示一下就行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願意為皇帝做事。

  所以,襄王一定不能在京師,越遠越好,將襄王安置在麓川,未必不是這個母親對兒子保全之道。

  太皇太后說道:「還有一件事情,我要你發誓。」

  襄王說道:「娘你說。」

  「我要你發誓,回去之後,今生今世,永遠不踏入大明一步,今後生在麓川,死就葬在麓川吧。」

  太皇太後言下之意,就是連她的喪事,也不用他來了。

  襄王一聽,簡直是如同晴天霹靂,語帶哽咽說道:「娘,你就是這樣厭惡兒子嗎?」

  太皇太后閉上眼睛,說道:「你發不發誓。」

  襄王跪在地上,屈指向天,說道:「我朱瞻墡,……回到麓川之後,今生今世不再回……大明!」

  太皇太后即便是閉上眼睛,也忍不住淚水,一串串的從眼角滑向耳邊。她心中暗道:「老三,別怪娘,你活著比什麼都好。」

  太皇太后要襄王發這個誓言,並不是厭惡襄王,而是為了保護襄王。

  有這個誓言在,太皇太後去后,朱祁鎮就沒有理由召襄王入京了,但是如果不召襄王入京,在麓川殺死襄王的話,說不定會引起一場叛亂。

  不過日後皇帝召見襄王,真敢不接旨么,也是未知之數。

  太皇太後知道,這樣的事情朱祁鎮權衡利弊,是決計不會做的。這是太皇太後為了讓襄王能在他死後活下,做得最後的努力。

  母親即便是在臨時之前,也是母親。

  襄王怎能不知道母親的良苦用心,正統七年硬生生撐到正統十年,只因為自己出征,母親放心不下。

  只是此刻的襄王卻是傷心至極,跌跌撞撞的出了慈寧宮,忽然翻身跪下來,重重磕頭,不知道磕了多少頭,直到襄王額頭見血,才被左右拉了下去。

  襄王還沒有在京城安置下來,就匆匆出京。等他剛剛到了麓川的時候,就傳來太皇太后的駕崩的消息。

  襄王當時就吐血。

  修養了一年才算撿了一條命來。

  從此襄王終身也沒有主動回過大明離開麓川。

  太皇太後身邊自然也有朱祁鎮的眼線,幾乎在襄王離開慈寧宮的時候,朱祁鎮就已經知道了這事情本末了。

  朱祁鎮自然懂太皇太后的意思,心中卻更感到凄然,暗道:「祖母啊,在你心中,孫兒就是這麼信不過么……可能你是對的,說不定朕真會殺了襄王,可能不僅襄王……走吧走的越遠越好最好不要出現在朕的視線之內。」

  朱祁鎮細細想了想,卻不得不承認。太皇太后也許是對的。

  如果有一日,朱祁鎮覺得殺了襄王的好處更多的話,朱祁鎮並不覺得自己會下不去手。

  朱祁鎮心中暗道:「孤家寡人,唯我獨尊,上下百戰,唯利是圖,祖母,這是你教我的啊。」

  襄王走後,太皇太后的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忽然有一日,太皇太后忽然來了精神,說道:「想來御花園的花也開了,我想去看看。」

  朱祁鎮見狀,立即知道,太皇太后的回光反照,他立即讓人準備木製四輪車。胡氏推著太皇太後走在御花園之中,也是滿臉蒼白,恐怕也是不久於人世。

  春夏之交,御花園之中,各種鮮花綻放,爭奇鬥豔,美不勝收。

  這個四輪車是朱祁鎮吩咐能工巧匠仿造古代四輪車打造出來的,雖然是木製車輪,但是卻是藤椅,推起來並不沉重。

  太皇太后更是瘦了很多很多,胡善祥推起來應該毫不費力,可是卻滿頭大汗。

  朱祁鎮在旁邊陪著,送太皇太后最後一程。

  太皇太后就好像一個小姑娘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好香,這春色滿目總是看不足的。」

  朱祁鎮說道:「娘娘喜歡,可以常來。」

  太皇太后說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大抵大限到了,皇帝啊,說實話,你比你爹要強多了。」

  朱祁鎮立即說道:「孫兒比不得父皇。」

  太皇太后冷笑一聲,說道:「我自己的兒子,我不知道。你爹什麼都好,就是太貪玩了。從來不肯踏踏實實的做一件事情,喜歡畫畫,喜歡鬥蟋蟀,見了幾個狐媚子就走不動路了,說起來的確是能文能武。要不是祖宗留下基業深厚,他是不是準備做宋徽宗啊。」

  朱祁鎮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對子言父,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很失禮的舉動。但是說話的偏偏是太皇太后。母親數落兒子,不管當著誰的面,也是天經地義的。不要說現在宣宗已經去了,即便宣宗還在,面對太皇太后這樣說,他也待受著。

  不過說實話宣宗朱瞻基文可安天下,武可定乾坤,的確是有玩的資本,比起明朝任何一個皇帝都要優秀,比起自己更是要把自己甩出好幾條街。

  太皇太后說道:「皇帝,我最看中你的是什麼?知道嗎?」

  朱祁鎮說道:「祖母請講。」

  太皇太后心中說道:「是你戰戰兢兢之心,你不知道你剛剛登基的時候,在我身邊明明是怕得要死,卻又刻意討好的樣子,實在是好笑之極。」

  「三楊乃是仁宗留下老臣,張輔也是兩代侍奉我家,胡濙當初是太宗的私臣,那一個都是我大明忠良死節之臣。說不客氣話,即便那一天你遭逢大難,他們都是會殉節之臣。真以為我和你父皇都是目盲之輩,會選一些心懷莫測的大臣,當託孤重臣的嗎?」

  太皇太后看人,並沒有看錯。

  三楊一個病死任上,楊士奇前幾天在泰和老家病故,楊溥聽聞老友病故,深有體會昨日準備告老還鄉,張輔已然七十老齡,胡濙也差不多。

  土木堡之變還有奪門之變,這兩大政治事件善後中,胡濙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特別是奪門之變的時候,胡濙已經八十了。

  可以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太皇太后想起朱祁鎮登基以來,很多事情,總覺得可笑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畢竟太皇太后雖然厲害,但是畢竟不姓朱,而太宗靖難起兵以來,幾十年的威信,並不是那麼容易動搖的。

  朱祁鎮雖然覺得京營之中最大的勢力,乃是靖難勛貴集團,但是這個靖難勛貴集團,其實換一句話,就是天子羽翼。

  這個性質一直到大明滅亡都沒有怎麼變過。

  祖孫兩人相對一笑,似乎正統以來,宮中所有的暗潮做了一個了結。

  太皇太后最後說道:「皇帝,你功課好,說一說,貧賤驕人的典故。」

  朱祁鎮稍稍一回憶,想起了自己未親政之前七年日日習文練武的無聊日子,苦笑說道:「這是史記·魏世家之中的典故。」他微微一頓,就背出一段道:「子擊逢文侯之師田子方於朝歌,引車避,下謁。田子方不為禮。子擊因問曰:『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夫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屣然,柰何其同之哉!』」

  簡單說就是富貴權勢持輕蔑鄙視的嘴臉。

  朱祁鎮幾年學習,可是真下了苦功夫,對儒家學術,僅僅是通其大義而已,但是在史學上卻是下了苦功夫,即便而今他也抽時間聽翰林院講課。

  武學方面至今沒有成績,不過普通三四人還是近不了身的。

  或許,古代的歷史書與歷史的事實有所出入,但是自從夫子削筆著春秋之後,歷史本身就是政治學。

  特別是在資治通鑒之中表現的尤其明顯。

  所以,朱祁鎮下功夫讀史書,就是為了以資今之用。

  太皇太后說道:「『夫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這一句話,說的太好了,這也是我最擔心的一點。你的文韜武略,我不擔心,但是你骨子裡有一股驕傲之意,是啊,縱然你改了祖宗成法,與內閣大學士坐而論道,但是這種骨子裡面的驕傲,卻一點也不少。」

  大明的禮法嚴苛,在很多時候都是讓下面大臣跪奏,特別是很多嚴肅的場合之中,但是朱祁鎮一改成制,不管大小臣工,在朱祁鎮面前都有一個座位,當然了,也會因為官職不同,分為椅子,長木板凳,或者是墩子。

  但是這一點上,卻足夠朱祁鎮收攏很多人心了。

  「祖母」朱祁鎮想要反駁。他是有好多遁詞的,畢竟對現在的朱祁鎮來說,心中想一套,口中說一套,乃是家常便飯,遊刃有餘。

  但是面對生命到了終結的太皇太后,朱祁鎮卻一句謊話也說不從來。

  朱祁鎮知道,太皇太后所說的對,這種驕傲,就是自己天生的傲氣。

  太皇太后說道:「你是皇帝,天下臣民都是你的臣工,你有一點傲氣,是很正常的。但是這一點,從來是我最擔心的一點,有一句話,我給說了很多次,我再次對於說一遍: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是亡國之道。祖宗八十年之基業傳到你這裡不容易,我只要你在做重大決定的時候,想一想列祖列宗,想一想我。從今日之後,江山社稷之重,只有你一個人擔著了。好為之,好為之。」

  御花園一行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一落千丈,陷入彌留之態。每日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時間少,昏迷的時間多,甚至即便是清醒的時候,也不能說完全清醒了,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多次叫襄王的小名。

  但是襄王已經在麓川了。

  太皇太后終究沒有等到皇子的誕生。在六月十五日,駕崩了。

  比歷史上足足延後了三年。

  胡善祥悲欲過度也隨太皇太後去了。

  胡氏朱祁鎮用皇后禮葬於金山,上尊謚曰「恭讓誠順康穆靜慈章皇后」,祔帝謚,修陵寢,不祔廟。

  太皇太后駕崩,舉國同悲,天下縞素。

  在永樂年間,在與漢王爭位的時候,太皇太后就參與其中,在仁宗登基之後,更是參與進入幾乎所有重大的政治事件。

  如果說,仁宗皇帝乃是與民休息之政的提出者,那麼太皇太后就是將這想法落實的人,從仁宗登基之後,到而今近二年,邊疆雖然不能說沒有烽火,但是海內並沒有大戰,百姓從永樂年間的奔波勞苦之中恢復過來。

  雖然朱祁鎮有提出河北水利這樣的大工程,但是于謙畢竟是能臣,在他的主持之下,不敢說百姓都沒有承受營造之苦,最少很少人因為水利工程而家破人亡。

  即便朱祁鎮也不得不承認。百姓得以安堵,多太皇太后之力。

  所以太皇太后不僅僅在官場,即便是在民間也有很高的威信。

  朱祁鎮不管是真傷心,還是為了繼承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對太皇太后的喪事也只有大辦。朱祁鎮親自扶靈,葬禮規格之大,直追宣宗的葬禮。

  而這一件喪事,更是成為正統十年最大的事情。

  辦完這一件喪事之後。

  朱祁鎮卻避居太廟之中,不見任何人。

  宮中憂心忡忡,不得不請皇後去勸。

  太廟之中,乃是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

  朱祁鎮坐在蒲團之上,面前的乃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皇帝畫像一字排開。

  朱祁鎮坐在這裡,就好像是在答辯一般,接受這些皇帝的質詢。

  不,朱祁鎮是在接受自己的質詢。

  他對太皇太后的感情從來是很複雜的。

  最開始的政治假想敵,後來的心中靠山支柱。

  在做很多事情上面,朱祁鎮都是可以大膽的去做,原因很簡單,有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是可以為他兜底的。

  就好像是小時候一樣。

  太皇太后一去,朱祁鎮心中先是覺得鬆了一口氣,因為不管山嶽說不說話,山嶽在哪裡,本身就是一股壓力。

  不管太皇太后還政到什麼程度,但是太皇太后只要活著,她一句話,就能引起重大的政治影響。

  朱祁鎮做任何事情,不將太皇太后意見納入考量之中,是不可能的。

  太皇太後走了,這股壓力就不在了。

  這對朱祁鎮來說,是一件好事嗎?

  不,心中的依靠不在了。

  此刻,他真真正正的成為孤家寡人,之前有些心底的疑惑,是可以選擇性的與太皇太后說說,但是而今,他又能與誰說啊?

  王振,楊溥,于謙,王直,曹鼐,張輔,胡濙?

  開玩笑。

  朱祁鎮怎麼可能與他們說心底話。

  他們都是朱祁鎮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但是也是朱祁鎮的對手與敵人。

  不知道要走到何方,不知道敵人從哪裡來,不知道朋友從哪裡來。

  王安石變法的目的,未必不是好的,不管說王安石是奸臣也好,是名臣也罷,但是不得不承認,王安石變法引起的新舊黨爭,直接導致了北宋滅亡。

  很多事情,朱祁鎮之前都沒有想過,但是此刻卻細細的剖析。

  如果讓一個男人一瞬間長大,就是當他意思到,滿目看過去,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全部是依靠自己的人。

  就好像是奉天殿的御座一般,看上去華麗非常,但是背後乃是九龍柱上面有龍形浮雕,是靠不得的,而兩側距離很遠,根本不可能將雙手放在扶手之上。

  必須坐得筆直才行。

  朱祁鎮心中反思自己,一時間忘記了時間。

  忽然聽見太廟的門一響,錢婉兒挎著一個籃子,挺著大肚子,走進了太廟之中。

  一進太廟,錢婉兒的呼吸都緊促起來。

  這裡就好像是尋常人家的祠堂,一般都不許外人進入的,連錢婉兒也沒有資格的,這也是下面的人不得不請皇後過來的原因。

  朱祁鎮立即將錢婉兒攙扶過來,說道:「你怎麼來了?」

  錢婉兒說道:「陛下,你在裡面待了好幾個時辰了。下面的人擔心,就讓我來叫。」

  朱祁鎮看了看天色,說道:「讓你擔心了。」

  錢婉兒說道:「陛下身負天下之重,太皇太後去了,陛下即便是傷心,也不能這般,臣妾想來,太皇太后在天之靈,也不會讓你這樣的。」

  朱祁鎮說道:「朕知道了。」

  雖然朱祁鎮心中為太皇太後去世傷心的成分,是有的。但是極少。因為朱祁鎮早就蛻變成一個政治人物了,他或許身上有這樣那樣的偽裝的,但是本質上,他解讀太皇太后駕崩這一件事情,乃是從一個政治事件來解讀。

  錢婉兒雙手抓住朱祁鎮的手,說道:「皇上,即便沒有了太皇太后,你還有母后,還有我,還有孩兒。」

  「你即便是為了我們也要振作起來了。」

  朱祁鎮看著錢婉兒,心中一陣觸動。

  他看得出來,眼前這個女孩是擔心著他。他本意上是在履行一個皇帝的義務,因為後宮和諧,才能讓他花更多時間在朝政上。

  說起來,他琢磨楊溥心思的時間,也遠遠超過他想皇后的時間。

  但是這個女子,卻這麼容易滿足。

  朱祁鎮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我會振作起來。」朱祁鎮扶著錢婉兒說道:「走吧,朕餓了,列祖列宗靈前吃東西,總是不大好的。」

  錢婉兒臉上一紅,埋怨道:「這還不是你中午沒有吃飯,我才帶了一些點心進來。」

  朱祁鎮說道:「好,好,好,是朕的疏忽。」

  就這樣,朱祁鎮扶著錢婉兒走出了太廟。

  下午的陽光從他們身前打了過來,模糊了他們的身形。

  牆壁上的畫像,用莫名的目光看著他們的背影,似乎有如神光一般。

  隨著太皇太后的離開,永樂年間的風雲人物,也跟著他們的故事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而朱祁鎮卻要踏著他們的餘暉,繼續的向前走下去。

  太皇太后的時代結束了,同樣結束了,從洪熙年間到而今這一段,不敢說絕對和平,但是相對和平的時代。

  但是隨著太皇太后的離開,草原上傳來的戰鼓之聲,已經躍躍欲試了。

  已經持續二十年的和平,雖然還在繼續下去,但是剩下的每一天和平的時間都彌足珍貴。

  一根已經繃緊的線,正在承受兩邊君主的合力施壓,就等著崩斷的一天了。

  朱祁鎮的時代,就在夾雜在血光之中,一步步的來臨了。

  只是他並不知道,到底是光明還是黑暗。但是他只能慢慢的下去了。

  一場從遼東,宣大,榆林,寧夏,甘肅,哈密的戰爭,緩緩的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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