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陳醉正襟危坐間,餘光看到了離他不遠處坐著的蕭文園忽然起了身,趁著表演結束的剎那,悄無聲息地離了席,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
和剛才的歌劇相比,這段百戲,也實在太殘酷沉重了。文良辰扮演的於六郎,倒很像是在說於懷庸。
《百萬雄兵》里於懷庸一出場就是軍中猛將了,作者只提到過他身世坎坷,妓院奴役出身,一路摸爬滾打,靠著不怕死的瘋癲嗜血和動亂時勢一路成長為海軍統帥,對於他的過去,陳醉了解的並不多。
只是不知道這故事和於懷庸到底有沒有關係。
周圍一陣騷動,大概都覺得在這謝罪宴上演這麼一出,不像是在謝罪,倒像是在挑釁。
林宗冒冷笑一聲,看向旁邊坐著的郁鋮,卻發現郁鋮並沒有看台上,而是在看他的父親郁戎。
郁戎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個人,正趴在他耳邊低聲說些什麼。
是郁戎的秘書長韓從。
郁戎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依舊面無表情,眼睛還在看著台上。
等那人說完,郁戎卻立即站了起來,走到陳醉身邊,低聲說了兩句,於懷庸也傾斜過身體來,交談了兩句,郁戎便起身離了席。
這恰逢剛才的表演完畢,周圍的一些官員都懷疑是剛才的表演惹得郁戎不痛快,這才起身離席,一時間全都朝他看了過去。
郁戎氣定神閑地從人群中穿了過去,走到外頭的時候回頭朝郁鋮看了一眼,郁鋮便立即站了起來,跟著出去了。
陳醉心魂未定,又見郁戎乍然離席,心中便浮出一種莫名的不安來。
就連郁鋮都走了。
這一下場子里就剩他和於懷庸最大了,頭頂上好像一下子沒人幫他頂著,他有一種勢單力薄的恐慌感。於懷庸目送著郁氏父子離席,扭頭看向身後站著的於文軒,於文軒微微點了一下頭,便不著痕迹地退了出去。
陳醉看的更加不安。他又有了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機感,這裡的人或許還不知道,他卻知道,皇帝趙晉隨時都可能咽氣,郁戎和蕭文園都在這個時候接到信離開,該不會是宮裡出事了吧?
偏偏於懷庸還朝他這邊傾斜著身子,笑著問:「殿下覺得這齣戲怎麼樣?」
陳醉避而不答,問說:「他就是文良辰么,久聞大名。」
於懷庸笑了笑,勾了一下手,就有人把文良辰喊了過來。
文良辰戴著面具而來,於懷庸說:「表演都完了,還戴著面具幹什麼,摘下來,讓皇後殿下好好看看你的模樣。」
文良辰聞言便將臉上一張猙獰通紅的面具摘了下來,那醜陋的面具背後,卻是一張極其美麗的臉,借著燈光,看的更清楚,細長的丹鳳眼,左眼角果然如小說所說的那樣,有一塊形似桃花的胎記。
非但沒有影響他的美貌,反而看起來像是專門畫上去的,有一種妖冶艷麗的美。
「優伶館文良辰,見過殿下。」文良辰開口。
和他剛才在台上唱百戲的時候嘹亮雄壯的腔調不同,聲音又恢復了當初在洗手間撞見的時候一樣的清麗嫵媚,軟軟的,典型的魅惑受音,可看人的時候眼睛張揚肆意,盯著他看,絲毫不見敬畏之色。
陳醉說:「早聽說過你的大名,今天還是頭一次見。你唱的很好。」
「謝殿下誇獎。」
「別看他年紀小,他可是咱們國家如今最當紅的百戲大師,」於懷庸說:「我早聽說殿下最喜歡聽百戲,殿下如果喜歡他,我可以讓他進宮去陪殿下,給殿下解解悶。」
文良辰是於懷庸的人,幾乎沒人知道,但陳醉看過小說,他是知道的。
作為讀者有上帝視角就是爽,這些人心裡在想什麼,誰跟誰是一派,他全知道。
「我雖然是第一次見,但是文大師的名字卻如雷貫耳,不說全國,就是這梅州,要請文大師的人恐怕也不少,如今我們國家的傳統戲曲,正需要文大師這樣的天才傳承發揚,怎麼能進宮為我一人取樂。」陳醉笑著看向文良辰:「而且文大師行程繁忙,應該沒有時間吧?」
文良辰笑了笑,又朝他鞠了一躬。於懷庸噙著根雪茄笑了起來,揮了揮手,文良辰就下去了。
陳醉忽然背過身去,咳嗽了兩聲,看向身後的秋華,說:「好冷。」
他說完便站了起來,看向於懷庸。
於懷庸坐在椅子上,笑著看他。
「我也該回去了。」
於懷庸這才慢悠悠地站起來,他一站起來,底下坐著的官員竟然也都站了起來,原本有些竊竊私語的此刻也都住了嘴,都看著他們兩個。
「殿下這就要回去?」
「受了點寒,身上還沒好,」陳醉說:「該做的我都做了吧?」
於懷庸又是笑,雖然失去了一隻眼,笑起來也還是俊美,因為膚色略有些黑,牙齒顯得格外潔白:「那我送殿下。」
他說著看向底下的官員:「好戲都在舞台上呢,你們瞅著我和殿下做什麼,喝你們的酒,看你們的戲。」
陳醉盡量保持了他作為皇后的優雅和威嚴,朝大家揮手致意,這才從席上出來。
秋華剛才大概也被台上吸引住了,此刻才發現蕭文園不在了,她疑惑地朝人群里看了一圈,加快幾步,跟上了陳醉。
於懷庸說:「終於有時間和殿下單獨說幾句話。」
陳醉一邊走一邊扭頭看向於懷庸,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只有秋華和他帶來的三個內宮廳的年輕人跟著他們。
「你想和我說什麼?」
「我是真沒想到殿下性子這麼烈,會跳河。」於懷庸說:「挺冷的吧?」
陳醉就停下了腳步,看向於懷庸。
心跳的很快,他說:「於懷庸,我真死在你手裡,對你沒有任何好處。我既然能跳河,也能幹別的,以後不要打我的主意,我和你想的不一樣。」
於懷庸卻一把撈住了他的腰,一下子將他攬在懷裡,秋華嚇得趕緊往前一步,於懷庸猛地扭過頭來瞪向她,眼神嚇人的很。
兩個人的腹部貼在一切,陳醉聞到了於懷庸身上濃烈的酒氣。
不過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於懷庸不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對他做什麼。
陳醉雖然性子烈,但和這個魔頭靠這麼近,本能地還是畏懼,主要是兩個人的體型相差太多了,他總感覺於懷庸稍微用點勁,就能掐斷他的腰。
「你這樣用濕漉漉的眼睛瞪著我,不像是威脅,像是在求人。」於懷庸說:「殿下知道怎麼求人么,求男人?」
陳醉用力掙了一下,卻沒有掙開分毫,兩個人反而貼的更緊。
「殿下這樣端莊自持的人,嘴裡會發出淫蕩的呻吟么?我真想看你這張俊俏的臉蛋,扭曲成最醜陋的樣子。」
「你是不是覺得你一定會贏?」陳醉問說:「我,這個國家,所有人,都會臣服在你腳下,你是不是覺得,有一天我會脫光了,撅著屁股求你干我?」
於懷庸愣了一下。
這是《百萬雄兵》里寫過的話,是於懷庸在喝醉的時候,對身邊人說的醉話,卻也是他內心最狂妄的想法。
就連旁邊的秋華都愣住了,臉色微有些紅,窘迫很快就變成了恨意,她恨恨地看著於懷庸。
陳醉就趁勢拽開了於懷庸的手,撣了一下腰間的皺褶。原來的陳醉自詡高貴典雅,羞恥心重,不會說這樣不符合皇後身份的,粗魯輕賤的話,但他不是原來那個陳醉。
反而被像個女人一樣捉弄,才最讓他羞恥,是他最不能忍的事。
「討好我吧,」他說:「或許等皇帝死了,我會幫你。你不想我站到趙准那一邊去吧?畢竟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他不是好擺布的趙潤,一個國家容不下兩個有野心的男人,你們倆肯定要死一個的。我們倆其實可以做盟友,等你料理完趙准,或許不用你說,我自己就會送上門來。」
陳醉說完,轉身就朝外頭走去,秋華帶著人緊緊跟了上來,陳醉越走越快,院子里落滿了梅花,袍角掃到之處都飛揚了起來。
「殿下……」秋華在後頭叫。
陳醉回過頭來,臉色陰戾,說:「我倒要看看,於懷庸將來是怎麼死的。」
遠處的於懷庸在路燈下站著,聞了一下手上留下的淡淡香氣。是皇后陳醉百服熏染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