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臨終者
這一個上午,我都在想,我到底是應該高興還是悲傷。畢竟,我們之間的關係雖然有所隔閡,但那並非疏遠。我們仍舊是互相關心的。
可是這不是最好的狀態。
我在教室裏咬著筆杆子的同時,他不知在何處休息,又或許根本沒有休息,而是撐著疲憊的身子繼續忙碌著。我也不是曾經那個霸氣的我了,關係越近,我越是感覺到,有些事情是我不能插手的。
但我不能控製自己的心。我聽課心不在焉,還好老師沒叫人回答問題,下課走出教室時,正巧見到玄曉之,我一時腦袋發堵,差點把她叫成“芊驪”。我發現自己不能插手卻又放不下心,這讓我很無奈。
“蘭蘭!”玄曉之抬起手招呼我,“開學第一天,感覺怎樣?”
“也就那樣唄。”我聳聳肩說。
“一起吃中飯?”她說,然後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衝我吐吐舌頭,“其實我應該還有一節課,我偷偷溜出來了,那老師身上香水味太重了。”
“吃什麽?”我說。
“涼麵如何?”
“我倒是無所謂。”
“你好像興致不高嘛,想什麽呢?”
“沒,隻是有點累。”
她也沒再多問,隻顧自向前走去,走了一會兒,她開口說道:“我猜你想知道袁芊驪的消息?”
我沒回答。她輕輕笑了笑,說:“這幾天我天天在醫院照顧芊驪來著。”
我吃驚地扭過頭:“我……我以為林書南不會願意讓別人幫忙。”
“他確實不願意。”玄曉之一臉輕鬆地說道,“不過,對付那種爛好人嘛,就是要用‘死纏爛打’這招,我祛痘去了額,他把我趕出來不成?”
死纏爛打!
我竟沒想到還能這樣,不,我根本沒往這個方向想過,事實上,與其說林書南不願意,我自己也是不想見到芊驪的,看到那樣一個瀕死狀態的人,總會讓人胡思亂想。
“那……那袁芊驪願意?”我說。
“芊驪現在什麽都不管了,在她眼裏,誰出現都一樣。”玄曉之說。
我們繼續向前走著,我的心開始騷動起來。我覺得,我或許應該去醫院看看袁芊驪,也應該問問林書南關於七夜家的事情,雖然幫不上什麽忙,但我想知道現在事情怎麽樣了。就算是身為朋友聽聽他的傾訴也好,我不該自己給我們設下了一條分界線的。
吃完飯,我就去找他。我想。
午飯過後,我在西教學區的花壇附近看到了他,他坐在長椅上仰頭呈思考人生狀,一直到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他才扭過頭來。
“這些天都發生了什麽?”我說。
他用分外迷茫的眼神看著我。
“你憔悴了很多。”我繼續說道,“我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事情壓著你。”
“能有多少事呢?”他說,“芊驪,七夜家,養父母,還有你。”
“我?”
他搖搖頭:“不,你並沒給我添什麽麻煩,隻是,我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麽樣的麵目來麵對你……也許那天是我太衝動了,如果我們仍然隻是普通朋友的話,事情會好辦得多。是啊,我一直害怕失去你,可又不敢靠得太近。”
我輕輕歎息一聲:“這一點,我們是一樣的呢。”
他望著前方,我問道:“七夜家的事情,怎麽樣了?”
“他們暫時離開了。”林書南說,“這個倒是不用太擔心,畢竟是久經沙場的人,他們能處理得好的。雖然不想承認,但是,確實他們比我智慧得太多。”
“曆練出來的。”我說,“那麽,你的養父母怎麽樣了?……袁芊驪,怎麽樣了?”
“芊驪還是時好時壞的,下不了床,我估計最多活不到這個暑假,我的養父母麽……我為了躲開他們,又換了個住處,近幾天倒是沒有聽見他們的消息。”
“你又搬家了?”
“是啊,這幾天,除了芊驪的事,最傷神的就是搬家。不過,現在已經幾乎弄好了。”他衝我笑了笑,“不用擔心。”
“我想去你的新居所看看。”我說,“還有,我想去看看袁芊驪,今晚。”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猶豫了一下,說:“好吧。”
我愣了一下:“我以為你會說袁芊驪現在不適合見人。”
“已經無所謂了,見不見的。”林書南說,“人生來不過是一堆蛋白質組合體。”
“那麽,我晚上五點半下課,我們一起去,還是醫院見?”
“醫院見吧。”
……
因為是冬天,天黑得早,晚上我到醫院的時候,雖然時間還不晚,但是天色已經全黑了。我在住院部的走廊走過,正巧碰見一個認識我的護士,她笑著對我說:“已經好久沒看見你了,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呢。”
我這個臉盲症一時沒想起來這護士是誰,隻好尷尬地笑笑,說:“是啊,好久沒來了。”
這消毒水的氣味,熟悉而陌生,空氣中傳來孩子的哭聲,護士們的腳步聲,和有人竊竊私語的聲音,醫院的環境,總是讓人心中有幾分忐忑。
我走進了袁芊驪的病房。
很安靜,那張床用簾子擋著,雖然簾子沒有全拉上,但從門口是看不見簾子裏麵的情形。我猶豫一番,決定站在這兒,等林書南出現再進去。
等了很久,等到我幾乎已經聞不出消毒水的氣味了,林書南才終於出現。他一露麵,就說道:“抱歉,來晚了。”
他比我先一步跨進了病房,病房裏仍然靜悄悄的,他徑直走過去,將簾子掀開了一角,我不確定我是否聽見了簾子裏有人說話。他轉過頭,示意我過去。
袁芊驪靜靜地躺在床上,半睜著眼睛,我差點倒吸一口涼氣——因為……因為她那張算得漂亮的臉早已麵目全非,發滿了不知是並發症還是什麽的紅斑,在那一瞬間,我隻想扭過頭去,但我沒有,我隻是把目光抬高了一些。
林書南看著我,歎了口氣:“很醜吧?”
“不,我隻是有些……吃驚。”我說。
袁芊驪躺在床上,微微地張開嘴巴,說了什麽。她的聲音非常微弱,我根本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但是林書南顯然明白了。
“你好好養身體。”林書南說,“別的事情,交給我。”
他直起身,到飲水機那裏,用水浸潤了紗布,給袁芊驪濕潤嘴唇。我看他的樣子,再看看一動都不能動的袁芊驪,竟有一種恐慌感。
總有一天,我也會像那樣的。我想。我會老得不能動,或者是病得不能動。我不期待有人像這樣照顧我,我隻是害怕自己會變成這副模樣,我也害怕我所愛的人會變成那副模樣。命運麵前,再美好的容顏,再強健的體魄,也禁不住摧殘。
林書南跟袁芊驪說了一些話,然後在病床邊上坐下,我也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他說:“蘭蘭,我原本是不想讓你見到她的……那樣的情景,無論誰見了都會心情沉重。但是今天你跟我提出來的時候,我竟然沒想到拒絕。”
“我應該謝謝你沒有拒絕。”我說,“有時候生活中多一些沉重也未必是壞事。而且……我想告訴你,你不是孤身一人。”
“是麽?”他說,他抬起頭看著門口,醫生進來了,他看了看袁芊驪的情況,用平靜而嚴肅的語氣對林書南說:“還是不適合化療。”
林書南點點頭。醫生說了一大堆注意事項,聽得我吃驚無比——一個人的生活中竟能有如此之多的禁忌和危險!林書南大概不是第一次聽了,但他還是聽得很認真,頻頻點頭。
醫生沒有一個詞,談及死亡,他總是說,“治療”,“治療”,“治療”,“休養”,但是,任何人看了袁芊驪的樣子,都不得不想到死亡。想來,醫生也是明白這一點的。
醫生離開後,林書南又和袁芊驪說了幾句話,隨後他說道:“芊驪要睡覺了,我們到休息室去坐一會兒。”
醫院的家屬休息室裏此刻並沒有人,隻有雜誌孤零零地放在雜誌架上。我們在椅子上坐下,林書南側過頭看著我。
“你剛剛說我不是孤身一人。”他說。
“是的。”
他呼出一口氣,像歎息,又像如釋重負:“我自從離開了中國之後,總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懷疑,而且,我相信,身陷麻煩的我會給別人也帶去麻煩。”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說:“這話還真沒錯,不過,麻煩事兒一旦過去了,就會變成珍貴的回憶。你知道嗎?我前段時間啊,常常會懷念我們一起被綁架的日子。”
“……你這傻娘們。”
“我是說真的。”我說,“所以啊,我不怕你給我添麻煩,我怕你不給我添麻煩。書南,你太習慣於把別人從自己身邊推開了,這樣隻會起到反效果的。”
“謝謝。”他說。
再次進入病房時,袁芊驪正在睡眠狀態。這一次我能夠正視她的臉龐。她的臉雖然顯得醜陋,表情卻是十分安詳,全然看不出被病痛所折磨的痛苦。
“我現在隻求她能夠少一些痛苦地走過最後一程。”離開的時候,林書南說。