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雨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
旅館的木架床很硬,粗劣的床品很扎人,枕頭和被褥都透著一股霉味。
辛月給自己和易宣的枕頭上鋪了從家裡帶的乾淨的枕巾,兩床被子都給易宣墊在身下,她和易宣身上分別蓋著各自的衣服。
已經半夜了,辛月睡不著。
牆角的空調嗚嗚往外吐著冷氣,房裡涼快,安靜。
床下的易宣偶爾翻身,屋外還有腳步來來去去,交談、咳嗽、開門、關門。
辛月失眠的時候總是很安靜,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努力嘗試入睡,卻仍舊無意識地聽著房間內外所有細小的響動。
在易宣以為她睡著,扶著床沿準備翻上來的時候,她聽見了。
「躺好。」
易宣唇角微抿。
衣料和身下的被褥摩擦出一陣細小的聲響,他躺好了。
「我睡不著。」
「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那你怎麼還沒睡著?」
「……」
床上的人沒了聲息。
易宣再次試圖起身。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
「快睡。」
嬌軟的女聲帶著點不悅,易宣彎了唇角。
他抬手摸到空調的遙控器,將溫度調高,躺好準備睡覺。
床頭柜上的檯燈光線灑下來,映得他臉上的笑模糊又柔軟。
大雨下了一夜,屋內的燈也亮了一夜。
到快天亮的時候,辛月迷迷糊糊地睡著。
半夢半醒之間,她突然聽見房門有響動,很輕。
易宣也聽見了,他拍了拍床沿,沉聲道:「沒事,你睡,我去看看。」
他話音一落,門又響了一下。
易宣起身查看,門外的走廊寂靜非常,除了雨聲和風聲,再沒別的動靜。
「是風吹的。」
他確認了門鎖,轉頭回來的時候見辛月在床上把自己縮成一團,話音一頓。
這才沒一會兒的功夫,她已經重新陷入了睡眠。
辛月的睡顏恬靜,側臉柔軟,卷翹的睫毛不時顫動,好像是在做夢。
易宣彎腰撿起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上床,輕輕從後面將她抱住。
她很瘦,又縮著肩膀,他毫不費力地就將她完全包容在懷裡。
她發間的香氣很淡,清清幽幽。髮絲貼在他臉上,搔得他心裡發癢。
懷裡的女人其實很傻,傻到讓他的心也跟著變軟。
易宣的成長壞境沒有教過他什麼是風花雪月,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所謂的感情和浪漫都是那些人吃飽了飯沒事幹,而他連飯都吃不飽。
直到那個夜晚,辛月拖著他滾下鐵軌,她眼中的恐懼和擔憂猶如一簇細小的白光,點亮了他心中黑暗。
他突然明白,感情是一種本能。
他本能地想要佔有辛月。
一如現在。
細密的吻落在辛月臉側,她柔軟的唇讓他不想離開。
他不想吵醒她。
他本能地想要留住這一刻,想讓她就這樣乖乖地睡在他懷裡一輩子。
她給了他新生,就註定要伴他到老。
她只能是他一個人的月亮。
臨近中午雨才停,太陽藏在雲層後面,不見蹤影,但仍舊熱力十足。
昨天秦丞一行人在山上露營,山路因為大雨變得泥濘難行,本來說早上就能到這邊,結果一直拖到下午才來電話。
辛月給易宣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送他下樓的時候轉頭卻見他雙手抱胸站在門邊,臉色陰沉得就差把「不爽」兩個字刻在臉上了。
「幹嘛瞪我?」辛月失笑,「過來拎東西呀。」
易宣鬆開雙手,但仍不動:「你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呀。」他臉色實在太臭了,辛月看不下去,乾脆自己拎著他的旅行袋將他推出門去。
「我是送你去玩,你不要用這樣的表情看我。」辛月推著他下樓,他不情不願,她使了好大勁才推動。
但才下一級台階易宣就不肯再配合了。
他猛地轉身,辛月猝不及防,推著他的手一時沒能收回來,整個人直直地往下栽去。
落空感出現又消失,整個過程可能不足0.3秒。
辛月掛住易宣的脖子,他的手掐著她的腰。
驀地,昨晚夢中恍惚感受到的溫柔繾綣忽而浮上心頭。
「就算我不想去玩你也不用跳樓。」
辛月失神,「什、什麼?」
易宣收緊手臂,感受她的軟腰在他手臂中漸漸曲折出一個弧度,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夠交換彼此的呼吸。
他沉聲:「我說,我去玩可以,你也得去。」
他的目光變得深沉,左眸中蒙著的那層霧似乎更濃了一些。
辛月一驚,捧著他的臉仔細打量:「你眼裡血絲好重,是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嗎?最近還有頭痛嗎?等你玩回來我再帶你去一趟醫院。」
臉邊的小手掌心微涼,指腹柔軟。
易宣不自覺地偏了偏臉,在她手心裡蹭了兩下。
辛月愣住,隨即收回手,推開他站好,「不要撒嬌。」
軟香的身體離開了,易宣將她的不自然看在眼裡,冷道:「現在就去。」
「去哪?」
「醫院。」
辛月眸中顯出憂慮:「是不舒服是不是?怪我不好,昨天應該讓你早點休息。」
易宣跟著皺眉:「我不想一個人跟他們去旅遊。」
他這樣說表示他不是真的有事。
辛月冷靜下來,好聲好氣跟他解釋:「我還有別的事,我給易爺爺看了兩所療養院,轉院得由我去辦,所以不能陪你去。」
「那我等你辦完。」
「你聽話好不好?」辛月語調放軟。
「你可以等我,但是秦丞的車就在下面,他們怎麼等我?你乖,好好去玩,如果我事情辦得順利,你們還在這附近,我就來找你們,可以嗎?」她把旅行袋交給易宣,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眉眼柔和。
易宣望著她,眉頭展開了些,但仍然不說話。
秦丞的車在旅館大門外等了一個多小時,因為等的人是易宣,車上的人沒一個敢有脾氣。
易宣被辛月拉著手帶出來的時候,垂頭喪氣的模樣像個在跟家長賭氣不肯去上幼兒園的小朋友。
雖然他臉色很臭,但秦丞和黎天浩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辛月送他上車,她停在車下用哄小朋友的語氣對秦丞說:「天浩,你得好好照顧我們家易宣。還有秦丞,不許欺負他。不然我對你們不客氣哦,知道嗎?」
「知道!」秦丞和黎天浩異口同聲,嬉皮笑臉,興奮非常。
易宣一言不發地上了車。見他上來,穿著清涼的詹清芮滿臉期待地站起來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易宣,坐這裡!」
易宣目不斜視,直往最後一排去。窗外是辛月笑盈盈的臉。
「月姐,那我們走啦!」
「嗯嗯,去吧!好好玩!」
「月姐拜拜!」
「拜拜!」
小巴車緩慢起步,剛剛開始加速,辛月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晚上睡覺門要鎖好,最好用椅子抵住。療養院不用找太好的。早點來找我。」
簡潔有力的易式發言,重點在最後一句。
辛月讀完微信,臉上浮出點點笑意。
她正欲回消息,屏幕突然彈出來電顯示,與此同時,汽車的喇叭聲在身後響起。
辛月接起電話,笑意隨之熄滅。
「我上去拿行李,你等我一會兒。」
邵凱的聲音在電話聽起來很沉厚:「好。」
辛月今年22歲,前十六年,她過得很肆意。
她有大把的金錢和自由,更有大把的青春和美麗任她揮霍。
十六歲前的辛月,比今天的詹清芮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一切在她十六歲生日的午夜戛然而止。
彼時的辛月在她的房間中酣睡,生日派對上攝取的酒精還未完全從她身體里消退。三層樓的別墅,警笛和破門而入的聲音傳到她房間的時候變得很模糊,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卻不想這場夢徹底顛覆了她的人生,突然湧入門來的警察從家裡帶走了辛達。
邵凱帶她到醫院看望辛達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以後了。
這一個月里,她被迫從大房子搬到了現在的小房子。
出事前,辛達買下了這套房子,登記在邵凱名下,逃過了財產清算,這才讓辛月在出事之後不至於無家可歸。
但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又怎麼能算家呢。
學校她不敢去,因為一去就會有很多人問她破產的滋味,問她經濟糾紛案到底會不會被判死刑。
辛月不知道,她通通都不知道。
躺在病床上的辛達鬍子拉碴,手腳不時會突然抽搐,不知道他幾天沒有洗澡,身上都已經發臭了。
看見辛月,辛達淚流滿面。
他曾是那樣一個風度翩翩的帥大叔,辛月曾經多為他驕傲,現在就多心痛。
冠心病,腦卒中,醫生跟她說了好多好多她聽不懂的話。
她覺得自己太沒用了,什麼都不懂,就只會哭。
辛達住院的時候,辛月流了好多眼淚。
後來她發誓,她再也不要哭了。因為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用的東西。
辛家出事,唯一還肯對他們伸出援手的只有易鴻德。
辛月記得易鴻德曾對她說,只要你爸爸還在,你的家就在。
她深以為然。
但很快,辛達不在了,她再也沒有家了。
那段時間辛月實在過得太累了,她夜夜都守在辛達床邊,累了就趴在他手邊睡,辛達狀態好的時候還會抬手摸摸她的頭髮。
而在他即將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毫無預兆的,他跳樓了。
醫院二十三層的高樓,頭朝下。
面目全非。
警察說是自殺。
辛月苦笑,辛達連上廁所都要被人攙扶著,醫院天台上的欄杆連她一個好手好腳的人要翻過去都很吃力,他自己怎麼跳樓?
邵凱說這事背後有人操控,辛月不傻,她看出來了。
但有什麼用?她什麼都做不了。
回城的路上,邵凱跟她說,易鴻德出事也是因為被人搞鬼。
她眼睛也不眨:「是詹。」
邵凱開著車,他側目看向身邊的辛月。
「你為什麼要幫他?」
六年,他見證了辛月從漂亮肆意的大小姐變成脆弱無助的灰姑娘,當年那個縮在他懷裡把自己哭暈過去的少女已經長成了如今這般堅韌聰慧的模樣。
他很欣慰,但他更希望如果可以,她能一直像從前肆意快樂。
這六年,她的生活好不容易回歸了正常與平靜。承建的渾水,她何苦去淌?
她不說話,他又問一遍。
「你為什麼要幫易宣?」
辛月的目光無波無瀾。
「因為那個時候,我也想有人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