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宋(九)
《別枝》/荔枝很甜
尚家滿門抄斬,在七月十六,於西街街口,整個京城的人都跑來圍觀,更有甚者提著菜籃子,裏頭盡是些爛菜葉和臭雞蛋,趁行刑前,往斷頭台上砸,嘴裏還罵道:
“通敵叛國,賣國賊!”
“活該去死,活該斷子絕孫!”
“早點行刑罷!留他們多一刻,都浪費了空氣!”
“就是啊,行刑吧!就要下雨了,真是……”
行刑的那刻,烏雲密布,大雨衝刷,血流成河。
可朝廷顯貴眾多,尚家沒了,還有李家王家,因此這樁案子,很快便被眾人遺忘,日子還同從前一樣過。
就如宮裏那位宋宋姑娘,後宮那麽多女人,沒了她,並未有何不同的。
皇上照舊上朝、去禦書房、回寢宮,一切如悉,若有何不同,好似也沒有。
宮人私下眾紛紜,都皇上恨極了宋宋姑娘,還有人,宋宋姑娘當日壓根不是自盡,那毒酒是皇上所賜。
十月,已是深秋,即將入冬。
半夜,盛詮抱著件薄氅,悄聲進內,提前將衣物備好擱置在梨木花架上。
正欲轉身離開時,便聽床帳內喃喃幾聲。
盛詮沒聽清,以為聞恕還未睡下,上前兩步道:“皇上?”
“宋宋……”
四下靜謐,這聲宋宋,突兀至極。
盛詮一怔,心下輕輕一歎,緩步退下。
他闔上殿門,在長廊下僵站了半響。
守夜的太監壓低嗓音道:“公公還不歇下啊。”
盛詮“嗯”了聲,剛一側頭,就見簷下那兩盆美人蕉被雨打的左右搖晃,他皺著眉頭道:“愣著作甚,還不將這花移到屋裏頭。”
這花是宋宋姑娘養的,當初那麽一株,如今開得卻盛。
可惜這花的主人,卻早成了一捧黃土。
雨勢漸大,忽然邊閃了兩下,一道響雷如期而至,“轟隆”兩聲——
床帳裏的人皺了皺眉,墨色的眸子睜開,半響,他掀了被褥起身。
男人神色疲倦地坐在座椅上,剛抬手揉了揉眉心,便聽到耳畔有人道:“皇上,宋宋給您彈一曲罷?”
聞恕僵住,那隻捏著眉心的手也不敢動。
他若是抬頭一瞧,定是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沒有琴音,亦是沒有給他彈琴的人。
“不喜歡?那我給你捏捏肩吧,成日成日看折子,你不累誰累呀?你就不能歇會兒麽……”
姑娘絮絮叨叨道:“折子好看,還是我好看?”
男人低著頭,眼眸微酸,啞聲道:“自然是你好看。”
“那你明日也早些回來好不好?我昨兒等你到三更,醒來時眼睛都腫了。”
“好。”
“那皇上明早給我描妝吧,好不好好不好?”
聞恕笑了聲,“宋宋,得寸進尺了。”
“那我不要你描妝了,皇上還是明晚早些回罷。”姑娘嬌聲道。
“給你描。”他抬頭,對著空蕩蕩的桌案道:“宋宋,朕給你描。”
這放卷宗書冊的桌案,平日裏她喜歡坐在這兒,仰躺著,跪著,故意將他的書弄得皺巴巴濕噠噠的,事後還要裝模作樣憐惜一番……
“吱呀”一聲,殿門被推開,盛詮是聽到裏頭有話聲才進來瞧瞧的,倏地見桌案前坐著一個人影,他驚了一下。
“皇上,可是雷聲大,將您吵醒了?”
聞恕望著桌前一動不動,靜默良久,久到盛詮都懷疑他睡下了,他忽然道:“盛詮。”
“奴才在。”盛詮又上前兩步,側耳聽他的吩咐。
“朕方才做了個夢,夢裏她還沒死,朕立她為後,不過她看著,似是很怕朕的樣子。”
聞恕愈愈聲,近乎自言自語。可這寢殿實在太空曠安靜,他的一字一句,盡數傳進盛詮耳裏。
盛詮麵色大驚,“咚”的一聲跪下,顫著聲兒道:“皇上,您、您慎言啊!”
立後這兩個字,豈是能輕易出口的?
若是叫那個吃裏扒外的聽見,往外頭一傳,那些個朝臣,還不得翻?
聞恕低頭看他,淡淡道:“你下去罷。”
莫旁人,聞恕也覺得自己瘋了。
啟初,他將她養在身邊,就如養一盆賞心悅目的花兒,後來這花死了,他傷心難過一陣也是理所應當。
可時日一長,他發覺,他非但沒有忘懷,反而愈發想她了。
她在殿門外等他時的模樣,她捧著書作風月詩的模樣,她雙腿纏著他蹭著他,她想他的模樣……
明知都是假的,卻還是喜歡得不得了。
人的習性並非一夜養成,更非一夜便能剔除。
如他每每從禦書房回來時,還是以為她會抱著古琴坐在軟墊上,知他疲倦,給他彈曲……
如他坐在香榻上,恍惚間總以為會有個姑娘將做好的荷包遞給他……
聞恕閉了閉眼,倏然想起她在獄中,朝他搖的那幾次頭。
劈裏啪啦一陣響,桌案上的筆架、狼毫、奏章,盡數被掃落在地。
聞恕重重落回座椅上,胸膛起伏不定,鬢角邊青筋暴起。
殿外的太監嚇得麵色一白,他吞咽了一下,道“公公,這——”
“不必理會,好好在外頭守你的夜,莫作死進殿裏。”
太監連連點頭,“不敢,不敢的。”
-
四季更迭,轉眼便是三個來回。
這三年來,宋宋姑娘這四個字,似是已成了一段連被提及都顯少的無關緊要的過去。
聞恕三年如舊,醉心政務,從不踏足後宮一步。這三年來,朝中換血,他明裏暗裏收回兵權,將那些異黨的羽毛,連皮帶肉,生生拔下好幾根。
他似是愈發不近人情,在禦乾宮當差的宮人,也愈發心謹慎。
簷下那兩盆美人蕉經不過風吹日曬,頭一年便死了,現下這處空蕩蕩的,一盆花卉都沒有。
禦乾宮本就是如此的,隻是當初宋宋姑娘來之後,才有所不同,如今,不過又變回去罷了……
能回去,便是再好不過了。
盛詮掰著手指頭算算,皇上已有兩年未曾在夢中喊過宋宋姑娘的名字,實乃萬幸,他如此想。
這日,春日的光灑在石階上,昨兒剛下過雨,地尚且滑,盛詮經過時一個踉蹌,險些滑倒。
他拍著胸脯往前走了兩步,又被掌事姑姑攔下,道:“皇上與淮王在裏頭喝酒,興致正高呢。”
“喲,那得備好醒酒湯,淮王酒醉之後,那叫個——”
盛詮話未全,便聽“哐”的一聲,淮王將門撞開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握拳敲門口那根紅木方柱叫酒,不知是不是錯覺,那柱子似是晃了一下。
宮人們都躲得遠遠的不敢上前,盛詮隨意指出兩個倒黴蛋扶著淮王離宮。
一陣鬧騰後,盛詮一個激靈,忙疾步進了殿內。
就見地上一二三四……五個酒壇子,東歪西倒,就連桌幾上的酒盞,都掉了一隻在地上。
聞恕伏在桌麵上,滿身酒氣。
盛詮喚了聲“皇上”,男人似是敷衍地應了聲,便再也不動彈。
“皇上,奴才扶您寬衣歇下。”盛詮試探地碰了碰他的手肘。
誰知,即便是醉得不省人事,聞恕也十分嫌棄地避開了。
他喃喃道:“宋宋……”
盛詮一怔,乍一聽這名字,他甚至有些恍惚。
“宋宋,給朕寬衣……”男人低低道。
盛詮搖了搖頭,抱著幾個酒壇子退下,替他闔了屋門,且不讓人進到屋裏,聽他那聲聲暴露心境的低語。
幾乎在殿門闔上的同時,聞恕落進一個短暫的夢裏——
那年,平州來的船隻剛剛靠岸,正是五月。
京城的夏日一向來得早,僅有闌安寺尚還能抓住春日的尾巴,山茶開得遍地是,且比尋常地方開得更盛。
聞恕與寺裏的住持有幾分交情,繁忙之餘,常常抽空於此,同住持下棋以清心。
五月十六,因恰是端陽,闔家團圓的日子,又已至傍晚,寺裏難免冷清了些。
闌安寺清心閣二樓的露回廊上,一桌二人,相對而坐。
聞恕手中的黑子落下,這局便定了輸贏。
住持擲下白子,笑著搖頭,“就連下個棋,皇上都一次未曾讓過貧僧,這認真過了頭,可也未必是好事。”
聞恕笑意淺淡,捏著杯盞,舉手抿了口茶。在宮中呆久了,來闌安寺坐著都是一種肆意放鬆,他撇了下頭,瞧了眼閣樓下的靈願樹。
清風拂過,樹上掛著的許願牌便搖搖作響。
驀然間,聞恕的視線裏出現一道緋紅身影。
今日來往的香客少,現下又尚早,正是空無一人的時候,這抹緋紅便顯得尤為突兀。
她疾步走至靈願樹旁,踮起腳尖,將手中的許願牌掛在樹梢,對著靈願樹,雙手合十。
聞恕這個角度看下去,恰能見她日光下一截雪白的脖頸,腰間束緊一段衣帶,勾勒出婀娜身姿。
就是那身紅裙豔得過分,誰家姑娘大白日穿得這樣惹眼。
堪比這樹梢上開熟而落的花,免不得驚了誰的眼。
住持循著他的視線望去,揚起嘴角一笑,“這位香客日日都來,也不知是什麽願,這樣難求。”
後來,一連半月,聞恕時常至此,回回都能瞧見閣樓下站的那抹身影。
於是,他便百無聊賴地側目望著。
初夏時節,微風不燥,男人斜坐在高樓座椅上,姑娘俯首於閣樓之下,景致恰美。
樹下的人緊緊合住雙手,將脖頸間的佛玉攥在掌心,她檀口微張,輕聲道:“哥哥,宋宋不求見你,但求你平安。”
姑娘鬆開手,佛玉便墜在鎖骨處。
她輕輕蹙了一下眉頭,近日總覺得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本能地,她轉身仰頭,直朝閣樓上那盆花卉看去,花卉後有一道人影,她依稀還能瞧見男人的銀色水紋寬袖。
男人……
姑娘神色漠然,收回目光,很快便離開了。
聞恕頭一回,瞧清了她的容貌。
後來,聞恕在佛殿前見著一本厚厚的手抄經書,住持是那常於靈願樹下祈願的香客所抄。
住持欣慰地誇獎了兩句,聞恕沒細聽,倒是隨意翻了兩頁,被這工工整整的簪花楷取悅了眼睛。
是人都好美,字是,人亦是。
他離開闌安寺,踏出寺門,過兩條徑,便是馬車停放的地方。
倏地,聞恕腳步一頓,前方道上,又見那抹緋紅身影。
一個幹柴似的黝黑男子攔在她麵前,聲音實在算不得,聞恕盡管無意,也確確實實聽了個大概。
無非是那些死纏爛打的話,將來散盡家財對她好這樣的話,但到底,也算是真摯。
然,聞恕想著“真摯”二字,便聽那姑娘毫不留情地將人拒了個徹底,也傷了個徹底。
姑娘冷著聲,語氣淡淡,光是聽著,便能想出那張臉上該是何等的傲慢。
她嗤笑道:“倒也不必,你隻要重新投胎,換個有錢有勢的爹娘,再換一張貌比潘安的容顏,我許是能再考慮一下。”
那男人悲痛欲絕,指著她罵了兩句,拂袖離開。
聞恕站在後頭,驀然勾了勾唇。
他退了半步,往另一條道上走。
那日他初次見她模樣,也無意聽得她的名字。回宮後他曾遣人多番打聽,卻都未果,這戶部的戶貼記檔中,便沒有叫這個名字的。
這事不了了之,他並無太多時間醉心男女情事,很快就暫且擱下了這件事。
再見到那個出言桀驁的姑娘時,已是另一樁故事。
-
聞恕驚醒,四下黑漆漆的,唯有窗邊還留有一抹月色。
他低低喘了兩聲氣,靜坐於此,默然無聲。
風涼夜靜,連月色都是冷的。
倏地,男人揉著眉心低下頭,太陽穴刺痛一陣,眼前似是閃現出一幅陌生的景致——
白雪紅梅,姑娘對窗飲著冰鎮杏仁酪,笑意盈盈地瞧了他一眼。
聞恕將她抱了個滿懷,了兩句什麽,她便將那雙冰冷的手鑽進他的衣裳內,用嘴堵了他。
……
……
再一睜眼,眼前卻又是無盡月色。
半響,男人失落地扯了扯嘴角,重重捏了下眉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