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顧昀析說,直到財神渡劫前,他都歇在余瑤這裡。
蓬萊島洞天福地很多,顧昀析的那個,是扶桑聽聞他即將出世時,親自解封,拾掇出來的,洞里的環境跟鯤鵬洞相似,靈草靈藥多不勝數,又是在水中,按理說,以顧昀析挑剔無比的眼光,也說不出什麼毛病。
蓬萊有十大洞天,專為十三重天的神備著,但是余瑤挑不到喜歡的,兜兜轉轉,在一個七彎八拐的旮旯地,找到了這麼一個又小又偏僻,靈力又不充沛的洞天,還沒有要更換的打算。
一個人還好,但要是住兩個人,就真的有點擠了。
而且這環境,明顯不是顧昀析喜歡的。
余瑤怕,這個小洞天,會撐不住顧昀析煩躁時拍掌的力道。
「去你那邊吧。」余瑤權衡再三,道:「我也去。」
顧昀析畢竟墮了魔,正卡在過渡期,他脾氣又不好,相比於之前,頭疼的情況只會多不會少。
余瑤在,多少可以緩解一些。
顧昀析滿意了,他捏了捏余瑤纖細的指骨,環視一圈,開口道:「沒什麼要拿的,走吧。」
「打了一天,累了。」
余瑤也累了,她今天威風大盛,消耗的龐大靈力,也是有史以來第一遭,才準備癱在床榻蒙頭睡一覺,小紅鳥渺渺就帶著夏昆來了,夏昆才走,顧昀析又來了。
她到現在,腦袋還嗡著,昏昏沉沉的。
「我記得,你那裡,只有一床席子和被褥。」余瑤默了默,突然道:「我的靈力也就那樣了,修鍊對我沒用,所以,我是要睡覺的。」
顧昀析也沉默了好一會,然後面無表情地問:「那我坐在哪打坐?地上?」
「你那裡地方大,可以擺下兩張床。」余瑤沒有膽子讓他坐地上,很快想出了折中之法。
顧昀析想了想,輕輕頷首,幽幽道:「老規矩,別吵我。」
月色皎皎,雲霧開始醞釀,顧昀析和余瑤先後躍下神樹,然後見到了扶桑,和他肩頭站著的正在梳理羽毛的渺渺。
余瑤看了看顧昀析,有些擔心兩人的關係。
她不知道這兩人因為什麼事發生爭執,但那種滯澀又冷凝的氣氛,顯然不是故交舊友間該有的,而吵到直接動手,事後仍不和解的程度,應該也並不是什麼小事。
「有人要進蓬萊。」扶桑的臉隱在陰影下,聲音很淡,已恢復到了以往冷靜又理智的模樣。
「來尋我的?」顧昀析挑眉。
「是,舊友。」扶桑抬眸望著他:「泉泯和蒼俞,說是來賠罪。」
月光下,顧昀析皺眉,他伸出長指,狠狠地壓了壓眉心,吐出一口氣來,「你讓他們進來了?」
扶桑淡然搖頭:「沒有,所以來問你意見,這人,放還是不放?」
顧昀析看向余瑤。
余瑤踢了踢腳下的碎石,悶聲道:「今天,正是上次蒼俞所說的三月之約到期的時間。」
顧昀析瞭然,他看向扶桑,兩人目光輕飄飄錯開,各有思量。
「放進來。」最終,顧昀析仍是耐著性子,拎著一朵想起來不好的事情的黑蓮,進了蓬萊的仙殿。
過了沒多久,泉泯和蒼俞也前後進了殿門。
這一次,余瑤沒有再叫師父和師母。
對此,顧昀析稍微滿意了些。
這脾氣,總算是有那麼一兩分像自己了。
請冷冷的仙殿,顧昀析單手端著茶盞細飲,裊裊白汽從他的手掌邊升騰起來,余瑤不喜歡飲茶,扶桑就喚來果子精給她倒了杯竹水,裡面放了糖,並不苦,嘗起來又清涼又香甜。
這次來,泉泯和蒼俞將自身態度放低了一些。
記靈珠里的影像他們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九重天敗得凄慘,六十萬天兵強勢出征,卻被十人擋住,最後損兵折將,能回來的,只有天君和一眾天族長老。
這樣的結果,還是因為天道插手,攔下了十三重天的諸神。
這就很可怕了。
今天恰又到三月之期,蒼俞硬著頭皮,不得不來一趟。
怕顧昀析太難說話,泉泯尋思著,索性跟著一起來。
「哈哈哈,深夜到此,叨擾帝子和神女了。」泉泯在三人的對面坐下,笑著道。
「自知是叨擾,還來?」顧昀析將杯中清茶飲盡,小巧精緻的茶盞落在玉桌上,清脆的一聲響。
泉泯畢竟和他相識不短,知道他的秉性,一看這樣的態度和架勢,就知道打舊情牌這套,不管用了。
他在心裡嘆息一聲,朝蒼俞使了個眼色。
自己一時不察干出的蠢事,還得她自己來解釋。
蒼俞麵皮抖了抖,很有點尷尬,被叫老祖叫慣了,現在要面對著小自己無數年的小輩,低聲下氣地解釋,這個落差,是真的有點大。
更何況,今日之前,她確實一直看不起余瑤這個傳言中的廢神。
因為自身幼時的經歷,她更喜歡穩紮穩打一步一個腳印從底層爬上來的人,而像余瑤這種,一出世即是萬人矚目,背後靠山無數的,她一聽到,就喜歡不起來。
所以當時,錦鯉族族長親自來求情時,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下來。
她是長輩,余瑤理應給她這個面子。
而事實上,她也確實給了。
也正是因為給了,所以才有了今日她不得不親自上門賠罪的後續。
說到底,還是因為忌憚顧昀析。
「帝子和小神女莫怪,三月之前,我曾自作主張,答應了錦鯉族族長的求情,許諾三月之期,也就是今日,將天族三皇子云燁壓至蓬萊聽候發落,誰知錦鯉族並不信守諾言,雲燁也並未如期而至,此事是我的疏忽,特來向帝子和小神女告個罪。」蒼俞腆著臉道。
顧昀析垂眸,窗邊的月光勻出半邊,分明是柔和的色澤,落在他的身上,卻像是給他戴上了一層森寒的鎧甲,連每一根頭髮絲都泛著冷意。
余瑤沒有說話。
蒼俞見兩人都不出聲,又接著道:「但我聽說,兩位已捉到了雲燁,並誅殺了。」
泉泯突然咳了一聲,聲音里透露著某種意味和告誡。
泉泯聽不進去,她不知道雲燁到底活著沒活著,但是這個名聲損失,她不想背。
雲燁真死了,那更好,她沒能遵守承諾,是因為人已經死了,屍骨還在十三重天的人手裡呢,她肯定沒法將人帶到蓬萊來。
這不能怨她。
沒死,那也得說成死的。
余瑤突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雲燁沒死。」
蒼俞臉上顯露出來一縷不太明顯的不虞,在顧昀析看過來時,又很快的隱了下去,她問:「小神女何出此言?」
余瑤的語氣不溫不淡,恰到好處的保持著某種平衡,她道:「帝子親測出來的。」她面不改色地回。
真死了也得說沒死。
死了就想這樣草草了事了?承諾的話語比湖邊柳絮還輕?
蒼俞和泉泯的目光,頓時轉到顧昀析那邊。
事情比想象中的棘手。
顧昀析沒理都不饒人,更何況這回,原就是他們沒理。
這個時候,蒼俞不禁又開始埋怨起余瑤不懂事來。
甭管死沒死,天族都已經成了這般模樣了,日後真見了雲燁,那還不是任他們拿捏嗎?這時候揪著她這個長輩不放,有什麼意義?
余瑤能從她悻悻的神情中,窺見七八分蒼俞七八分內心的想法。
若問感想,只有一個,那就是不爽。
以及這對夫妻,是真奇葩。
「兩位師祖,恕我直言,有些是非,你們應該懂得從自身找原因。」余瑤眼睫垂下,也不去他們變幻的臉色,接著道:「世事無常,你既然選擇應下錦鯉族族長的人情,就不該在沒有深入了解雲燁人品,又沒有把握準確找到他人的情況下,貿然勸我收手,並許下三月之期。」
「十三重天做事有規矩,恩怨分明,我和雲燁,和天族的仇,不死不休。當日尤延和凌洵皆已出手,你從天而降,前來勸架,我喚你一聲師母,又是那樣人多的場合,該給的面子,我都給了你。」
「可你卻並沒有顧忌我的感受,你回去之後,甚至沒把這事當一回事放在心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余瑤攤手,瞳孔黑而亮,精緻得挑不出瑕疵的小臉上,笑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不加掩飾的漠然和責怪。
「當日天君並未現身,天族太子云存帶著那麼一行人,真要打起來,根本不可能安然走出蓬萊島,可就是因為這個三日之約,他們回了天宮。之後,為了再找到雲燁,我和我的朋友們去堵了九重天的門,不惜損耗名聲,被六界不明真相之人議論,而你當初答應我的,三月之內,他絕不渡雷劫,也是空口白話,雲燁引來雷劫,牽連我之真身,而我的朋友心疼我,耗了精血給我服下。」
「因為給你留的情面,我欠下了更多的人情,而你轉身,就把我賣了。」
「天界與神界開戰,也是由此事引起。」
余瑤抬眸望她,一字一句道:「死去多少條生命啊,蒼俞師祖,你一身的功德,能抵消得了嗎?」
「沒有那個能耐,就別張那個嘴,既然張了嘴,又做不到,那麼,付出一些代價,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她這樣一席話說出來,不管是心有不滿的蒼俞,還是一旁默默觀望的泉泯,都找不到話說了。
雖然話很不中聽,但說的確實是沒錯。
泉泯也知道,這次確實是蒼俞做得太過了。
說得稍重一點,就是在給天族鋪路,助紂為虐,事後,勝負分出,她又為自己找了「無心之失」「還人人情」這兩個借口狡辯。
換位思考,他若是余瑤,他也生氣。
「瑤丫頭,我知道,這回你師……蒼俞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我在你這,也沒剩下多少臉面可以說情了。」他說著,嘆息一聲,從兜里掏出個紅色的珠子來。
那珠子柔光氤氳,看上去平平無奇,但余瑤用餘光瞥到,在泉泯將它拿出來的時候,顧昀析一直輕點在桌面的手指頓了頓,而扶桑,眼神凝了一瞬。
他們兩個,從泉泯夫妻進來到現在,只負責鎮場子,將主動權和話語權交到了余瑤自己手裡。
這個時候,兩人倒是十分有默契地培養起余瑤的為人處事方式來,亦或者,只是純粹不想說話。
這恐怕並不是普通的珍寶,余瑤很快得出了結論。
果不其然,泉泯一邊不舍而小心地用帕子擦了擦那紅珠子表面,一邊給余瑤介紹:「這是養魂珠,乃是我早年因緣巧合之下獲得,活了這麼多年,也才只見過這一顆,我一直小心保存著,想著哪一天,大限來臨,沒能抗住雷劫,也能留得一縷殘魂進入此珠中蘊養,千萬年之後,許能再尋得機緣,苟活於世。」
養魂珠的大名,余瑤也聽說過。
但沒有想到,泉泯會將它拿出來。
對他們這種活了無數年,即將大限的人來說,這就是無上至寶,比其他什麼東西都有價值,是真正可以救命的東西。
相對而言,余瑤這種沒有壽命之憂的,就並不是很能體會這東西的價值了。
但其實,余瑤也動了心。
她想到了財神。
誰知道財神的最後一場雷劫,威力會強到何種程度,一個撐不住,就是灰飛煙滅的下場,而這個時候,她手裡若是有養魂珠,那至少,能保證留他一道神魂。
只要神魂在,那就不算消亡。
後續,他們可以竭盡所能,用許多神葯和好東西,慢慢地滋養他的神魂,再費些時間,打造個可以容納神魂的肉身。
雖然,這樣的方法等同於逆天,但養魂珠的存在,就說明了這樣的方法,其實是可行的。
「這養魂珠有利有弊,對我而言,弊大於利,而且不瞞諸位,我手裡,有著比養魂珠更適合自己的東西,所以才將它拿出來,作為彌補之物,以示我們的誠意。」泉泯撫著鬍鬚,娓娓道來。
余瑤抿唇,皺眉不語。
泉泯以為是這養魂珠對她而言,並沒有那麼大的誘惑,便頓了頓,將養魂珠拿回去,然後又從空間戒中,取出了一根翠綠的流轉著水光的簪子。
「小姑娘嘛,可能更喜歡這種好看的玩意兒。」泉泯跟蒼俞不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覺得舒服,「不過瑤丫頭,我可得提前跟你說,這簪子的價值,可比不得養魂珠,那才是六界至寶,真正奪天造化誕生之物。」
余瑤的目光落在泉泯手中的簪子上,認出了這樣東西:「九雲玄鳳簪。」
「好眼力!」泉泯笑了一聲,將鎖魂珠與九雲玄鳳簪擺在她的跟前,道:「瑤丫頭,你挑一個,就當是我和蒼俞的賠罪禮了。」
「這事是我們的不對,蒼俞不會說話,一向如此,你別同她計較。她當時沒將事情想得那麼嚴重,只想儘快還清那尾老錦鯉的情,誰也沒有想到,會發生後來這一系列的事情。這次天族攻打十三重天,我們及門下子弟,半分沒有插手,絕沒有向著天君那邊,這點,你們應該也知道。」
泉泯嘆了一口氣,又道:「但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悔恨嘆息,都無濟於事,我們拿出東西,只希望能補償一二,也希望瑤丫頭不計前嫌,不要與我們這些老糊塗計較。」
不得不說,泉泯的話,既顯得誠懇,又沒有半分推卸,倚老賣老。以事論事,給出賠償,饒是余瑤,也不好再說什麼。
有一點,他說對了。
事情已經發生了。
戰也已經打了。
就算是現在把蒼俞摁著殺了,也沒有辦法改變什麼。
余瑤的目光在九雲玄鳳簪和養魂珠上游弋。
九雲玄鳳簪,亦是極為稀罕之物,它對身具鳳凰血脈之人,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佩戴著它,修鍊的速度,可比平時快上三四成。
或許,一天,一月,一年,看不出什麼明顯的效果,但百年,千年,萬年之後呢?
日積月累,好處不可想象。
琴靈是上古不死鳥之身,與鳳凰同屬一族,這個簪子,對她的幫助會很大。
可是養魂珠,財神那,確實也很需要。
余瑤犯了難。
這次大戰,雖然天族早早就在蓄謀,但是她被種下咒引,被雲燁所迷惑,還是一個引子,瞬間引爆了兩邊的矛盾,戰爭方一觸即發。
她不後悔,也不覺得自己錯了。但從始至終,十三重天的人都站在她的身後,誰也沒有說出一句怨怪之語,所有人只怕委屈了她,個個都想為她報仇,討公道,這是他們的一份心意。
余瑤不可能理所應當地受了,半點表示也沒有。
日後,有什麼可以償還,需要她幫忙的地方,她定然也是二話不說,堅定不移地站在他們身後的。
現在,就有一個機會,略表心意。
「你方才說,養魂珠有利有弊,甚至弊大於利,是有個什麼說法?」好半晌,余瑤問。
「和九雲玄鳳簪一樣,前者的弊是這簪子只對鳳凰一族的族人有用,養魂珠的弊,則是養在珠子里的魂魄一旦受損,那麼送它進去的人,也會受到牽連,而且,十個神魂裡面,有七個,是進不去的。」
泉泯說得詳細,幽幽嘆了一口氣:「所以,能不能有這個機會苟活,還得看自身氣運。」
「不過放在裡面蘊養的神魂,真要受損了,送它進去的那人,受到的牽連也不會很大,最多嘛,就是頭疼一段時日,或者受些其他肉體上的苦頭,這個倒不用怎麼擔心。」
言下之意,氣運不強的,只能看著這珠子乾瞪眼,而就算是氣運強的,進去了還得老老實實地待著,小心翼翼地溫養。
余瑤心裡大約有了個底,她側首,看向坐在窗邊,看不清神色的兩人,問:「你們怎麼看?」
扶桑的手指擱在膝上,根根指甲都因為用上了力道,而泛出濃烈的白來,月光的籠罩下,這位昔日以溫潤大氣聞名的神君,活得像是一隻見不得光影的鬼魅。
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顧昀析輕飄飄瞥了扶桑一眼,聲音聽不出喜怒:「你自己拿主意。」
余瑤像是早料到他的反應,轉過身去,蔥白的手指點在那養魂珠上面,道:「既然泉泯師祖忍痛割愛,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就要養魂珠。」
扶桑驀地閉了眼,像是做了錯事的人,萬般煎熬之下,終於等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刻,他一顆心,陡然落到了實處。
泉泯也鬆了一口氣。
接受了就好。
接受了就代表著,十三重天和他們兩個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往後,該是如何,還是如何。
泉泯和蒼俞站起身來,將養魂珠放在一個方形玉盒中,珍而重之地交到了余瑤的手裡,並且叮囑了一些要注意的點。
余瑤同樣小心地將養魂珠,放到了自己的空間戒中。
事有輕重緩急,九雲玄鳳簪沒了,以後,余瑤可以找別的東西代替,但養魂珠事關財神性命,肯定是余瑤當下首要考慮和選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