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爛柯寺的鐘聲
「去年上爛柯寺時,正值秋季。」葉孤城說。
他身旁是有些興奮的谷凝,聽著葉孤城一句句開口,谷凝不時詢問:「你當時是什麼修為?」
葉孤城抿了抿嘴唇,沒有再開口,不知為什麼,他看到谷凝臉上的興奮,忽然有些意興闌珊。
谷凝看到葉孤城臉上的淡漠神情,又撅了撅嘴,這些日子,她做這個動作的次數明顯比以前要更多。
兩人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拉出道道幻影,閃現在數里之外。
這兩天谷凝的境界提升越來越快,快到讓葉孤城深覺心驚的程度。
「好了。」葉孤城腳步忽然一停,望向遠處視線里,隱藏在山間的華美寺廟。
偏過腦袋,看向谷凝,「你在這裡等一等。」
「為什麼?」谷凝問道。
葉孤城露出追憶之色,「我曾與自己說過,再歸來日,一定獨力上山,與當年那些人爭個公道。」
谷凝聞言笑道:「孤城,你要獨力上山自然可以,我上去並不插手,只想瞧瞧你的公道。」
聽谷凝問出這句話,葉孤城的眉緩緩挑起,心底不斷重複著她在說的,「瞧瞧你的公道。」
他上下看了谷凝一眼,忽然問道:「不過是接收一場傳承,你怎會變成這樣?」
谷凝的興奮僵在臉上,勉強笑了笑,「孤城,你是什麼意思?」
葉孤城看著她,許久之後搖了搖頭,「沒事,你留在此處,我去去便來。」
他轉身離去,留下谷凝一人站在那裡,神色莫名。
半晌,谷凝展顏一笑,唇紅齒白,眉目間卻沒有以前的半分柔意,她輕輕地,就像對著遠去的葉孤城在說,「你瞧不起我,你敢瞧不起我!我總有機會讓你知道,我比谷媚,比你更強一萬倍!」
數十裡外,葉孤城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心底暗暗想道:「稍後再去喟嘆觀與陽關時,不妨先瞞著,一切事情解決之後,再來找她。」
葉孤城從未有過這種羈絆,即便是當年修為低微的谷媚隨他在祖地戰場行走,也從未令他覺得束手束腳。
他的心底莫名有些反感。
前方,爛柯寺的影子越來越近,寺廟隱在山上。
天下眾寺之首,可通天下寺的爛柯寺。
孤城劍的劍鞘開始震顫,這道當初一出世便驚天下的劍鞘,入世以來第一戰便是在爛柯寺中。劍鞘有靈,當初被迫逃走,想來也有許多不甘吧。
葉孤城將它從背後解下橫在身前,一手持劍柄,緩緩出劍。
唰
孤城劍的清亮劍光映射在他的眸間。
天空中漂泊的白雲忽然碎裂,化作魚鱗狀。
葉孤城看向遠方,眸中光芒映照時,將爛柯寺前的大殿看得清清楚楚,從殿前的青石板,到殿內的無聲佛像,再到寺中後院。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爛柯寺下山的青石台階上。
劍鳴和劍鞘的震顫愈盛。
「今日上山,就從這條路開始。」
爛柯寺後院。
一個慈眉善目,眉長無須的老和尚打坐入定,手中鼓槌與木魚相擊,與室內檀香相輔,古韻深重。
噗!
一道窗紙被戳破的沉悶響聲。
老和尚睜開眼睛,長眉微皺,看著以乾癟荷葉製成的木魚,「為何今日總心神不寧?」
他將鼓槌放下,起身向外走去,推門而出。
抬頭望向遠方,眸光映照,千里山河。
正見一道劍光由遠處而來!
老和尚的瞳孔一縮,渾身寒毛瞬間炸起,繼而開口,「鼓鍾!有大敵!」
聲音傳遍爛柯寺,從後院開始,響徹整座山峰。
劍光已頃刻而至!
薄而亮,堅韌而快速,輕飄飄地落在爛柯寺下山腰處。
爛柯寺後院的老和尚面現駭然之色,「是化神!」
「化神之上的大神通者本不得出手!如今是誰壞了規矩?今日爛柯寺有大難了!」
一聲轟天巨響!
山石滾落,土沒塵埃!
爛柯寺上鐘聲陣陣,寺內的數萬弟子早已經亂成一團,四下逃散,有人高喊,「護寺!護寺!」
有人衝天而起,眸光射向數里之外,探尋來犯之敵。
奇怪的是,劍光過後,爛柯寺安然無恙。
爛柯寺的一眾弟子在短短時間內全部聚到殿前,一眾長老憂心忡忡,有弟子面現茫然,依舊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方丈身著紫金袈裟,望著山下。
直到此刻,他們依舊沒有看到來者究竟是何人。
「方丈!」
山下有弟子高喊,形色匆忙!
爛柯寺方丈面色一沉,匆匆來到這名弟子面前,「山下是什麼情形?」
這名弟子神色間十分奇怪,幾分恐懼又有幾分慶幸,「方丈,剛才那道劍光,並未落在寺內,而是落向了山下的青石台階。」
「青石台階。」方丈重複一遍,道:「走!下山去看看!」
「不必了!」從大殿佛像之後,老和尚緩緩走出。
方丈與一眾長老同時躬身,「長老。」
殿內的驚慌氣氛,似乎平靜許多。
「嘉樹長老可曾看到來者是誰?」方丈問道。
「不必問來者。」嘉樹一步步來到爛柯寺前,望向遠處,有看透世事處變不驚的淡然,「客從遠方來,等著就是了。」
方丈又道:「方才苦智說,那人的劍落在青石階上,您不去瞧一瞧嗎?」
嘉樹雙手合十,「我親眼見它落在爛柯寺的下山路上,劍氣交錯,劍意橫生,三十年不散。」
方丈聞言微驚,「劍意三十年內不散,對寺內弟子進出可有什麼影響?」
嘉樹徐徐道:「若他不願撤去這一劍,三十年內爛柯寺不得下山入世。」
殿內所有人大吃一驚!
一時群情激奮,「豈有此理!此人將下山路攔住,是以為自己無人可敵,要將我等一網打盡嗎!」
嘉樹長嘆,「從方才的一劍看,此人是化神無疑。」
聽聞化神二字,殿內頓時一靜,嘉樹又道:「若我看得不錯的話,或許是位故人。」
嘉樹回頭,看著殿內的一眾弟子,「稍後我出寺與他聊一聊,若真的是那一位故人,今日爛柯寺之禍必不可免。」
聽聞嘉樹說是故人,爛柯寺方丈渾身一抖,不可置信,低低道:「長老是說,青峽之前,凌雲渡天驕門之子?」
他這句話刻意壓低聲音,絕不讓其他弟子聽到。
嘉樹並未回應,待方丈說完,他已轉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方丈連稱幾句不可能,再抬頭時,渾身已被汗水浸透,喃喃自語,「當年那人離開時堪堪與嬰變後期相比,與嘉樹長老動手時處處都在下風。短短一年,不過短短一年!就算此人天縱之才,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突破化神玄關!」
爛柯寺殿內一眾弟子因為嘉樹長老一聲故人,一陣騷動。
混亂中不知是誰一聲恍然似的驚聲失語,「莫不是青峽之前的葉孤城?」
大殿一靜!
爛柯寺是世外之地,在世間敵手極少,近百年來唯 次稱得上大敵的,也只有當年的葉孤城了。
一瞬間,大殿內眾人似乎已經篤定。
「原來是他!」
「他當日不是受凌雲渡華真上人所誅嗎?」
「不知又使用了什麼手段苟且逃生!」
「這臨陣脫逃的手下敗將還敢再來!」
「似這種丟棄師傅,獨自苟且偷生的敗類人人得而誅之!應立即通知喟嘆觀陽關和凌雲渡三地!」
只有爛柯寺方丈沉默不語,望著遠處走向山下的嘉樹面露憂色。
嘉樹踩著爛柯寺前的青石板一步步下山。
山下百裡外,葉孤城向前走出三步,每一步越過數十里,所過之處,天空中雲海受劍意所驚,變作鱗狀。
又過三步,他來到山下。
他抬頭,看向山上一步步走下來的老和尚。
老和尚臉上的皺紋極深,比上一次見面時更深,皮膚鬆弛,身形佝僂,只有慈眉善目的模樣還沒有變化。
嘉樹在葉孤城面前站定。
兩人之間有一道極細的裂縫,裂縫貫穿山體,由前到后,劍意瀰漫。
嘉樹面露讚歎,「當日我見你時,便知你道心通透非常人可比。華真說他將你誅於手下,我一直不信。卻沒有想到短短一年,你已歸來。」
葉孤城皺眉,越過他望向遠處爛柯寺,「爛柯寺方丈何在?」
嘉樹道:「我此次代方丈前來,是想為爛柯寺謀一生路。」
葉孤城低頭,看著嘉樹,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憤怒,怒極冷笑,「爛柯寺中的禿驢越來越不要臉了,明知我不會向你動手,居然將你推了出來。」
嘉樹聞言面露欣慰之色,當初他只是在青峽前看葉孤城天縱之才,一時生了惻隱之心,因此沒有將全部的神通施展。其實當初他和葉孤城的勝負在五五之數,他的行為並算不上手下留情,卻沒想到葉孤城還一直記得。
他看著眼前年輕人的憤怒,開口道:「我說想要為爛柯寺謀一條生路,其實也是為你求一條能解你心中怨氣的捷徑。」
葉孤城的神色中略帶一絲嘲諷,道:「我沒想到你也會說這種廢話。」
嘉樹搖頭,「方才我看你一劍,已經堪比化神,是我萬萬不能及,就算此刻爛柯寺上眾人齊上,也未必是你一合之敵。」
葉孤城微微抬頭,年輕人特有的驕傲意氣一時顯露出來。
「但,你可知道為何這數千年來,各世外之地嬰變眾多,卻不見化神?」嘉樹道。
葉孤城微微一怔。
嘉樹道:「化神與嬰變差別極大,要晉入化神的確極難,就連當年驚才絕艷的逸明真人都卡在嬰變多年。但世外之地這數千年來,稱得上天才的不知有多少,逸明真人也不過是其中一道小小的浪花兒。」
他看著葉孤城道:「也所幸你回來的及時,若再晚來一年,你當初受世外追殺的罪魁禍首,未必還會留在凌雲渡。」
葉孤城心中一動,「你是說,華真老兒已經化神?」
嘉樹頷首,接著開口道:「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復仇本是天經地義,爛柯寺當初闖的禍事如今也的確該還。但,你留腳下這一道劍痕已經足夠,上山殺一兩人也是應該。我只怕你心中殺意太濃,無法收手,到時候惹出某些不世出的人物。」
他一番話苦口婆心,手中佛珠攢起,一粒粒撫過,「到了我如今的年歲,天人劫即將再臨,命不久矣,爛柯寺於我而言已經算不得什麼。方才這幾句話,還需你自己斟酌。」
嘉樹閉上眼睛。
葉孤城緊緊盯著他,驀然一笑,「今日我來此,本就不曾打算殺人。」
嘉樹睜開眼睛,面露疑色。
葉孤城低頭瞧了一眼腳下劍痕,「爛柯寺的禿驢向來極喜歡多管閑事,若將他們留在這狹小廟堂,令他們三十年不得下山。自此之後可通天下寺的爛柯寺便無法入世,豈不是比殺了他們更有趣?」
嘉樹面上一直隱隱流露的讚賞之色一時再也無法掩藏,雙手合十,微微低頭。
他回頭望了一眼山上爛柯寺,轉過身低聲對葉孤城道:「其實我也瞧不慣這些後輩,又礙於長老身份不能出手教訓。」
葉孤城微怔。
嘉樹低頭,看著他一劍斬下的劍痕,道:「這一劍,威懾爛柯寺三十年。」
「這是你的時代。」他說。
葉孤城抿嘴不言,收劍,向遠處走去。一步數十里,一路向西。
那是喟嘆觀的方向。
嘉樹手握佛珠,向葉孤城遠去的方向微微躬身,念一聲佛偈,轉身向山上走去,身形比下山時更加佝僂,如同一個尋常老人。
山上,爛柯寺中。
方丈迎上嘉樹,「長老,怎麼樣?」
嘉樹跨過殿門門檻,看著殿內黑壓壓的人群,「自今日起,爛柯寺封寺,三十年。」
殿內一陣騷動,爛柯寺方丈看著嘉樹,臉上難掩失望之色。
在方丈背後,眾弟子群情激奮,「為何要封寺?」
「我爛柯寺大能者眾多,還會怕他不成!」
有弟子低低耳語,「嘉樹長老天人劫將至,早已經沒了銳氣,否則那區區一個葉孤城,我等何懼?」
一名弟子終於忍不住振臂,「下山!」
「下山!」
嘉樹低垂眼瞼,道:「方丈,該說的話我已經說過,爛柯寺封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方丈從方才聽到嘉樹的封山之言后,面容逐漸平靜,「那葉孤城只是在山下留了一道劍氣,我等尚未嘗試能否度過便貿然封山。正如諸弟子所言,長老,你或年事已高,沒了該有的銳氣。」
一名金丹期弟子這時越眾而出,「方丈!我願先行下山,蹚一蹚那葉孤城留下的禁制!」
方丈回頭,看著那名弟子,面露讚賞,「好!」
那名弟子聞言,催動了金丹期的修為腳下一踮,已經在天空中劃過一道直線。
殿內眾人皆屏住呼吸。
須臾之間,那人飛躍山下。
「過了!過了!」
「原來那葉孤城只是虛張聲勢!」
眾弟子驚呼。
嗖
空中忽然閃過一絲羽翎似的亮光,一道由虛幻光芒組成的身影一閃而逝。
金丹期弟子的身影陡然頓住,一息之後,雙腳和雙腿分離,緊接著是雙腿及膝,腰部及肩。
身體在一瞬間已經被分為十數塊。
「是葉孤城!」
「是他!」
「原來此人就藏在山下!」
「卑鄙無恥!」
嘉樹被一眾爛柯寺弟子冷落在後,聽著他們一聲聲議論,望著遠處那道隱約消散光芒幻影,他的目光越來越亮,帶著傾佩讚歎,「那不是他。原來他的劍意,已經到了這一步。」
爛柯寺方丈的面色難看,他望著遠方已經碎裂成塊的屍體,道:「首星言,你去!」
眾弟子中走出一名元嬰後期的真人。
首星言的面色有些忐忑,他方才親眼看到那名金丹期弟子的死狀,只覺那道劍影深不可測,雖說只是一道虛影,他卻未必能敵。
方丈道:「若見形勢不對,提早撤回。」
首星言心下稍稍一松,點頭領命,「是!」
他轉身飛向遠處,即將掠過山下時,下方虛影一閃,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切過豆腐,悄無聲息,迅速分離。
又出現一具四分五裂的屍體。
這一次,爛柯寺殿前已經寂靜無聲,沒有人開口。
半晌,一人低聲道:「任他葉孤城境界再高,這一道劍氣,總不至於逼得嬰變期也無法走出去!」
他這句話說的有些隱晦,但所有人都懂得他的意思,心下齊齊暗道:「或許,可以讓嬰變期的長老一試?」
「不必再試了。」嘉樹從人群中走出,徑直越過方丈。
他運轉元力向遠處高聲喊道:「葉施主!你便再出一劍!斷了我爛柯寺弟子的妄想!」
他的這句話喊得有些難聽,至少有些慫,爛柯寺方丈的面色有些難看。
一息之後。
遠處響起劍鳴聲。
一柄長劍自千里之外而來,劍身清亮,刃刻孤城,它席捲滾滾嘯聲,劈開雲浪,向爛柯寺而來。
爛柯寺建在山間,寺廟眾多,延綿數里,共十三座連體山峰。
孤城劍由雲浪落下,正落入山間。
一聲轟天巨響!
唰唰唰!無數劍氣隨劍身落下,攜催枯拉朽之勢!
條條裂縫劈開,不知多少山石瞬間化作齏粉,虛空中音爆聲陣陣,彷彿天塌地陷!
滾滾塵埃中,孤城劍衝天而起,穿入雲霧中,再度消失,只有興奮的劍鳴聲不斷傳來。
爛柯寺殿前,所有人都已將這一幕映入眼帘,待到煙塵消散,一座千丈高山已經化作由齏粉堆積的小土堆。
滾滾塵埃還在向遠處蔓延,微風一拂,又平白吹起一陣陰霾。
在爛柯寺眾人的驚悸目光中。
嘉樹長老似早有所料,轉身向爛柯寺後院走去,「自今日起,爛柯寺封山。」
「三十年。」
那年冬,爛柯寺上響起鐘聲。
鐘響十二聲,是封山之兆。
鐘聲傳遍世外。
這是一柄劍逐一探訪各個世外之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