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如今的乾清宮隨著瓊元帝的病重被禁衛軍圍了一層又一層,霍裘進去的時候,天已微微泛黑,在裡頭照看的不是言貴妃,而是皇后關氏。
一場病下來,瓊元帝老得不像樣子了,那張黃花梨心木雕成的龍床更襯出他的瘦弱來,霍裘腳步一頓,再抬眸時神色再無半分波瀾。
他躬身道:「兒臣請父皇、母后安。」
關氏見他真真出現在了面前,心裡才鬆了一口氣,如今這時局,他坐鎮朝堂才能叫人安心。
瓊元帝才喝下藥,如今聽了他聲音也緩緩睜開了眼睛,露出渾濁不堪的眼珠子,他朝著霍裘揮揮手,聲音嘶啞難聽,上氣不接下氣。
「皇兒來了?」
霍裘面色一痛,聲音也帶了幾分壓抑,他上前一步,握了瓊元帝的手道:「父皇,兒臣幸不辱命,西江一事,盡數辦妥。」
瓊元帝從胸膛發出幾聲悶笑,虛虛地咳,擺了擺手道:「吾兒從不曾叫父皇失望過。」
「咳咳……聽說你前陣子染了風寒,如今可好些了?」瓊元帝渾濁的老眼裡精光乍現,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風寒?八百里加急前來取京都的救命葯,怎麼就成風寒了?
霍裘身子微僵,四目相對,一分破綻也沒露出來,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道:「謝父皇關懷,兒臣身子健朗,沒什麼大事。」
到了如今這麼個局面,瓊元帝竟還想著要他放霍啟一馬,將這事徹底埋在心底?
他何時有這樣的肚量了?
更別提他這條命還是以那個小女人臉上一道長疤為代價換回的,哪裡就這麼輕易完了?
關氏也聽出了些端倪,一邊給瓊元帝額頭上換了一面帕子,一邊扭頭道:「老四患的不是瘟疫嗎?怎麼在皇上嘴裡就變成風寒了?」
霍裘劍目倏爾幽深一些,記憶中這還是第一回見姨母和父皇相處,竟不曾想是這樣的局面。
瓊元帝愣了一會,有些尷尬地乾笑了一聲,搓了搓手,才要說話,又開始劇烈的咳嗽。
等瓊元帝睡著,關氏面不改色地凈了手,示意霍裘一起去了外間。
「姨母。」霍裘眉目淡淡,聲音卻柔和下來。
關氏頓時皺起了眉,將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後一把扯過他的左臂,看到上面一道刀疤,而原本盤踞著的蠱蟲也沒了蹤跡。
「怎麼……?」關氏凝神望他,而後道:「你父皇此次病重,尋遍天下,終於將江澗西請到了皇宮裡,本宮原想著請他替你解了這蠱,沒想到你還是用了那法子。」
見關氏誤會了,霍裘抿了抿唇別過眼,也不多做解釋,只道:「江澗西怎麼說父皇的病?」
關氏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無奈,「你父皇身子狀況已成這樣了,你我心底都有數。」
接下來不過就是用藥吊著,多一天是一天罷了。
霍裘默不作聲坐在了長椅上,關氏跟著坐到了對面,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小口小口的抿,道:「你回來了姨母就放心了,守了兩夜,也困了,這就回長春宮歇著了。」
霍裘站起身來,也知道關氏的性子,沉聲抱拳行了一禮:「恭送母后。」
在外人跟前,這聲母后是勢必要喊的。
偌大的宮殿里,除了裡頭睡得昏沉的瓊元帝和隨時待命不敢發出一絲聲響的太醫們,就只剩下閉目養神的霍裘了。
一場瘟疫險些讓他元氣大傷,若不是那顆丹藥……
他猛的站起身來,長身玉立丰神俊朗,冷聲問李德勝:「江澗西在何處?」
江澗西此人最是神出鬼沒,這次若不是瓊元帝病重,定然是請不動他的。可既然是那小女人的師父,又承了這麼個情,自然是要見見的。
李德勝湊到他耳邊小聲道:「回殿下,他就在偏殿候著,可要傳進來?」
霍裘揮了揮手。
原以為江湖中盛傳的解蠱聖手是仙風道骨,白髮飄飄的高人,可沒想到進來的人面若冠玉,舉手投足皆是風流韻致,一派的俊逸瀟洒,瞧起來不過只有二十三四的年齡,甚至見了霍裘也只是從容不迫地瞥了一眼,而後道:「草民叩見太子殿下。」
霍裘有片刻的詫異,而後將他扶了起來。
「先生不必多禮。」
不過是錯身一瞬間的功夫,江澗西就挑了挑眉,一雙入鬢的鳳目里閃過一抹興味,再起身時已是滿面春風般的笑意。
這太子身上的藥味,倒是熟悉得很。
霍裘與他錯開視線,心底已有了個大概。
「久仰先生大名。」霍裘一襲太子蟒服挺拔如皚皚雪地里的寒松,眼裡落雪簌簌,輕微頷首道:「先生瞧過孤父皇的病了沒?」
江澗西面色漸漸肅然起來,撣了撣雲色衣裳上的褶皺,回:「皇上聖體抱恙,鬱結於心,又加之舊傷反覆發作,草民無能,只能用藥物壓制。」
後頭的話卻也無需說了,大家各自都懂了。
一代帝王,垂垂老矣,直到如今躺在榻上被整日不斷的湯藥吊著一條命,何曾不是一種無奈和屈辱?
霍裘一路聽到的都是這樣的消息,此刻也不覺得失望,只是細看了他一眼,而後道:「孤都知曉了,希望先生竭力而為,孤必有重賞。」
江澗西微不可見後退一步,道:「謝殿下。」
他躬身的動作標準而優雅,像一個翩翩京都貴公子,動作始終不卑不亢,霍裘心裡覺著此人天賦異稟又謙遜知禮,就更高看了幾分。
霍裘與江澗西稍稍說了幾句話就分開了,一個回到了龍榻前,一個去了偏殿。
瓊元帝再次醒過來時已是三更天,他最引以為傲的皇子坐在案桌前,以手撐頭,看模樣也是累極。
心頭微微一動,想到他才大病初癒,老六乾的那些荒唐事他心底還算有個底,一時之間倒覺得有些愧疚。
只不過,自己這皇位都是太子的,也算是有所彌補了。
他喉嚨里蔓出一股不尋常的癢意,怎麼也抑制不住重重咳了一聲。
霍裘清冷的眉皺得更緊,一邊起身一邊吩咐道:「將葯端進來。」
瓊元帝將葯喝下,朝四周望了望,面上竟有一絲極細微的黯然閃過,他扭頭問霍裘:「你姨母呢?」
不是母后,而是姨母。
霍裘電閃火石間恍然知曉了什麼,不動聲色地抿唇,直勾勾地與蒼老的帝王對視:「姨母說有些頭疼,就先回長春宮歇著了。」
瓊元帝目光更黯幾分,片刻后動了動手指,意味不明地嘆:「她慣來……慣來就會用這般借口。」
霍裘神色晦暗不明,倏爾想起自己殿里的那小東西,和關氏是一個性子,但凡有一點點事不樂意了,就往自己懷裡一倒,揉著額心直道胸口疼。
十足的活寶樣兒。
透過乾清宮裡燃著的上好熏香,霍裘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他沉吟片刻,握住了瓊元帝有些發顫的手,沉聲道:「等姨母明日身子好些了,定會來瞧父皇的。」
瓊元帝擺了擺手,長嘆一聲,翻到裡邊閉了眼睛。
「你大病初癒,快回去歇著吧,別守在朕身邊又沾了病氣。」
夜裡狹長的宮道顯得格外幽深,像是化為天幕上浩瀚星河裡的某一條,幾盞燈火星星點點,如同一隻只翻飛的螢火蟲,飛入了夏天深遠的夢裡。
霍裘回東宮之後,在宜秋宮門前停了停,李德勝見主子爺猶豫不決,出聲問:「殿下,可是要留宿宜秋宮?」
他負著雙手不做聲,宮女手中的燈火點照著宜秋宮的牌匾,三個大字格外分明,霍裘手裡的扳指轉了一圈,又想起乾清宮裡瓊元帝提起姨母時臉上的神情,片刻后搖頭:「宣寒運算元。」
他在西江一月有餘,手中大部分的事皆是寒運算元在跟進。
而唐灼灼從午間睡到天黑,在天上泛星子的時候醒了過來,吃了幾塊奶糕后又覺著乏味,叫人搬了張羅漢榻到宜秋宮的庭院裡頭,美名其曰乘涼。
微風褪去了白日里的燥熱,此刻留下的,只剩下纏纏繞繞讓人心醉的柔和,唐灼灼愜意地輕嘆一聲,仰頭望天上的點點星子。
身後的宮女拿了小扇替她驅蚊,安夏湊在她耳邊輕輕問:「娘娘,可要傳膳?」
早已過了傳膳的點,唐灼灼也不覺得餓,只是身子倦懶得很,她瞧著天色,心裡想著霍裘當是不會來了,也就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胃口,全撤下去吧。」她微微擺手,聲音如涼水沁沁,安夏見她自睡醒精神都不怎麼好,不由得問:「娘娘可是哪兒不舒服了?可要奴婢去請太醫?」
唐灼灼更是搖頭,小聲抱怨道:「請什麼太醫?天天喝些苦藥,全身都是一股子藥味,難聞得很。」
安夏頓時閉了嘴,除了殿下,再沒有旁的人管的住這位主子了。
唐灼灼閉目不言,片刻后問:「給陛下治病的是江澗西嗎?」
安夏和紫環面面相覷,後者斟酌著回:「奴婢聽著下頭的宮女們嘴碎時說起,正是請了神醫到宮裡。」
唐灼灼輕微頷首,片刻后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道:「明日將葉夫人請來喝茶。」
想來得知了這個消息而頭疼的也不止自己一個。
第二日一早,霍裘歇了一個時辰,起來時眼底還泛著微微的血絲。
乾清宮的守衛又多加了一些,霍裘去的時候,正與言貴妃和霍啟正面碰上。
他驀的皺起了眉,心底殺意驟起,李德勝不動聲色將面色不善的六皇子擋在一邊,現在還不是雙方撕破臉皮的時候,更何況還是在帝王重病之時。
此乃大忌。
霍啟再是不情願,也張口做了做樣子,叫了一聲皇兄,霍裘面上頓生譏嘲之意。
霍啟剛想開口,卻被言貴妃用眼神制止住了,他到底是還是歷練不足,顯得更沉不住氣,此時壓了一肚子的怒火。
王毅那個廢物!他冒著那樣大的風險,花費了難以想象的金錢和時間,上上下下打點得滴水不漏了,現在不僅讓霍裘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了,甚至連人都不出現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落到了霍裘的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