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小雨,夜話
葉孤城常常看到武海清的眼淚,也知道這個死胖子是個十分喜歡哭的人。
他從來沒有見過像胖子這麼軟弱膽怯的人。
當年他將死胖子從妖獸面前救出來,本來只是順手為之,沒想到救下來的,恰恰是凌雲渡中少有的,還有良心懂仁義的人。
死胖子就像一個跟屁蟲,從玲瓏塔開始一直跟著他走到今天。
現在,那個死胖子雙臂盡失,痛苦欲死,其中緣由,也是為了葉孤城。
葉孤城雙眸中的顏色有些混亂,金黃青綠天藍火紅色在眼睛里不斷轉動,乃至於就像俗世大戶人家裡,那些小孩子玩兒的萬花筒。
紅得綠的摻雜在一起,只要有人看上一眼,整個心神便浸入其中無法自拔。
他又以饕餮天賦將一名僧人吸成枯骨,帶著熊熊的憤怒。
眉心處有一道紫意泛出,就像第三隻眼睛,妖異無比。
前後十二名僧人,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時間裡,只剩下釋迦一人。
「阿彌陀佛!」釋迦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心知逃不掉,索性站定,宣了一聲佛號。
葉孤城卻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他,手中孤城劍落下。
釋迦面上閃過痛苦之色,一隻手臂帶著鮮血高高飛起。
葉孤城提劍如幻影,在釋迦身上頃刻間刺出了數十道密密麻麻的劍痕,但道道不是要害,絕沒有讓他就這麼輕易死去的意思。
「等等!」彌世劍道:「還要靠他去破天羅地網!」
葉孤城手中長劍停在釋迦胸前,最後一劍還是沒有刺出手。
釋迦全身的筋骨已經被他挑斷,這也是因為元嬰真人的生命力強於常人,否則若換成了普通人,此刻屍骨也早已寒透了。
葉孤城握在手中的劍不斷顫動,耳邊是死胖子痛苦欲死,勉強壓抑著的啜泣。
他雙目中的顏色緩緩褪去,只剩下深沉紅艷的血色!
彌世劍生怕他衝動,忍不住又喝一聲,「葉孤城!」
釋迦就這樣躺在地上,只有眼珠子還能轉動,喉間發出嗬嗬如風箱來回拉扯的聲音,他望著頭頂的那尊大佛。
葉孤城轉身,低頭。只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忍不住要上前去殺了釋迦。
彌世劍緩慢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釋迦。
葉孤城看向在那兒哭泣抽噎的胖子。
緩緩蹲下,伸出手臂放在胖子背後,「沒事了。」
「沒事了。」
胖子眯起不大的眼睛,「我知道我不怕,只要有師兄在我就什麼都不怕」
葉孤城的手已經被武海清身上的血浸得極紅。
他能感受到武海清身上還未停止的,因為痛苦而產生的顫動。
伴隨著每一聲抽噎,十分細微的顫動。
他別過臉去,望著窗外還在連綿著陰雨的深夜,他的手還在武海清背上,像要傳遞某些力量,不斷重複地低聲道:「我知道。我知道。」
「只要能看到師兄,我就安心。」
「我明白,我明白。」
「我們會不會離開這裡?」
「會。」
「我們能走到妖獸之地嗎?」
「能。」
在細語連綿的深夜裡,在雨滴落下濺起水花,滴答聲清晰的寂靜里,他們一問一答,一個人帶著壓抑似的平靜,一個人帶著抽噎的哭泣。
「去了以後,師兄會給我開酒樓嗎?」
「會。」
「我的胳膊會好嗎?」
「會。」
「我還能炒菜嗎?」
「能。」
「我以後會不會是最好的廚子?」
「會。」
「師兄,你會不會騙我?」
「不會。」葉孤城止住脫口即出的一個字,出口時又變成了兩個字。
武海清抬起了腦袋,「師兄,你真聰明。」
葉孤城這次沒有開口,只是擦拭著武海清臉上的淚水。
就在給武海清擦拭淚水的時候,他忽然想起當年在陳谷鎮下,他還很小的時候,爺爺定天逸也曾這樣為他擦拭過淚水。
「師兄我是不是特別沒用?」
「不是。」葉孤城重重地重複一遍,「不是。」
另一邊,彌世劍站起了身,他遠遠地望著葉孤城蹲下的身影,聽著他們連續的對話。
「我們必須馬上走。」彌世劍開口,「剛才你們動手,天地元力波動一定不小,就算這裡是荒山,為保險起見,必須就近找一個村子藏幾天。」
他看向殿外,「釋迦說,外面的天羅地網在釋牟死的時候已經撤走,二者本就是一體,現在陣法一破,天羅地網也隨著消散。」
葉孤城沒有說話,只是蹲下身,靈識一運,將武海清背在身後。
「你跟在後面。」葉孤城向殿外走去。
這句話是對彌世劍說的,語氣有些冷漠。
彌世劍卻說:「等等!」
葉孤城腳步頓住,卻聽彌世劍道:「我先出去,只怕,萬一釋迦是在說謊。」
葉孤城冷冷看了他一眼,自顧向殿外走去。
又是一夜的陰雨。
還有一刻不停的寒風。
葉孤城背著武海清在前,彌世劍遠遠跟在身後,一瘸一拐。
武海清說:「師兄,天劍師兄他也是好意。」
葉孤城不開口。
滿山的泥濘,彌世劍走得深一腳淺一腳。
武海清回頭望了彌世劍一眼,心中不忍,再度開口求情,「今日,若不是天劍師兄」
葉孤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後面的話,武海清已經不敢再說。
又走了數十丈,葉孤城停下腳步。
幾炷香后,彌世劍跟了上來。
葉孤城看著他滿身的污泥,還有被雨水浸透的衣物和頭髮,「今夜在蘭若殿內,你明知武海清此行九死一生,為什麼要讓他去。」
彌世劍直視著葉孤城,毫不避諱他的目光,「當時情況緊急,若不讓他動手,你我三人都可能死在殿內。」
「放屁!」葉孤城道:「當日你我都在華真峰對面的山崖上時,胖子他與我同甘苦,甚至願意舍掉性命!我自然知道在絕境之下我們三人便都該捨生忘死,但今夜的情況本不屬絕境,以你的眼力難道還看不出我有其他手段未曾動用?你當時讓胖子動手,怕是存了以命換命的心吧!」
葉孤城恨怒交加,咬著牙,顴骨高高鼓起,額頭上的青筋突突跳動。
彌世劍依舊直視著他,撇了一眼武海清,似乎問心無愧,「我自然能看得出你還有手段。但那十二個禿驢有諸多手段,陣法也在逐漸變強,再加上回溯之術。萬一你動用秘術之後依舊無法殺了他們怎麼辦?只有讓武海清出手,才是萬全之策。」
彌世劍道:「倘若今天晚上你真的出了事,即便他們饒我和武海清一命,我們也什麼都做不了。你不一樣,你只要活下去,就算今天我和武海清死掉,你也總有機會捲土重來為我們復仇,其中利害,你懂不懂?」
「如果當時武海清不出手,去賭你還有手段整治那些禿驢。」彌世劍一手重重戳在葉孤城的胸口,「我賭得起,武海清賭得起,只有你賭不起。」
「你的命,比我們的命重!」
「放屁!」
葉孤城生生忍住打死眼前這個便宜師傅的衝動,轉身向遠處走去。
半晌,被葉孤城背著的胖子弱弱開口:「其實我覺得天劍師兄說得不無道理。」
「閉嘴!」
在他們身後,彌世劍望著在深夜裡,只有深沉黑暗的遠處,「此處距離妖獸之地,還有兩萬七千多里,往後的路,又該怎麼走。」
葉孤城也在望著遠處。
他想起背後武海清斷掉的雙臂,心裡蒙上一層沉沉的陰霾,「我自出生以來便是孤家寡人,就在這幾年的時間裡,爺爺死去高澹死去現在連便宜師傅和死胖子都隨我淪落至此。」
「莫非。」他看向遠處天邊微微一顆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中還能隱隱透出光亮的一顆星星,「我就是傳說中註定孤獨一生的孤星入命?」
三日後。
葉孤城拖著兩輛粗糙的兩輪木車走進一個村莊。
車是葉孤城用幾炷香的時間臨時造好,左邊的是武海清,右邊車上是是高燒不退的彌世劍。
自那天晚上從蘭若殿離開,或許是受秋雨寒氣浸透,彌世劍第二天就開始高燒。
彌世劍時而糊塗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又時時自嘲,「一個當年意氣風發的天驕門二代弟子,一個當年也曾站在世外之地喟嘆觀前挑戰的人,平時也自詡是風雲人物,沒想到會因為一場高燒躺在這。」
此時,他們距妖獸之地還有兩萬六千多里。
唯一讓葉孤城深覺安慰的是,自那天吸收了十名元嬰期之後,他的傷勢逐漸恢復,因為施展鎮獄經第四層而萎靡的元嬰也終於逐漸恢復。
也就是說,如果再遇到上次一樣的情況,便有能力自保,甚至殺人。
就在他們走進村子的這一刻。
村子深處一個賣豆腐腦的小攤上。
苦山將比他腦袋還要大的一個海碗放在桌上,心滿意足地擦了擦嘴,拍了拍圓滾滾的肚子,咂了咂嘴,眼睛卻又不由自主瞄向了落羽身前的豆腐腦。
落羽撇過了腦袋。
苦山嘿嘿一笑,一對兒眼睛眯成一條縫,將落羽身前的海碗也端了起來。
三息之後。
海碗被放下,又是乾乾淨淨。
小和尚滿足地長長呼了口氣,「落羽,我們是不是走錯了?葉師兄他們或許沒有走這條路?」
落羽搖頭,「我不知道,只是直覺認為老大會路過這裡。」
另一邊,葉孤城正在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