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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慰的話誰都會說,可是,有什麼用呢,事實是——我完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樣走出了馬書記的辦公室,沒有回辦公室,跌跌撞撞走出了報社辦公樓,踉踉蹌蹌走在去宿舍的路上。


  同時,我心裡湧起巨大的歉疚,因為我,害了總編室主任,害了值班副總編,還有白髮蒼蒼的老報人張總編!


  我毀了我自己,也毀了別人!

  別人,還有活的空間,而我,徹底毀了!

  我有何臉面見我的熟人,見我的父老鄉親!?


  我還有那麼多的理想和事業要去奮鬥,要去實現,我還有那麼多的壯志和豪情要去拼搏,我還有那麼的夢一直在做……可是,現在,這些,都成為了泡影,成為了一場夢……


  我徹底完了,我終於完了,我真的完了!!!

  我不敢相信這個現實,我想這會是一場夢,於是伸手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很疼,疼到心裡,這不是夢,這是真的,剛才馬書記告訴我的都是真的,在馬書記辦公室里梅玲和劉飛看著我的眼神都是真的,劉飛雖然掩飾了半天,可是,在馬書記辦公室,在馬書記簽署紅頭文件的時候,他終於掩飾不住了……


  劉飛終於快意了,終於放心了,我和他終於分出高低了,他今後一路春風,而我,成為了一個無業游民,一個破落戶。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消息會幸災樂禍,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為我惋惜,我只知道,我的奮鬥之夢,我的理想之花,都成為了飄渺的空氣,無影無蹤了!


  走到宿舍門口,我抬頭看著深邃的湛藍的天空,還有刺眼的陽光,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一種恐慌和絕望,深入我全身的骨髓,疼得沒有了直覺,怎麼也拔不出來……


  我孤獨而痛苦地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宿舍門前,抬頭看著蔚藍的天空,緊緊咬著嘴唇,感覺嘴角都快要流出血來。


  回到宿舍,我一頭栽倒在床上,一動不動。


  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將我擊倒了,我此刻在無底的絕望里感到了深深的孤獨……


  我覺得渾身沒有了一點力氣,整個身體都癱軟了!

  我撲倒在床上,將臉埋在枕頭裡,狠狠抓住床單,發出一聲歇斯底里死亡般的嚎叫……


  就這樣,我一動不動,趴在床上,向死了一般,腦子裡什麼也不想,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風風火火的腳步傳來,接著,門被人推開了,接著,響起了陳靜帶著哭腔的聲音:「老大,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了?老大……江峰……」


  陳靜走到床邊,搖晃我的身體。


  我慢慢翻身坐起來,靠著床頭,無力地看著陳靜,聲音低沉而虛弱:「是你?你來幹什麼?」


  「我不知道你回來了,我看到了這個紅頭文件,我懵了,就找你,找了半天,聽說有人遇見你回宿舍,我就來找你了……」陳靜臉上的表情關切而焦急,聲音哽咽:「該死啊我,那天我不該說那些話,竟然言中了,我真該死,我這個烏鴉嘴……」


  我慘然一笑,目光冷漠:「這和你有什麼關係,是我做的孽,我自己承受,與你無關,你何必呢?」


  「江峰,你別這樣說,好嗎?」陳靜的聲音悲戚戚的:「今天,我看到這個文件,我震驚了,我不敢相信這個事實,我的世界都跨了,我……我心裡難過死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代替你,代替你接受這個處分……我不能,不能接受這個現實……我……我不能,不能沒有你,你……你不能離開我……」


  陳靜說著,蹲在床頭,伏在我的枕頭上,哭泣起來。


  「好了,你不要哭了,我很煩,我不想讓別人來可憐我,來同情我,」我說道:「這是我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我現在已經是個落魄之人了,我是農民了,我的戶口很快就會發配到老家去了,你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你來我這裡掉眼淚,何必呢?」


  「不——不——」陳靜猛地提起頭:「你和我有關係,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愛你,我深深地愛著你,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不管是你農民還是國家幹部,我都愛你,即使你回家種地,我也願意跟你好,只要你不嫌棄我……」


  「唉……」我嘆了口氣:「何必呢,你愛我幹嘛,我這樣的人值得你愛嗎?我現在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我這樣的人,只會害人害己,自作自受……」


  「不,我不要你這樣說!」陳靜抹了一把眼淚,坐到床邊,伸手拉我的手,我縮了回去,沒讓她拉。


  陳靜沒有再拉,眼睛紅紅地看著我:「江峰,我就是愛你,不管你怎麼樣,只要我們在一起,總會有明天,有希望的……聽我一句話,只要你聽我的,只要我們……我們結婚……我……我可以找我爸,讓他想想辦法,安排你到別的單位去工作,身份的事情,以後也可以通過考試來操作……」


  我極其糟糕的心裡突然一陣強烈的反感和厭惡,冷笑一聲:「陳靜,你這是趁人之危,來要挾我,是不是?只要我和你好,我就還有活路,靠你的施捨來活著,苟延殘喘,是不是?謝謝了,你的好意,但是,我告訴你,我用不著,我寧願回家去種地,我也不會拿愛情做交易,你以為我是劉飛啊……看到我今天這步田地,你是不是心裡得意啊,很滿意啊,很知足啊,你終於有機會了,可是實現你的目的了,你多厲害啊,有個人事局副局長的老爸,安排個工作,還是不是易如反掌,但是,前提是我必須乖乖做你們家裡的一條狗,聽候你們家的安排,一輩子看你們家人的眼色,做你的掌中物……只要和你結婚……做夢去吧,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


  「你——你——」陳靜看著我,眼淚出來了:「我——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怎麼會看到你這樣會得意呢?我——我是因為愛你,我——我所以才這麼說!我——難道我愛你錯了嗎?你——你不和我結婚,我怎麼求我爸呢,我怎麼找理由呢?你——你怎麼這樣看我呢……」


  說著,陳靜淚如泉湧。


  「好了,夠了!」我煩躁地大吼一聲,嚇得陳靜身體抖了一下,我眼睛血紅地瞪著天花板,惡狠狠地說:「我剛才說了,我不需要人憐憫,也不需要人可憐,我現在很煩,我不想有人打擾我……走——走——出去!!!」


  「你——你——」陳靜被我兇惡的樣子嚇得站了起來,手裡拿著的紅頭文件掉在床上。


  我一把抓過紅頭文件,瘋了一般在手裡撕扯,撕得粉粹,沖著空中扔去,然後瞪著陳靜:「走——求求你,走開,好不好!不要打擾我!求你——走吧——」


  「不——我不走!」陳靜又過來拉住我的胳膊:「在你這種時候,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陪著你……」


  「走——」我猛地扭轉腦袋,甩開陳靜的手,沖著裡面的牆壁,用拳頭使勁錘擊牆壁,聲音變得凄厲:「我——不——需——要——你!走開——」


  「江峰!你——你——」陳靜被我嚇住了。


  我狠狠地咬著牙齒,回頭看著陳靜,用手指著陳靜:「走——你給我走——趕緊給我走——我不會和你結婚,我要飯也不會和你結婚,也不會接受你的施捨……走——趕緊走——」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麼討厭我,我想幫你,幫你實現你的理想,幫你找回你需要的,我只不過是因為愛你想和你結婚,我錯了嗎?」陳靜哭哭啼啼地說:「實在不行,退一步,我們訂親親也可以,訂了親,我就可以求我爸了,我就有充足的理由讓我爸……」


  「做夢,痴人說夢!趁人之危……」我怒吼起來,打斷陳靜的話,用手一指門口:「滾——你給我滾出去——」


  「哇——」陳靜突然大聲哭出來,捂住臉,猛然轉身向外跑去。


  陳靜走後,我再次無力地靠在床頭上,直勾勾地盯著門口發愣。


  或許,我對陳靜過分了,陳靜為了自己的愛情而這麼說,這麼做,或許,她的理由是正確的,只要和她有了名分,就可以找她爸給我安排其他工作,然後再靠她老爸的能量和關係,通過其他途徑,來找回失去的東西。


  可是,我要是那樣做了,我還是我嗎?愛情,可以用來做交易嗎?即使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東西,我還會有愛情和幸福嗎?我怎麼對得住晴兒的痴愛,怎麼對得住柳月的苦心呢?

  想到晴兒,我的心中突然湧起無比的迷惘,我到了這步田地,晴兒會怎麼看我?在巨大的反差面前,晴兒還會和我好嗎?我和晴兒9年的愛情,會經受得住這場考驗嗎?另外,即使晴兒和我繼續好,我還有資格和晴兒好嗎?我和她在一起,巨大的身份懸殊,我還配得上她嗎?

  想起柳月,我心中又湧起無比的委屈,我到底犯了什麼錯,我成了這樣,柳月知道會怎麼想呢?是不是恨鐵不成鋼呢?柳月還會鼓勵我勉勵我指導我教導我嗎?柳月在北京,回來了沒有呢?她知道我的事情嗎?


  現在,誰會真心幫助我,誰又能幫得了我呢?

  巨大的孤獨和苦楚在我心裡翻湧著,我狠狠抓著自己的頭髮撕扯著,在心裡一遍遍嚎叫著……


  我翻身下床,找出一瓶二鍋頭,打開瓶口,對著嘴巴就灌,彷彿喝的不是烈酒,而是白開水。


  我苦悶而絕望地很快喝光了一瓶二鍋頭,將瓶子往地上一扔,又打開一瓶……


  酒精的麻醉讓我心裡泛起無邊的苦愁和壓抑,我的心在憂鬱和痛苦中輪迴著……


  終於,我爛醉了,我靠著床幫坐在地上,一顆一顆地不停抽煙,混沌迷醉的大腦里不停閃現著昔日的榮耀和自豪,閃現著過去的輝煌和業績,閃現著那些花紅柳綠和紙醉金迷……


  或許正是因為絕望,我無法不壓抑自己,我的年輕的心不能承受,我無法放飛心靈,我的靈魂在顫抖,我想讓它脫殼,既然茫茫然今天的毀滅,預示茫茫然無望的未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難道可以承受之輕嗎?

  酒精的麻醉,灰色的煙霧,朦朧了一切,我的生命之中卻又剩下些什麼?

  夢幻沉淪了,夢想破碎了,我未來的世界,難道只能是一片苦澀和黑暗……


  悲凄自知,在香煙裊裊升起的煙霧中不斷沉淪。


  醉生夢死,在酒精慢慢浸入血液之後卻無法獲得解脫。


  此刻,我的大腦里最渴望見到的人是柳月,我突然感到,我是多麼需要柳月此刻在我身邊。


  迷醉間,我昏昏欲睡,低垂著腦袋,似乎看見柳月站在我面前,帶著失望的眼神,用指責的語氣指責我:「你為什麼這麼不爭氣,我一刻不在你面前,你就要出事,是為什麼總是要出事?不但你自己出事,你還要連累那麼多的人,那些無辜的人……你真是不可救藥,你徹底讓我失望了……」


  我無地自容地承受著柳月的指責,心裡像針扎一般的苦痛。


  「我對你失望透頂了,我對你無能為力了,你好自為之吧……」柳月用哀怨的目光看著我:「我走了,你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吧……」


  我的心裡痛哭起來,眼睜睜看著柳月一步步離我遠去,出了門,只剩下背影在空氣中遊盪。


  我想抬起手拉住柳月,卻沒有氣力,我想站起來追趕,卻沒有勇氣。


  「姐——不要走——不要——」我無力地喃喃自語,覺得自己的語言是那樣軟弱和單薄。


  「弟弟,姐不走,姐在這裡——」我耳邊突然響起一個溫柔的女人的聲音。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睛。


  一個女人正蹲在我面前。


  是梅玲。


  梅玲正蹲在我面前,眼裡帶著嚴重的同情和關切,眉頭微微皺著,盯著我。


  同時,我在她的眼裡也看到了一絲寬鬆。


  我心裡很生氣很討厭梅玲出現在這裡,打擾了的迷夢。


  我心裡叫的姐是柳月,這個賤1貨怎麼答應了?媽的,晦氣!

  「哎呀——屋裡都是煙味酒味,你喝了這麼多酒啊,」梅玲看著地上的一個空了的酒瓶,還有我手裡攥著的酒瓶已經空了一大半,吃驚地說著,又攙扶我的胳膊,大驚小怪:「水泥地上很涼的,快起來,別受了涼……」


  我躲開梅玲的胳膊,醉醺醺站起來,梅玲也跟著我站起來。


  我居高臨下看著梅玲,卻沒有任何優越感和優勢感。


  我嘴裡噴出濃濃的一股酒氣,身體搖晃了一下,兩腿發軟,就勢坐在了床上。


  我顯然是不歡迎梅玲來這裡,帶著漠然的語氣看著梅玲:「梅大社長,怎麼?來看我笑話了?來安慰我了?來表示你的關心了?」


  梅玲自己找了個椅子坐下,坐在我對面,臉上沒有露出笑容,顯得很嚴肅的樣子,用痛惜的眼神看著我:「兄弟,我放心不下你,剛忙完單位的事情,就趕緊來看看你……」


  我感覺自坐都累,就斜靠在床頭,斜眼看著梅玲:「謝謝了,我沒事,看完了,你還有事嗎?沒事就請便吧……」


  我接著做了一個請她出去的手勢。


  梅玲並不在意我的無禮和逐客,看著我:「我還有事啊,你不用這麼急著趕我出去吧……」


  「有屁快放!」我不耐煩地說著,點燃一顆香煙,大口噴吐著,煙酒混雜在一起的空氣只奔梅玲面前。


  梅玲用手扇扇空氣,突然就嘆了口氣:「唉……兄弟,其實,出了這事,我心裡很難受的,昨晚黨委開緊急會議,討論這事的時候,我一聽,就驚呆了,我趕緊跑出來給張部長打電話,問這事能不能從輕,可是,張部長說,這是市委書記定的調子,書記發大火了,他還在市委常委會上做了檢討,這個事情,誰也不敢求情,也求不了這個情,因為市委書記還要親自去省城負荊請罪……其實,昨晚參加會議的老總們都對處分很不滿意,都說按照新聞要真實的原則,就得這麼寫,不這麼寫,就是假新聞,難道寫真新聞還有罪啊……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啊,馬書記最後也是忍痛作出決定,統一了大家的思想,一再強調政治的重要性和敏感性,讓大家一定要認清形勢,看清方向,不要因小失大,而且,市委壓在頭皮上,處分是必須的,不是報社能左右得了的……馬書記昨晚一夜沒睡啊,唉聲嘆氣了一夜……」


  我一聽,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梅玲:「你怎麼知道馬書記昨晚一夜沒睡的?你陪他睡覺的,是不是?」


  梅玲的神情閃過一絲慌亂,接著說:「你說什麼啊,馬書記昨晚在辦公室加班的,開完黨委會,半夜2點了,大家很多都沒回去……馬書記是心痛你啊,其他人挨了處分,都還好說,沒你這麼徹底,都還有機會再慢慢恢復,可是,你的這個處分,是市委書記定的調子,說第一責任人必須開除,這個處分,無可挽回了,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


  梅玲的話里充滿了真切和真摯,我心裡有些認同感了,重重地吸煙,然後說了句:「馬爾戈壁,我倒霉,沒辦法,張部長審稿都通過了的,幹嘛還要處分我?」


  「這事要說倒霉,就倒霉在那位首長的哥哥看到了報紙,唉……兄弟,咱們市裡都沒有說什麼的,你也別怪馬書記,他也是沒辦法……昨晚,我難受了一夜,我心疼你啊,打心裡疼啊……」梅玲說著,從包里掏出紙巾擦起了眼淚。


  我重重呼出一口氣,煩躁地說道:「行了,別在我面前掉眼淚,我不需要同情,我也沒怪馬書記,那麼多人因為我挨了處分,我心裡很歉疚,我對不住報社黨委,對不住馬書記的培養和期望,對不起大家的期望,我只怪自己不長眼頭,我是她媽的活該,自找的……」


  「可是……你……今後,你打算怎麼辦?」梅玲停住了擦眼淚,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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