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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金景秀不由失聲叫了出來。


  「他是不幸的,但又是幸運的,雖然深陷牢獄,但因為中國官場說不清道不白的複雜利益關係,他卻並沒有被重判,在監獄里呆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和夫人以保外就醫等名義先後被放了出來,出來之後,他們就徹頭徹尾成了一介草民,昔日的高官成了平民,他們也就開始過著普通人的日子,而他,因為這連續的遭遇,政治生命的終結和牢獄之災,讓他迅速衰老……曾經的他不是這樣子的,現在的他肉體生命還在,但他的某些精神生命,正在枯萎老去……」


  「是這樣……」金景秀嘆息一聲:「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中國的官場,實在是可怕……人的命運竟然會如此多變……」


  「這就是他的故事,我說完了!」我說。


  「你怎麼會和他認識的?」金景秀看著我。


  「這個說來話長了,一言難盡……」我說。


  「哦……」金景秀點點頭,又說:「那……他的夫人……現在還好嗎?」


  「還算可以吧……平時不大看到她,她現在很少出門……經歷了人生如此巨大的落差,這位老李似乎現在已經逐漸接受了現實,但他的夫人卻似乎還不能接受,似乎出門怕遇到熟人遭受嘲笑和奚落,所以,平時他的夫人是深居簡出的……」


  金景秀的眼神黯淡下去,沉默了片刻,說:「那……他們的孩子呢?他們有孩子的吧?」


  「是的,他們有一個兒子,但這個兒子卻不爭氣,從小就被慣壞了,無惡不作,現在因為犯了事,被通緝了,遠走他鄉……」我說。


  金景秀的目光一呆,看著我:「啊……是這樣……」


  「是的……」我說。


  「那……他們……現在只有他們倆在相依為命?」金景秀說。


  「是的……」我說。


  金景秀又看著車外仍站在那裡靜默的老李,看了一會兒,深深嘆息一聲。


  「金姑姑,你聽了這個人的故事是不是很感慨啊?」我說。


  「感慨……我為什麼要感慨……我豈止僅僅是感慨……」金景秀喃喃地自語著。


  「你對我剛才講的這個人的故事是不是很感興趣呢?」我說。


  「感興趣……我……我感興趣嗎?」金景秀看著我。


  「我感覺你似乎很感興趣……」我說。


  金景秀的神情微微一變,看著我,似乎要從我的眼裡看出什麼來。


  我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


  金景秀的目光怔怔地看著我,似乎,她從我的眼神里覺察出了什麼,但又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這種覺察。


  這時,老李抓過身,向背對我們的方向緩緩走去。


  「他走了……」我說。


  金景秀的神情突然又有些緊張,但隨即又做淡定狀,喃喃地說:「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金景秀的眼神變得有些迷濛,神情變得有些悲愴,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


  看得出,她又開始激動和緊張了,她似乎很害怕老李離去,似乎又想到了30年前老李的那次離去,似乎,她感覺到,此次老李離去之後,或許就是他們的永別,此生,再也難以相見。


  老李漸漸離我們遠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里。


  金景秀身體僵直地坐在那裡,緊緊咬住嘴唇,雖然看不到老李的身影了,她還是不能放鬆自己的情緒。


  「金姑姑——」我叫了她一聲。


  「啊——」金景秀應了一聲,回過神,看著我。


  「他已經看不到了……」我說。


  「是的……看不到了……」金景秀的聲音有些鬱郁。


  「你……似乎情緒有些不正常……」我說:「是因為我剛才講的那個人的故事導致的嗎??」


  金景秀看著我,眼神有些深邃,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地說:「或許是……你剛才講的……那個……那個人的故事……對我還是有些震動的……」


  「只是有些震動嗎?」我說。


  「你覺得我該有什麼樣的反應呢?」金景秀突然笑了一下,我分明感覺她的笑很牽強,她是想用笑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糾結和情緒。


  「呵呵……」我笑了起來:「金姑姑其實是一個自制力自持力很強大的人……其實,這個老李的事情啊,誰聽了都要唏噓半天的……」


  「世事無常人生莫測……沒想到……沒想到……」金景秀喃喃地說。


  「金姑姑沒想到什麼呢?」我說。


  金景秀一怔,接著說:「沒什麼……只是隨便說說……」


  我頓了頓,接著說:「其實,這個老李啊,確實是個有故事的人……他的故事不僅僅只限於他的官場起伏……」


  「哦……還有什麼?」金景秀看著我。


  「金姑姑想聽聽嗎?」我說。


  「呵呵……既然這會兒沒事,聽聽也無妨……」金景秀做不以為意的神情說。


  我心裡當然知道她其實是十分想聽的。


  我說:「在這個老李同志的人生里,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一個最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除了我和他,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


  「哦……說來聽聽!」金景秀看著我。


  我說:「在30多年前,這位老李同志還在鄉下插隊,我們國家那個年代你是知道的吧,那時候正在鬧geming,很多青年學生都被趕到鄉下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嗯……」金景秀點點頭。


  「老李同志那時候呢,在丹東鴨綠江邊的一個叫做靠山屯的小山村插隊落戶,他當時負責的工作是給生產隊放牛,就在鴨綠江邊放牛,一次放牛的時候,他偶然救起了一位朝鮮落水女孩……之後,他和那女孩熟悉起來,慢慢地兩人就相愛了,那女孩深深地愛著他,他也很愛那女孩……」我邊說邊觀察著金景秀的表情變化。


  金景秀的嘴唇抿地緊緊的,目光死死看著我。


  我繼續說:「後來,為了回城,為了自己的美好前程,老李離開了那女孩,背棄了自己和那女孩當初的愛情誓言,和能讓自己回城的一位女同學結婚了,離開了靠山屯,回到了城市裡,開始了自己新的生活,開始了自己仕途飛黃騰達的歷程……在他回城前的那一夜,那個純真純情天真的朝鮮女孩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了他……從此後,那女孩就杳無音訊,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也沒有彼此的消息……」


  金景秀的身體又開始顫抖,嘴唇又開始哆嗦。


  我繼續說:「這個秘密,老李一直在自己心裡埋了幾十年,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很無恥很卑鄙很齷齪,但他卻又經受不住物質享受和美好前程的you惑,在愛情和現實面前,他選擇了現實……30多年來,老李心裡其實一直深深內疚,一直覺得自己愧對那個對自己深愛的女孩,特別是現在他淪落到這個地步,更不時會追憶追悔自己曾經犯下的罪孽,更不時會想起那個被自己深深傷害過的純真女孩……」


  「你……你……」金景秀的眼裡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在轉悠,嘴唇哆嗦地看著我:「你……他……他怎麼會告訴你這個事情?他為什麼會告訴你……」


  我平靜地說:「第一,因為我和他私交不錯,個人感情還算可以;第二,我這個人對朋友很仗義,幫過他一些忙,他對我很有信任感,把我當成忘年交的好友來看待;第三,一個人要是在心裡把一件事獨自壓抑30多年,那滋味一定是很痛苦的,是很想找一個可靠的人傾吐的,而我,就是他認為最可靠的人;第四,當時他喝醉了……」


  金景秀看著我:「他……他告訴你那女孩叫什麼名字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他沒說……」


  金景秀又說:「他說……他一直還在想著那個女孩?30多年來,他……他一直沒有忘記那女孩?」


  我說:「是的……他一直沒有忘記……沒有忘記,或許是因為曾經付出的真情,或許是因為曾經犯下的罪孽,是因為曾經給無辜者的傷害,是因為自己現在淪落了老了開始對年輕時候犯下的過錯的反思和追悔……當然,他知道,一切都不會重頭再來,失去的,永遠都不會再回來……而且,我也知道,即使他想回到曾經回到從前,第一他的現實不允許,他是有太太的人;第二人家那女孩也不會再答應他,當然那女孩現在或許也已經成家了,這可能很大;第三,他其實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臉再見人家了,除非他的臉皮很厚,除非他想繼續讓自己無恥下去……」


  「那女孩……那女孩……真的會……會恨他嗎?」金景秀斷斷續續地說。


  「我覺得會,我想一定會的……金姑姑,你說呢?如果換了你是那女孩,你會不會恨他呢?」我看著金景秀。


  此時,我感覺自己問的問題很殘忍,我明知道金景秀就是當年那無辜可憐的女孩,卻又要問她這樣的問題。


  「我……我……」金景秀說不出話,眼淚突然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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