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巨像神的空間深處。
最後一捧濃郁的靈力纏繞在一枝半開半合的黑蓮上,然後很快就被吸收了個乾淨。
空間里,原本濃郁得要化成水的靈力,經過黑蓮連著八天八天沒日沒夜的汲取,終於稀薄下來,一縷縷攀附在空間里唯一的活物上。
隨著這種程度的靈力灌溉,原本極淡的不可捉摸的神威,也日漸深濃起來,清甜的蓮香味四散,充斥著空間里的每一個角落。
到了第十日,黑蓮終於緩緩落地。
變幻成了人形。
余瑤睜開眼睛,內視己身,然後,彎彎眉眼,笑了一下。
這一場傳承,她的收穫很大。
饒是以她這種見過世面和風頭,經歷顧昀析打磨的心性,也沒忍住雀躍了一會。
她本體上的傷並沒有好完全,但也癒合了十之六七,剩下的,等找到神草,就能完全根治。
這個余瑤早有預料,但真正實現的時候,仍然有一種在夢境中不切實際的錯覺。因為她自己都不太能記得清,從出世一路走到現在,為此失望了多少次,自責了多少次,才練就了今日這般看似滿不在乎,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
她若露出失望的神色。
十三重天幫著她到處尋靈芝煉仙丹的人更難受。
從小到大,她都令人操心,好容易懂些事了,細細盤算,想著還上那些人情,兜兜轉轉,最後發現,自己不惹禍,不傷風病痛,好像就已經足夠讓人感到欣慰。
過往有多心酸,現在余瑤就覺得有多快活。
因為她發現,巨像神的神性都被她治療身體消耗殆盡了,但巨樹里蘊含的海量靈力以及巨像神身前的修為卻保留了下來,充盈著她的每一條經脈,感知到她的心情,紛紛變得活躍起來。
余瑤手指纖細白皙,她舉到眼前,看了好一會,然後緩緩地握緊了手掌,上霄劍嗡鳴,有感應一樣,從空間戒里飛出來。
她目光微凝,一劍凌空,也不見什麼動作,霜白的劍光從側面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斬下,閃得人眼前一花,層層疊疊扭曲的空間,像是一面巨大的銅鏡,哐的一聲被人砸到了地上,碎成了無數塊。
當一層層的幻象褪去。
最真實的場景便顯露在眼前。
一棵巨樹,一棵已經枯朽了的巨樹,無數葉片蜷縮在一塊,呈現出秋末枝頭的黃色,是生命走到盡頭的腐朽之兆。
余瑤收劍,對著巨樹的方向微微躬身,神情鄭重,聲音悅耳:「多謝前輩饋贈。」
巨樹之上,慢慢的,一張巨大的人臉浮現出來,它盯著余瑤看了好一會,而後緩慢出聲:「吾從未想過,吾之傳承,竟會落在現世神靈身上。」
「這柄劍上,有熟悉的味道。」巨臉說話的時候,樹榦蠕動,聲音宏大,經歷長久的時間河,從遠古傳來。
余瑤看了一眼懸浮在半空中,繚繞著神光的上霄劍,目光柔和,她頷首,回:「這是鯤鵬帝子之物,可能前輩曾在古境中感應過他的氣息。」
巨像神頓了一頓,像是有些迷茫。
在他那個時代,沒有帝子這號人物,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對這個人強大程度的認知。
上霄劍上的氣息和鋒芒,讓他的神識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戾氣很重。
神劍有靈,到了這個程度的神劍,更是有自己的脾氣和傲性,但在眼前這個本體有傷,並不強大的女娃娃手中,卻無比順服。
巨像神看著余瑤,總體來說,是滿意的。
心態好,天賦也好,不驕不躁,還有禮貌,這讓他心裡積鬱的怒火消散了不少。
「吾曾與他神念交戰。」巨臉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尤為滑稽,「吾打不過他。」
何止打不過。
整個空間都被強留了下來。
這才便宜了眼前的女娃娃。
得了他所有的秘法修為和神性。
余瑤愣了下,眉尖微蹙,她問:「我們一行人,十日之前才踏進古境,一路都在一起,沒有見他出手過。前輩所言,可是幾萬年前古境開啟的時候,你們二人起了些爭執,繼而動手的?」
巨臉沉默了。
他是身死之人,憑著古鏡的奇特效能,才能繼續以一道意念撐下去,想要尋找最適合自己傳承的人,想給六界留一道薪火,留一簇希望。
在巨像神的預想里,最出色的傳承人,大概也只是一個天賦頗好的世家子弟,心性堅毅,責任感強。
但是他仍不會毫無保留地將所有的神性和修為都傳授給他。
因為無法完全相信。
當六界災禍來臨。
最先挺身而出的,永遠是當世的神族,只有他們,才會抱著必死的決心和信念,堅定不移地守護著萬族生靈。
世間每一個生靈,都是他們的子民。
所以當巨像神的意念被顧昀析打了一頓,並且整個空間被囚禁之後,他雖然氣憤,覺得憋屈,但並未有什麼過激反應。
因為余瑤是先天神靈。
她若恢復,對整個六界八荒,都是十分大的助力。
所以陰差陽錯的,這個帝子,給他送來了意外的驚喜。
但作為前輩,他就不跟後世之人斤斤計較了。
「就在十天以前,吾的意念停留在禁地周圍,察覺到古境開。而後,吾所製造的幻象,被一人意念困住,兩相對撞未果,被強行留住,只是沒料到,他竟會將現世神靈帶入空間。」
余瑤一愣,隱隱約約的猜想被證實,她沉默了好一會,心裡的喜悅蕩然無存,她問:「前輩,在古境中強留神靈意志,對他,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巨像神道:「他比吾輩神靈任何一人都強大,同為先天神靈,吾愛才惜才,不會真正對他動手,可若脾氣烈些的,寧死不屈,會選擇自爆。」
余瑤的心都顫了一下。
她滿頭青絲被吹得盪動,像是曲線窈窕的女子在對著無人處撒嬌。
自爆。
一個神靈,以全部的神性和靈力自爆,饒是顧昀析,也得受傷。
他不告訴她。
什麼都不告訴。
只是安排好一切,輕描淡寫地跟她說,去吧,我們運氣好,說不定能尋到一場機緣。
他做事之前,好像從來不會考慮他自己會不會受傷,會不會被牽連,會不會跟汾坷一樣,被事後清算。
也許是懶得考慮,也許是知道考慮之後,也依舊會這樣做。
「傳承到你這裡,吾的使命,便算是徹底完成了。」巨樹上的巨臉漸漸消散,有些欣慰和滄桑的話語傳到余瑤耳中,一時之間,她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古境,是所有神靈死後的歸宿。
也許,再等幾十萬年,她的意志,也會如巨像神一樣,開始挑選合適的人選,做自己的傳承者。
「前輩走好。」余瑤再一次躬身,表示她的謝意。
巨臉徹底消散。
余瑤望向半空,腳尖一點,躍出了正在潰散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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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外面的人,這十幾天,可真是不好過。
主要是那種時時刻刻吊著心想著心事的氛圍,太能傳染人。
顧昀析看了幾天他們愁眉苦臉的樣子,眉峰皺得越發明顯,在余瑤進古境的第四日,就消失了蹤影。
走得那叫一個悄無聲息,利索乾脆。
要多嫌棄就有多嫌棄。
蒲葉和汾坷,這些天,都確實有點不在狀態。
自從汾坷那天夜裡,拉著夙湟的手去後邊林子里交談過後,回來整個人就不對了。
首先,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其次,他是牽著夙湟的手回來的。
這隻要不瞎的人,都能猜出個一二三四五來。
尤延險些被他們這對閃瞎狗眼。
這導致他這些天,苦思冥想關於幽冥澤的事情,每次要拉著汾坷討論一番時,就會被他春風滿面,豪情萬丈的狀態給勸退。
扶桑忙著逗鳥,自然是沒空理他。
尤延找上了蒲葉。
然後發現這位老大哥也心不在焉,眼神總是發飄,處於一種懷疑人生的階段。
如此幾次,尤延自己反倒沒了心情,他形單影隻地躺在樹冠上,看著下面的一對兩對,眼神放空,想著等阿姐回來,這樣的局面,應該會有所改變。
他的阿姐。
待這次古境之行結束,屬於她的時光,就將正式到來。
蒲葉心不在焉,是有原因的。
只是這個理由,有些難以啟齒。
他現在天天白天夜裡,開始念清心咒,越念越覺得自己是禽獸。
蒲葉作為十三重天最年長,出世最早的人,一向以老大哥的身份自居,遊戲人間,洒脫自如,去西天一待就是幾萬年,心性開闊,對男女情愛之事,當真是沒有半分感觸。
直到這次回來。
直到再見到秋女。
直到那日夜裡發生了一些事。
他原本堅定不移的想法碎成了渣渣。
那夜月圓,秋女才摘了藥引回來,大家都在各想各的事。夙湟和汾坷那邊圈了一個結界,顧昀析嫌他們吵,自己又單獨劃了一個結界,尤延和扶桑那頭也不太平。
蒲葉給火堆添柴,動作慢條斯理,面對這種局面,不急,也不慌,身影被月光拖得有些長,現出一種孤獨與凄涼。
秋女才服了葯,一抹紅色倩影由遠及近,分明是極張揚的顏色,但穿在她身上,倒落成了陪襯。
像是山林中專門魅惑人心的妖精。
但又不同。
這樣的女子,美得不可方物,卻仍帶著仙氣,兩種十分矛盾的氣質,在她身上中和,又發散。
蒲葉看了她一眼,沒停下添柴的動作。
「你怎麼來了?才服了葯,就該好好歇著。」說這話的時候,蒲葉唇側還是帶著笑的。
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秋女側坐在他身邊,臉腮透露出一絲絲暈紅,像是喝醉了酒,但身上又沒有酒味,全是好聞的像是梔子花的馥郁芳香,又帶著絲絲秋日清晨的露水清甜。
「你這是怎麼了?」蒲葉注意到她氣息紊亂,顯然不是正常的狀態。
「我來同你說一聲,我得離開了。」秋女聲音很好聽,是那種纏纏繞繞的像是撒嬌一樣的調子,比平日還要軟一些。
「現在離開?你這樣的狀態?」蒲葉一臉的不能理解。
秋女好看的手指頭蜷縮起來,藏在衣袖裡,眼眸里像是含著兩汪春水,她望著蒲葉,半晌,道:「藥性問題,秋女宮有寒冰玉髓池液,可解藥性,而古境之中沒有。」
「我的病,再不服藥,就要徹底壓不住了。」
「原本算著,再服上三年,就可徹底根治的。千算萬算,還是出了岔子。」
她低低地哼了一聲,貓兒一樣。
蒲葉頭皮都要炸開了。
經歷過大風大浪的神君,頭一次遇到這樣要命的情況,他蹭的一下起了身,眼神都不敢在秋女身上多停一下,佯裝冷靜地問:「你這樣的情況,不能用外物克制嗎?」
秋女笑了一下,眼睫毛顫了一下,搖頭:「我先走了。」
「靈靈和浣浣都有事,這裡就我跟你還算是老相識,便來說一聲,這樣,也不算是不告而別。」
說完,她站起身,氣息越發不穩,從表面上看,倒也沒有異常。
緋紅的衣裳,精緻絕世的面容,雪白修長的脖頸,她對於男人的誘惑有多大,出去之後,就會有多慘。
蒲葉不敢想象那個畫面。
秋女走出三步后,纖細的手腕被男人扼住了。
「你……」蒲葉喉結滾動兩下,吐字無比艱難:「先別出去。」
秋女拍了拍身邊的小獸,看懂了他的未盡之意,她道:「沒什麼大事,古境之中雖然人多,但大多修為都處於低下層,八兩可以對付,我……解了藥性就能恢復過來。」
說完,她往回抽了抽手。
而後被更有力地捏緊了。
蒲葉咬了咬牙,聲音強硬了些:「你先留下來,我去問昀析,看看有沒有別的法子。」
這種事情。
女孩子都面薄。
秋女沒有吭聲。
片刻后,蒲葉再次進了結界,他臉色很不好看,目光有些躲閃,不敢放在秋女的身上。
藥效發作,秋女已經沒有了太多意識。
她像是花枝一樣,環繞上了蒲葉的腰,馥郁的花香在鼻尖起舞,蒲葉忍不住仰頭,罵了一句髒話。
「宿宿。」
蒲葉再怎麼說對男女情愛沒興趣,也抵不過這刻,她一貼上來,就險些燃燒起來的真實反應。
這他媽的。
「蒲葉……」秋女難耐地哼了一聲,竭力剋制著,像是幼貓伸出爪子在身上撓了一道不輕不重的痕迹,不痛,但帶著別樣的癢意。
「我在。」蒲葉身子僵得像木頭,任她所為,將君子人設維持到底。
「你可以……可以去問問尤延可否願意。」秋女手指搭在他明玉鑲嵌的腰帶上,話說到一半,似還想再說什麼。
蒲葉伸手,挑了她的下巴,看清了細散的碎發后,那張言若芙蕖的臉,分明也掛著難堪和遲疑。
「願意什麼?」他的聲音沉下來。
秋女將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一點一點的,意志有些昏沉,沒有說話。
「我平時性格是不是很好?」蒲葉捏了捏她的下顎,力道不輕不重,對上那雙秋水眸,他氣得笑了一聲:「再好的性格,你也別在這個時候,提別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