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財神眼裡蓄著星星點點的笑意,他晃了晃腳丫,臉龐圓嘟嘟的惹人愛,聲音稚嫩:「我說的什麼,瑤瑤心裡沒有譜嗎?」
「你從始至終,都未曾懷疑過嗎?」
他輕而又輕地嘆了一口氣,道:「雲燁與溫言定親宴之後,清涼池邊,你問我,若你出事,有誰會施時間禁咒救你的時候,就應該猜到了吧?」
「瑤瑤。」財神朝她勾了勾手指,小臉上溫潤的笑意依舊,他抬手,布了一層結界,呼出的熱氣均勻地散在余瑤的耳畔,她聽見小小的男童聲音,沉重而無力。
「你別心疼我。」
「你應該心疼的,是顧昀析。」
余瑤腦子不太清醒,她明明將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但卻怎麼也反應不過來,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仔細想,又覺得就該是這樣的。
財神苦笑,斜瞥了眼自己白得透明,像是綳著一頁透明紙張的手背,「扶桑的那一卦,你還記得吧?」
「十三重天,將有神靈隕落。我一直以為,扶桑卜的那一卦,是在說我。」財神輕輕喟嘆一聲,然後望進余瑤震動莫名的杏眸中,緩緩道:「瑤瑤,扶桑嘴裡隕落的那個神靈,不是我,而是你。」
余瑤已說不出話來。
今夜月圓,財神也難得有了傾吐的慾望,他低眸,黑而長的睫毛覆在眼皮下,密密的一層,遮掩了無數的心事,他不想提自己的事,倒對余瑤的事分外感興趣。
「我不過是想救回那隻傻兔,便付出了這般代價。」
「瑤瑤,在天道手中,搶回一個先天神靈的性命,你知道,顧昀析將會面臨些什麼嗎?」
「我其實一度不解,顧昀析身為帝子,冷淡寡情是流淌到了骨子裡的東西,哪怕是十三重天上和他同屬一脈的神靈,也未能讓他多看顧一些。當年扶桑將你交託給顧昀析,其實是玩笑之語,誰也沒有料到,你竟真的跟在他身邊,跟了那麼多年。」
「當年顧昀析將我從結界中拎出來狠揍的時候,大抵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竟會成為重蹈我覆轍之人,而我,也確實沒有想到,最後最能與我感同身受的,居然會是他。」
財神頓了頓,突然意味深長地接了句:「我曾以為,最能懂我之意的,會是扶桑。」
余瑤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月光傾瀉流淌,財神舒展身子,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手指微點,半空中,很快蓄起無數星點的光芒,一條熒光長線橫展到天際,引動著皇陵中那股龐大而浩瀚的力量,很快,羅府上空,漫上了一層陰雲。
好在夜已濃深,羅府之人只剩下守夜的小廝和婆子,夜裡變天乃是常有的事,誰也沒有起疑。
羅言言心慌意亂,睡不著覺,便倚在欄前看月亮,她已定了親事,下月便要成婚,未來的夫婿是個品性好的,老太太和她娘滿意得不得了,反倒是她自己,並不怎麼在意。
少女身姿窈窕,印成一彎小小的陰影,投在廊下。她是偷溜出房門解悶的,一路竟走到余瑤未出閣前住的院子前,在這裡,視線格外開闊,一輪圓月掛著,彷彿觸手可及。
羅言言愜意地眯了眯眼,然後在某個不經意的回眸間,與另外三雙眼瞳對上,呼吸下意識滯了一瞬。
片刻后,羅言言手腳並用,也爬上了房頂,與另外三人拍並排坐著,並且十分自然地將腦袋擱在余瑤的肩上。
「姐姐,你怎麼回來了?」羅言言眷戀地蹭了蹭她,小臉上一派明媚,「我下月出嫁,老太太說你忙,成親當日會來,但在那之前,恐怕是不會回來看我了。」
余瑤因為方才財神的一番話,心底的驚濤駭浪一波接一波,許久未曾停歇,又被財神的舉動弄得一驚一乍,現在提不起多少心思來關心別的事,但羅言言喜愛和她玩鬧,兩人的關係較府上別的姐妹而言,來得格外親近些。
她伸手摸了摸羅言言長而順的髮絲,低聲問:「天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一閉眼腦袋就疼。」羅言言如實說,聲調軟軟,狐疑的目光落在財神身上,夏昆她是認識的,因而才一踩上來,就叫了聲姐夫,但財神她卻從未見過。
「姐姐,他是哪家的孩子?」羅言言不太喜歡小孩子,因為覺得吵鬧不懂事,也鮮少有孩子與她親近,因而她雖然有些好奇,但並未放太多的注意力在財神身上。
余瑤:「他是王府的客人,晚上吵著要觀月,我想著羅府的風景不錯,順帶著也能來看看你,便帶著他來了。」
羅言言眼眸一亮,笑意明朗:「就知道姐姐關心我。」
余瑤嘴角幾乎扯不出笑意來,她想到財神說的那些話,每一個字眼都透露著令人忐忑不安的意味。
財神當年,為了救一隻兔妖,流落成這幅不人不鬼的樣子。
那顧昀析呢。
他再強大,也不可能罔顧六道法則。強行救她,撕裂輪迴,如此行徑,與財神又有什麼不同?
甚至……還要更嚴重些。
那麼,他將承受的因果呢?
財神也在此時望過來,目光在羅言言的臉上悠悠轉了圈,勾唇笑了笑,道:「這小姑娘,倒還挺喜歡你。」
這時候,天空中的陰雲,基本上覆蓋了整個京都,悶雷聲陣陣,余瑤拉著羅言言從屋頂上下來,輕輕捏了捏她的手,道:「回去吧,眼看著要下雨了,你屋裡的丫鬟找不到你,又得著急了。」
「我們也要回了,待你成親時,再來看你。」
羅言言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少女身影窈窕,很快沉入黑暗之中,財神手掌撐著磚瓦,輕輕一躍,就從房頂落到了她的身邊,夏昆才要跟著起身,卻發現自己全身動彈不得。
他愕然,望向手指點在半空的財神。
「瑤瑤。」財神朝她招手,輕聲道:「陪我去看一個人。」
余瑤默不作聲,她知道財神說的是什麼人。
「夏昆,你先回去吧,我留下來有些事。」余瑤來到夏昆身邊,輕聲說。
財神這才解開對他的禁錮。
夏昆什麼也沒多問,他蹙起眉尖,像是有些擔憂,聲音卻依舊清潤溫和:「好,你早些回來。」
「有什麼事,隨時聯繫我。」
余瑤頷首,實在沒有心情說些別的什麼。
「汾坷。」夜色中,雷聲漸顯,眼看著雨幕將落,余瑤垂著眼眸,問:「你告訴我吧。」
不管是兔妖的事,還是顧昀析的事,都別再瞞著了。
財神揚著一張小小的臉,也跟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攤了攤手,道:「鯤鵬一族的沉睡秘法,本就是六合九州最強奧義,亦是此族天賦神通,八千年的時間,他此番出世,本該徹底蛻變的。」
「他輕描淡寫地跟你說,修鍊時秘法出了些問題,因而墮魔,你便真的信了?」
簡單的一句含笑問話,卻將余瑤問得啞口無言。
好幾萬年的習慣。
顧昀析說什麼,她便信什麼。
他根本懶得編話去騙她。
「真不叫人省心。」財神一邊領著余瑤往羅府後院走,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和這位龍太子,是有情緣的。」
「若有一日,在顧昀析和他之間,得做出選擇,你將如何?」
余瑤答得毫不遲疑:「自然是顧昀析。」
財神哦了一聲,是疑問的語氣。
「若是那時,你與這位龍太子已成道侶,甚至已孕子嗣,又將如何抉擇?」
余瑤:「但凡顧昀析有一絲不喜,我都不可能與他結為道侶。這樣的問題,不需多想,無論誰與他比較,怎麼比較,有什麼條件,我都站在他那邊。」
財神腳下步子頓了頓,這樣的答案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又找不出話來反駁,他哭笑了笑,攤手,輕聲道:「那隻傻兔子,叫千煙,其實也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就是養了幾千年,許是養出些感情來了。」
「最後的結局,是她嫁給了始皇,成婚前,她曾在財神觀中跪了兩夜,叩謝恩情。」
「當我看到她的命燈黑下去,尋到人間時,找到了她被腰斬前寫的一封信,我想想,上面寫的什麼。」財神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而後一字一句道:「兩相拜別,生死無關。」
若是余瑤沒聽財神說之前有關顧昀析的那一大段話,此刻大概也會咋舌,但她現在,也只是癟了癟嘴,心裡頭暗自比較,覺得自己跟她,可能也能拼個不相上下。
「她可能預感到你不會坐視不管,所以在牢獄中,留下了這麼一封書信。這是她的選擇,她並不需要救贖,亦不想你替她報仇,牽扯進是非因果中。」余瑤嘗試著解讀她的意思,但她對小妖的心思是真不了解,因而說的時候,也沒有底氣。
若是在顧昀析清醒的時候,她喜歡上了別的男子,下了決心不論如何要跟在他的身邊,那麼從今往後,是生是死,是福是禍,她都絕對不會牽連顧昀析。
只是,這個假設,不可能成真。
余瑤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了句:「你真就那麼喜歡她嗎?你可有跟她表明過心跡嗎?」
余瑤有些不懂。
十三重天上的神靈,後知後覺得可以,凡人豐富的情愫,只有最典型的幾種,落到了他們身上。
財神一路往後走,越走地方越黑,一條羊腸小道出現,瑩瑩微光出現,一層凡人肉眼看不見的半圓形結界出現,直到踏進去的那一刻,財神才開口:「我從不認為自己喜歡她。」
不過一隻兔妖罷了。
他身為先天神靈,自有一番驕傲,他從來不肯承認那種情愫,也不肯承認他喜歡她。
直到她說要嫁給始皇的那一日,他也只是皺了皺眉,冷聲威脅:去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然後,千煙在財神觀中跪了兩夜,他也兩夜未曾合眼,但就是這樣,也執拗得未曾同她說隻字片語挽留之話。
然後,他眼睜睜看著她,一步一步淌進了刀山火海。
始皇不是個好人。
亦不是個好的歸宿。
那個憧憬著月宮中桂樹和仙子的小兔妖,最終,死法痛苦,表情寧靜。
財神踏入結界的那一刻,雷聲驟響,無數神輝爭先恐後流入一口水晶棺中,棺中,也溢出了七彩光澤,余瑤知道,那是屬於財神的善果功德。
「這裡,就交給你了。」財神突然道。
余瑤驚詫,驀地抬眸,問:「她快醒了嗎?你不見見她?」
交給她是什麼意思?
大費周章,命都不要了,好容易將人救活,居然不見一面?
「沒什麼好見的,就像當年她做出了選擇,付出了代價,五百年前,我不過也做了個選擇,現在該是付出代價的時候了。」財神無所謂地擺擺手,啞聲道:「再說,也沒什麼好見的。」
「我抹除了她的記憶。」
「可能你說得對,她應該也不想看到這樣的財神。」財神望了望自己小小的手掌,雙手往前一推,如海浪般的神力便呼嘯著永無止境地湧向了那口冰棺,七彩色澤越發強烈,像是熊熊燃燒起來了一樣。
「她靈智尚未成熟,恐驚動了羅府之人,等會,就勞你稍作掩護,等她重新接管這具身體,徹底適應,便不必再管了。」
說這話時,財神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余瑤嚇得要命,雙手陡然結印,卻被他淡定地摁了下來,「瑤瑤,我只是回十三重天去了,我的使命還未完成,天道不會現在就收了我的命去的。」
「瑤瑤,你也該回十三重天了,再不回去,顧昀析真要被慪死了。」財神突然揉了揉她的發,半眯了眯眼,溫聲道:「解除情劫的法子很簡單,死亡即可重返神界。」
余瑤:「???」還能這麼玩嗎?
財神一本正經地說著似是而非的話,「顧昀析那個驕傲的性子,就算是受了重傷也不肯開口,你是唯一能開解他的人,便多替六界生靈擔待一些,這傷,也是為你受的。」
他一副顧昀析活不到明天的樣子,余瑤差點被他嚇哭。
「他到底……到底怎麼了?」余瑤聲音都是抖的。
財神重重地咳嗽一聲,咳出了一手掌猩紅的血,滴滴答答從指縫間流出,他滿不在意地抹去,再次揉了揉余瑤的發,「他的事,我也不好多透露,屆時,你自己去看便知。」
他這麼說,余瑤哪還有心思去管玉棺中的兔妖。
她恨不得現在跑回王府,跟夏昆說清楚,然後給自己一刀。
但是財神現在的情形,也不容樂觀。
余瑤吸了吸鼻子,默默遞給他一顆白色藥丸。
財神悄然咽了下去,滿嘴的鐵鏽般的腥甜。
「瑤瑤,你要知道,這世間,為情所系的人,不在少數。」他眼神深邃,語氣複雜:「你要多小心一些。」
言盡於此。
他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
半空中,財神的封印又慢慢地從鬆動變得嚴實,整個人的氣勢,也發生了天大的變化,屬於曾經那個財神的神智即將消散之際,他握了握手掌,捏了捏手中的留音玉,道:「欠你的人情,這一趟,還清了啊。」
良久,那邊傳來一聲極冷的哼聲。
「誰讓你多話了。」
財神笑了一聲:「得了吧,小黑蓮在乎你,你聽著不偷樂呢?還跟一條小龍較勁,幼稚。」
這回,連冷哼都沒有了。
那邊直接捏碎了留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