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雲燁被關在了蓬萊後山的山洞中,這裡廢棄已久,遍地都是毒蠍毒蛇,有些還成了妖,生出了靈智。

  雲燁重傷脫力,被捆仙繩綁了困在一座囚籠中,鮮血淌了一地,饞得那些初開靈智的小妖目光猩紅,前赴後繼撞上去,又被光團彈開,如此反覆,不咬下籠中人一塊肉就永不罷休的模樣。

  余瑤跟顧昀析走進來之後,那些小妖循著身體趨利避害的本能,開始畏手畏腳起來,黑而小的山洞中,瑩瑩離光散退,印著未亮的昏沉的天色,顯得格外荒涼空曠起來。

  靈力全廢,余瑤手指頭冰涼,臉色白得嚇人,這具身體,現在就跟普通肉體凡胎沒什麼兩樣,神靈氣息盡褪,只有從凡塵歷劫歸來,才能重歸神位。

  下凡之前,她得先將雲燁解決掉。

  一報還一報,雲燁給她的苦痛,算計,最終都要反彈回他的頭上。

  不然這口氣,她怎麼也咽不下。

  顧昀析的氣息太具有侵略性,幾乎是他踏足的那一剎那,雲燁終於有了動作,他微微抬起頭,看了一眼攏在濃深黑影中的兩人,眼中各種情緒轉換,噴發,又化為飛灰無聲無息湮滅,聲音嘶啞得像是在沙礫上摩擦著滾過:「你們來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余瑤歪了歪頭,語調十分輕快:「大抵是來屠龍的吧。」

  雲燁瞳孔微縮,他定了定神,方苦笑著道:「我這一生,雖沒什麼功德善果,但好歹也有個天族皇子的身份,你若是殺我,平白惹上因果,得不償失的事情,你會做嗎?」

  余瑤反問:「為什麼不?」

  她的臉色蒼白似鬼魅,眼角眉梢的魅意卻更深重了些,有時候雲燁看著,都不由得會想,這哪裡是一朵清漣無暇的蓮花,分明比牡丹還要艷麗惹眼一些。

  饒是鬧到這種不死不休的地步,他也不得不承認,他也曾因為這張臉,動過惻隱之心。

  他們之間離得這樣近,卻全然沒了那種微妙相系的感應。

  真是可惜了。

  雲燁想到從前為了余瑤,花費的諸多精力和時間,不免覺得有些遺憾,不過他沉得住氣,並沒有露出異樣和破綻來。

  「我不怕因果,誰要害我,我就得還回去。」余瑤眼眸清澈,聲調十分認真,「你害我的時候,也沒有想過因果吧,可能也是因為,我的心到了天君的手上,對你們而言,利遠遠大於弊,是嗎?」

  「瑤瑤。」雲燁一口氣接不上,被喉嚨里堵著的血沫嗆得咳嗽起來,「你總別套我的話。」他的手指從喉嚨口劃下,然後停在左胸的位置,道:「我就算有心告訴你,也說不出口的。」

  余瑤還未來得及細細思量他話中的含義,就見他手掌微微攤開,露出一枚閃著微光的鱗片,流露出的氣息,古老,純正,溫和,余瑤的眉心突突跳動起來。

  她自然認得這個——溫言就是靠著這麼一枚鱗片,生生無視所有攻擊,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顧昀析。」余瑤扭頭,急聲道:「快殺了他。」

  顧昀析眼神陰鷙,長指微曲,半空中,上霄劍凌厲的劍光驟然爆發,沒有多餘的動作,數劍斬下,直接洞穿了雲燁的眉心,劍光所到之處,削金斷玉,無往不利。

  顯而易見,面對這種小角色,他連話都懶得多說兩句。

  要不是和余瑤扯上了關係。

  他不會出手。

  髒了他的上霄劍。

  溫潤如玉的男子滿身臟穢,頭重重地磕在地上,眉心處,寸長的血洞還在不斷往外冒著血,匯成了一條蜿蜒的血線,明明是極痛苦的凌遲死法,他的嘴角,卻掛著一個自然的,溫和的笑。

  怎麼看怎麼怪異。

  余瑤凝神,急忙上前細細觀察一番,確定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才隱隱約約安下心來,她抿唇,看著雲燁的屍體,眉頭皺了很久也沒鬆懈下來。

  「有什麼好看的,臭死了。」顧昀析將手中的上霄劍丟到余瑤懷中,嫌棄厭惡之餘,話語中尚蘊著七八分興奮的殺戮之意:「等與九重天開戰之時,斬下天君的頭顱,你再慢慢觀賞不遲。」

  「我是覺得讓他死得太便宜了。」余瑤神情蔫蔫地道:「原本還想著,關著折磨一陣子,等兩界正式開戰了給天族一個驚喜的。」

  顧昀析頷首,似笑非笑:「不一定就死透了。」

  余瑤:「???」

  「瞧見沒。」男人指骨勻稱修長,白得近乎透明,他指著雲燁向上攤開的掌心,陳述事實:「鱗片沒了。」

  余瑤抱著劍蹲下身,將雲燁的兩隻手都翻開看了看,確確實實發現,方才還帶給她一絲壓迫感和危險感的鱗片,隨著雲燁的死亡,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下,余瑤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起來。

  「那是什麼東西?天族人手一枚嗎?」她氣得在山洞裡轉了幾圈,不斷在腦海中回想勾勒那東西的模樣,半晌,有些不確定地問:「所以你的意思是,雲燁說不定沒有死?」

  顧昀析長腿微曲,抵在石壁上,清冷的黑眸中,並沒有什麼情緒波動,「這種鱗片,我曾在六道錄中見過。」

  余瑤愣了一下,立刻停下了念念碎,反應極快地伸手捂住了耳朵。

  「你別告訴我,我不想知道。」

  「你可以知道。」顧昀析有很久沒見過她如此鮮活的模樣,一時之間,竟起了逗弄的心思。

  余瑤搖頭。

  無怪她如此反應,實在是因為六道錄的名字太響亮,殺傷力太大。

  六道錄,相當於天道留給顧昀析的獨有物,而且十分邪性,簡而言之,上邊的內容,誰看誰倒霉,誰聽誰倒霉。

  上面記錄著世間最稀罕之寶物,最光怪陸離之事。

  「這種鱗片,是錦鯉族歷屆族長或聖女消亡前留下的生命精華,可庇佑後人,上面往往附有一絲大道氣運,持鱗片者,必是錦鯉族的貴人。」顧昀析掀了掀眼皮,懶洋洋地道。

  既然是厲害人物留下的遺物,那威力大些也可以理解。

  「叫你別念出來呀。」余瑤嘟囔:「不過據我所知,錦鯉族的壽命十分長久,這一任錦鯉族族長,和天君差不多年歲,亦是活了無數年的老怪物,其歷任族長或聖女生前留下的精華,照理說應是十分稀奇,怎麼現在反倒和大白菜似的,人人都有?」

  她又將雲燁的屍體看了一遍,面上是死乾淨了,她緊抿著唇道:「肉身是毀了沒錯,元神呢?」

  「上霄劍專攻元神,要麼是碎了,要麼被鱗片帶走了。」顧昀析道。

  余瑤沉默了好一會,突然垮著臉憋出來一句:「我再不喜歡魚了。」

  「太討厭了。」

  顧昀析眯了眯眼,半晌釋然,用有些散漫的調子,認真地強調:「沒事,他們是小魚,你喜歡大魚,不衝突。」

  話雖如此,余瑤還是抱了一半的希望。一枚鱗片罷了,就算他運氣逆天,失了肉身,逃遁回天族,也早成了空殼,再難成氣候,想要回恢復到從前的實力,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他的後路,沒有了。

  依照雲燁此人自負執拗到極點的性子,這無疑是最令人痛苦的。

  他痛苦了,余瑤就開心了。

  「準備什麼時候下凡?」顧昀析目光在她慘白的小臉上掃了一圈,慢悠悠問。

  「就這幾日。」余瑤抱著上霄劍,慢慢挪到他的身邊,道:「黑蓮花下凡有特權,並不需要渡苦情劫,就相當於去人間走過一場,只是希望時間不要太長。」

  顧昀析頷首,眉骨微斂,音色清淺:「我得去西邊走一趟,你聽話一點,別將蠢腦筋發揮到底,做事之前,掂量掂量自己,想想財神。」

  余瑤默了默,而後問:「說起來,他當年到底幹了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他的下一次雷劫百年內即將來臨,雷霆弓掌一半遠古雷霆之力,屆時,可以發揮上作用,將財神救出來嗎?」余瑤有求於人的時候,聲音總是軟的,清的,又因為靈力盡失的原因,巴掌大的小臉上血色褪盡,額心的蓮印徹徹底底暗了下去,只剩下一個小小的花鈿。

  顧昀析看了她一會,倏爾展眉,笑了。

  真行。

  每次都來這一套。

  可偏偏,他又最吃這一套。

  「雷霆弓神性極強,循天道而生,使命是維護六界秩序,天道不允的事,它不會幹。」顧昀析言簡意賅地同她解釋了兩句,總結下來就是四個字——此路不通。

  余瑤聲音小了下去:「我真的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需要讓一位神靈付出生命代價才能平息。」

  若說顧昀析是六道的親子,那麼十三重天的神靈,就是乾兒子乾女兒,雖然給的特權沒有顧昀析那麼多,但也足夠寬容。

  也因此,余瑤是真的理不清原委。而且財神下凡的那段日子,六界風平浪靜,各地明明都好好的,沒出什麼岔子,也沒聽說有什麼驚世駭俗的大事發生。

  財神現在的身軀,頂了天就是七八歲,修為就更別提了,連使個凌空術都難。雷劫一來,他根本無力抵抗,一息都撐不到,就得給劈成渣渣。

  九重天關於他的流言滿天飛,天君親測卦象,十三重天將有神位空出來,因此,許多活了無數年的老怪物都開始出來活動筋骨,伺機而動。

  顧昀析顯然不想在這方面多提,但看著余瑤心事重重的模樣,又不由得跟著蹙眉,到底還是破例開了口:「這將是他最後的期限,全看他自己能不能走出來。」

  「不是天道想收他,是他自己不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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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宮,凌霄殿。

  天君高坐上首,三十六道冕旒垂下,完美地遮掩住了所有細微的表情,十九節台階之下,仙氣氤氳,流水曲觴,右側一溜,依次是天族的得力戰將,說得上話的大能大尊,左側,則是天族諸多附屬勢力。

  諸多不現世的老古董也出了山,齊聚一堂,但氣氛卻並不融洽,反倒有些緊張和凝滯。

  錦鯉族族長坐在左側第一,溫言臉上蒙著一條面紗,仙氣朦朧,只露出額心上那枚古老的半鱗,俏臉寒冰一片。

  「諸位。」天君擺手,將竊竊私語之聲一力壓下,他從主位上起身,聲音滿含威嚴:「今日齊聚一堂,因何原因,大家心裡也該清楚。」

  「我天族素來主張和平,公正,不惹事,不挑事,但也絕非怕事之族,今帝子墮魔,十三重天的琴靈,伏辰,尤延,凌洵,以神族之體,修魔族之道,心魔難消,戾氣深重,動輒以修為和輩分欺人,更在數日之前,堵在我天族門前,大開殺戒。」

  「同日,天族朝臣子民請命,與神族開戰。」

  「而我天族三皇子,就在方才,大宴開始之前,死在了蓬萊島中,是何人所為,大家心裡應該都清楚。」

  「至今,神族未有回應,未有道歉,甚至未有隻字半語的解釋,此等行徑,是對天族萬民的輕視,亦是對我天族實力的輕視。」

  「今日本君設宴誠邀各族盟友,不日出兵,討伐神族,共襄盛事。」

  底下烏壓壓一片人,沒一個出聲。

  原就是天族嫡系朝臣後裔的就不必說,自是全聽天君的命令和吩咐,但在座更多的,多數只是與天族走得近,或者兩族之間有聯姻關係,例如錦鯉族。

  他們不如天族勢大,族中的巔峰戰力往往就只有一兩位,且還都不是十三重天那群奇葩的對手,平白衝上去,給天族當打頭陣的炮灰嗎?

  這樣的頂樑柱,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所在的種族,必將元氣大傷,這個時候,天族又會拿什麼彌補幫助他們?

  空口白條幾句嘉獎的話嗎?

  大家都是聰明人,沒有足夠的,使人心動的利益,他們不會毫無保留地拼盡全力去做天君手中的刀刃。

  一群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精。

  天君略微一曬,眸中覆蓋上一層灰灰的霧靄,冕旒掀動,他環視一周,將所有人的神情盡收眼底,方拋出了重磅炸彈:「諸位都知,神與仙的差別。」

  聽到這一句,許多人都停了手中的動作,挺直了脊背,特別是一些不世出,馬上快活到生命盡頭的老怪物。

  沒人比他們更清楚,神與仙之間的差距。

  他們年輕時,也有滿腔熱血與鬥志,也都是驚才絕艷的天才,他們不服輸,不服氣。身為仙者,他們每個人心裡,都藏著一個遙不可及的成神夢。

  那個時候,十三重天只有五名老神。

  他們從遠古活下來,活得都膩歪了,但像是守著什麼天大的使命一樣,死活就是不肯退位,然後,他們抱回了三顆蛋。

  再然後,突然有一天,那五位神靈衝進天道深處,戰得天崩地裂,無數生靈縮進地底,嘶吼哀鳴之聲響徹天地。

  他們退出來時,每個人都身負重傷,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他們珍而重之地捧著一個小小的神木小缸,目光狂熱。

  又過了數萬年,六界的人才漸漸知道他們帶出的,是什麼東西。

  一尾小魚。

  它叫鯤鵬,是一頭尚未成長起來的絕世凶物。

  它一萬歲生辰那日,六道落下九彩霞光,流落無數神韻被它吸收,天穹降下一個顧字,這便是他的姓。

  顧生靈之安危,顧六界之平和。

  自此,六界百族,有了共同的君主和信仰。

  然後,顧昀析長歪了,信仰崩塌了。

  愛玩,毒舌,不講理,說一是一,簡直就是個昏君、暴君,但是有一點好——不管他們。

  噢,是根本懶得管他們。

  反正就是你斗得天崩地裂,只要不鬧到我眼前來,那就不關我的事,鬧到我面前,那你就只能捏著鼻子自認倒霉。

  然後到現在,最大的信仰成了最大的威脅。

  誰也不想對上這麼個煞星。

  他們可是聽說了,除了上霄劍,顧昀析手中還握有雷霆弓,這些只在遠古典籍上存在的神物,威力難以想象,天君出手,都被兩箭逼退。

  這是什麼概念,沒有親自對上過的人,是永遠想象不出來的。

  天族都被打到家門口,愣是沒敢怎麼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高調地來,高調地走。

  然後高調地殺了他們的皇子。

  嘖。

  天君引了個開頭,將眾人的心提起來,接下來要說的話,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經過天族內部的討論,再結合先祖留下的線索,本君可以告訴諸位的是,先天神靈的位置,僅有十個,多一個都不可能。」

  嘩!

  喧嘩聲皺起。

  「這次天族向十三重天宣戰,我們手中留有底牌,但還需諸位的全力配合,僧多肉少,誰出的力多誰就能嘗到甜頭,這樣的道理,不需本君過多強調吧?」

  「我天族絕不藏私,虧待盟友,這點,觀我天族平素秉性,就能看出一二。」

  有幾人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心想那還真是看不怎麼出來。

  利益擺在面前,坐在天族的凌霄大殿上的,或明或暗都是與天族站在同一條船上的,很容易的就接受了「弒神」這個說法,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各族能做主的人物,心頭一片火熱。

  十個位置,當真是僧多肉少,想要得到最好的東西,就得付出最大的代價。

  值!

  凌霄殿屋頂的玉瓦上,無聲無息地現出個黑影來,殿內設了結界與禁制,他卻恍若過無人之境,行走飄蕩時,連一絲風也沒驚動。

  夜晚,碩大的月輪掛在天畔,皎白的月光下,黑影小小的一團,無聲無息伸了個懶腰,坐在宮殿的屋脊上,兩隻腳垂下來,輕輕地盪。

  「真熱鬧啊。」帶著些稚氣的話語很快揉碎在和風中,借著一抹月光,財神那張稚嫩的帶著些嬰兒肥的臉蛋,赫然映入眼帘。

  他的身體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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